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乡关
“十一”回去扫墓的时候,我在村里呆了大半天,先去探望了卧床的伯母。87岁的伯母已经在床上躺了近两年,她的腿直不起来。祖母年老时曾反复说一句话:“人老腿先老”,她自己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每天浑身香喷喷地坐在家门口,不停地往腿上擦桂油。诗人说比路更长的是你的腿。当你的腿迈不动时,说明人生已经无路可走了。
伯母住在我父母进城后留下的房子里。走进房间时,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的样子跟五年前回来时看到的差不多,只是脸似乎有些浮肿。我发现不少人老了以后,脸都显得虚浮。
五年前的村子,现在更加凋敝了
伯母住的房里没有什么异味,对于卧床近两年的人这简直是一种奇迹。搁在床边的一台小风扇像哮喘一样,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她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身上穿得清清爽爽。伯母的娘家是罗秀街曾经的大户,在我的印象中,她身上一直有那么一点“小姐”的娇气。堂大哥退休后回老家专门照顾她,除了端水送饭,大小便时要将她抱到专门的座椅上,嫁出去的大女儿约一个月回来一趟,给她洗头洗澡,让她保持着难得的体面。
伯母拉住我的手,她的手软软的,有些发凉。絮絮叨叨聊天的时候,她不时拍着胸口,又将两只手互相捋着,捶着弯曲的腿,诉说自己浑身上下都疼痛,晚上睡不着觉,吃什么药都没有效。我看到房间的桌上堆满了空的药盒和药瓶,都是些丹参注射液、舒筋活络丸之类。
伯母不停地说自己活够了,不想活这么长,睡在床上动不了,活成别人的累赘。她指着电风扇的插座说,想摸电线够不着;又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想上吊又没有绳子。我不断把话叉开,扯到别的事情上去。我想起几年前那次回家,伯母尚身体顽健,在村头走来走去,笑声爽朗。人站着和躺下来时的世界观真的是不一样的。
坐了约半个小时,堂妹把饭菜送到床边,伯母吃着饭,忽然间用手比划着:“你大哥前一天吃酒席,拿回来这么大一块扣肉,我吃完了心想今晚不知要出什么大事了,后来一点事也没有。”她一边说,一边嗬嗬地笑起来。
伯母又说:“你大哥想叫我去贵港的养老院,去了也好,不再这样难为他。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心里大概把姑父当成榜样,姑父病瘫的七年就住在养老院里,她可能觉得尽管没有亲人每日陪在身边,但那样的日子还能接受。
我把伯母躺在床上和我聊天的视频发给表弟,他说想起了父亲病瘫在床的情景,大表哥现在就跟自己当年一样,病着的人把活着的人灵魂都给掏空了,只剩下两个字:无奈,像一具空壳机械地活着。表弟说养老才是国家真正的大问题,有多少人会对自己的后半生感到惶恐。
我回了他一条微信: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不知如何作答。人们常常说“叶落归根”,农耕时代的家乡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游子。而在工业化、城镇化的大潮中,这个家乡的“根”已经被拔起,衰败的村落,遗弃的农田,城乡生活方式的鸿沟,还有多少“叶子”愿意并且能够归根?只有当父母衰迈多病,才不得已将适应了城市生活的子女拽回身边;拽不回来的,每日在城市奔波生活之余,身有所寄,心无所属,有着多少纠结?
