纪晓岚与他的《阅微草堂笔记》 ——谈《阅微草堂笔记全译》

在有清一代的文言小说之中，《阅微草堂笔记》虽然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杰作，但常常置于《聊斋志异》身后，被其光芒所掩。实际上，这部笔记在取材、章法、内容、思想上，都独具魅力和价值，与《聊斋》相比，别是一体，自具风味。作者纪昀，世称纪晓岚，是清中期道德、功业、文章皆有建树的重要人物。以其行止对后世影响力而论，除主持编纂《四库全书》这一浩大工程外，就要数这部《阅微草堂笔记》了。此书共五种二十四卷，写作动因甚是微妙可慨。一方面，身居翰苑、门生无数的纪晓岚在晚年开始效仿唐、宋古人，以杂传野史之笔创作笔记，隐含着对诗文之外的史乘一门的野心和期许，希图自己立言正大、教化黎庶的苦口婆心能传之后世。另一方面自己已有了求奇好趣、消遣作乐的资格，可以纵笔谈狐说鬼，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偶然因素，那就是《聊斋志异》对纪晓岚不幸英年早逝的长子纪汝佶的深刻影响。在《滦阳续录》末卷之尾，附上了纪汝佶创作的杂记六则，以及一段隐痛深沉的按语。丧子之悲痛彻心扉的纪昀暗示长子之死和他沉沦不返于《聊斋志异》的“窠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仍然保持着风度，称赞《聊斋》是才子之笔，只是把传奇体和志怪体混在一书，并无道理而已。他对《聊斋》鬼狐世界的真实态度，读读《阅微草堂笔记》也就明白了。

在这样的切身经历的影响下，本着与《聊斋》争胜夺魁的旨趣，《阅微草堂笔记》成为一部与“才子之笔”完全不同的“著述者之笔”。它的视野涵盖了南北城乡、庙堂朝政，取材不仅有师长同僚晚辈的见闻传说，还有作者左迁乌鲁木齐时亲身体会到的西北边陲风土人情。所涉及的人物事迹既有中上层知识分子，又有佃农百姓、贫士寒儒，既有神鬼妖狐，也有家常伦理。作者深受当时的乾嘉考据学风浸染，特别重视辨析事物之道理，有许多篇目就是短小精悍的说明文、议论文、学术札记，且往往能获得真知灼见，在当时的认识水平下，非常可贵。如借扶乩请神人之口，批驳旧传的小说《西游记》为长春真人丘处机所作之观点，认为“《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卷九）。再如借自己和门生汪守和的“梦缘”，分析典籍记载的灵异梦兆，认为有些梦可能是“气”的感召，但那些以谜题暗示来预兆事件的梦则是杜撰猎奇而已（卷二十一）。这类的不断质疑、思辨、推论的思想火花，闪烁在全书字里行间。

另外，作者秉持着以神鬼精怪教化风俗、扶正人心的实用主义观点，与《聊斋志异》的鲜明诗意和想象力形成强烈的对比。全书存在大量以今人目光看去格调不高的庸俗说教，同时伴以轮回报应、善恶分明、愚忠愚孝的诸多实例。但在这些故事背后，读者也看到了乾嘉时期北方农村的种种弊政惨景与社会风俗的败坏。男女私奔、人口买卖、蓄养娈童稀松平常，寡妇孤儿犹如刀俎鱼肉被族人迫害，“大盗”遍地，婢女仆人有的被虐杀侵害，有的反而迫害欺侮主人一家。而法律的公平往往不能准时到来，只能倚仗天意和神力，才能如蝼蚁一般苟且偷生。包括功名富贵、才华科第也全都是命中注定，只能修德积善，不能妄想以人力扭转。对于各种天灾人祸连年爆发，作者笔触并不可能及于政治权力的高层甚或核心决策之失误，更何况他自己也是一位高层文官，诚笃的儒者，官僚体系的一分子。但他也于《鬼隐》《老僧入冥》等篇目中，委婉表露了为官之难和行政机构臃肿腐坏之深。而社会风气的堕落，除了重申并加强三纲五常、伦理守则，并以神鬼恐吓民众之外，并没有更多更好的办法。这就导致了道学家和伪君子的泛滥，如《三宝与四宝》就完全是一桩人为制造的惨祸，而《假道学出丑》更是讽刺了伪君子的面目之滑稽可笑。纪晓岚深谙世情，过度压抑正常的人性欲望就必然导致自欺欺人的虚伪和罪恶，他认为情与礼本应和谐统一。

纪昀于诗文颇有造诣，其诗词、文章功底流露于《笔记》之中。不仅骈散结合，而且还有许多诗学议论，如坦陈自己的“参差绿到大江边”是化用门人朱子颖“万山青到马蹄前”之句，堪称诗坛佳话。在描写人情世事时，少加修饰，多用白描及简洁生动的对话，如卷二十四《无良书生》一篇，以女鬼的连续泣诉、质问“尔无良否耶？”贯串文气，血泪满纸，富于动人的力量。卷七《达观》一篇，董曲江云：“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政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能镌号题名，为后人作计哉！”寥寥数语，深得《前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句意，意境高远豁达。

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国古代名著全本译著丛书”系列，已经纳入了经史子集四部之主要文献五十余种。这套丛书以文白对照，译文流畅准确而著称。新出品种《阅微草堂笔记全译》，译者是浙江大学邵海清教授领衔的学者团队，译文清通雅洁，既有利于文言文入门者的学习，又具备一定的可读性，值得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