祖父和祖母捡骨后合葬在三四公里外的牛运岭。路还像多年前一样,坑洼不平。桂东南的清明时节多雨路滑,所以一些地方习惯在入秋后的九月份拜山。虽然没有春天那种莺飞草长、杂花生树,但天高地旷、山幽境寂的秋景一样怡人,况且正待抽穗的禾田里,还不时能看到一只白鹭飞起。小时候放农忙假,随生产队的社员插秧或割禾,要是遇到这样一只鸟,立马会引发一场男女老少的大围猎。
野草杂树显然比人的生命力旺盛得多。爬到半山腰祖父母的墓地,我发现周遭荒芜得一塌糊涂,尽管在家的堂三哥年年扫墓。我用铁铲把堂三哥刈下的野草挑到墓坪外。一些草我认得,一些草不认得,一些草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这山上的一棵草,就像人海中的一个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都跟一棵草差不多,经历日晒雨淋,刀割火烧,生于泥土,复归于泥土。
每种我认识的草,都有我知道的故事,就像一个熟人的履历。比如一种叫“绞芒”的草,在老人月圆之夜的“讲古”中,它是专吃小孩的“山龙婆”烧成灰后变成的,所以改变不了吸血的本性,一不小心就会被它锯齿状的叶片割破手脚。不过割破了也不要紧,有一种跟它一样遍地丛生的“蕨车”,掐几片卷曲的叶芽嚼碎了敷在伤口就能将血止住。或者用一种叫“噼啪子”的叶子也行,它的味道又酸又涩,却有一种特别的回甘。如果找到一种叫“鸡儿黐”的野藤更好。那种藤的叶子有一种特殊功能,捣碎了熬成胶汁,可以用来粘捕老鹰。
恐怖的漆树
我还认出一种漆树,像对付一条蛇,小心翼翼地将它挑到一边。这种红色叶片的树木,要是不小心蹭着了,会泛起像蜈蚣一样的一道道红斑,又痒又疼,严重时还会流脓流水;它甚至厉害到有人哪怕远远地看到它,也会浑身发痒——这是发生了“量子纠缠”么?但比起另一种叫“羊角扭”的杂树,它明显属于“小儿科”了。“羊角扭”椭圆碧绿的叶片又肥又厚,看上去十分可爱,它的果实又尖又圆,像一左一右两只羊角一样。农村人过去经常采摘“羊角扭”的叶子煮水给猪治蛔虫,但用量要严格掌握。
“羊角扭”还有一种用途,就是帮助农村决意寻死的女人获得解脱——我几乎没有听说过有男人这样做的。小时候经常听到的恐怖故事,就是哪个村子又有谁家的媳妇吃“羊角扭”死了。据说吃了“羊角扭”肠子会一截截断掉,要不是视死如归,没有人能够忍受这么巨大的痛苦,她们之所以选择吃“羊角扭”而不愿意上吊,是希望死去之后不要太难看,吓着家里人。现在这种事已经很少发生,传统贞操观念的改变,夫妻、婆媳权力关系的变化,特别是自由恋爱和离婚变得习以为常,给女性提供了“不自由毋宁死”之外的另一种选择。
“羊角扭”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躺在坟墓里的祖父母一定不知道外头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原来的水田“种”起了许多空落无人的房屋;不知道耕读不再传家,孝悌不再为本;不知道整个地球成了一个村,以前一年半载走不到的地方,半天就能抵达。
从墓地回来,我到老屋祭拜祖公。这座由我祖父的曾祖父彩秀公建成的老屋,原本是一座两个天井二道廊阶的巍然巨构,如果包括彩秀公的上辈,有近十代人在这里住过。现在只剩下一个门楼和供奉祖宗牌位的大厅,前厅和两边的耳房已经坍塌。从我考上大学时起,在这间大屋里听到越来越多的是老人的咳嗽,越来越少儿童的嬉笑,后人陆续迁居别处,直到现在留下这残垣断壁,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我从长着木瓜、桂树,爬着瓜蔓的前厅废墟走过,从天井上到大厅。厅里头只有两张八仙桌,其中一张的腿和桌面已经朽坏,两边靠墙各摆着两条长凳。门槛、墙壁、桌子全都灰扑扑的,不知道是纸灰还是霉斑。记得小时候每年冬天墙根的青砖都会长出白胡子一样的火硝,我用火铲将它们刮下来,与辗成粉末的木炭拌在一起,丢一块烧着的火炭上去,噗地爆起一团白烟。有时我们把它撒成条状,看着一条火蛇从这头爆燃到那头。大人看到了,呵斥“炸盲你的眼睛,就识死了!”他们的责骂显得“有口无心”,显然小时候也玩过同样的游戏。
摇摇欲坠的神龛两边,父亲几十年前写的一副对联只剩下一角纸片。我还记得那副对联:宗祖高天常荫佑,儿孙前路日康庄。三只插着线香的瓦钵堆满灰烬,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清过了。我点着纸钱,向着一片虚空低头合掌,祈愿列祖列宗保佑国泰民安,亲朋戚友身体健康、诸事顺遂。我的内心充满虔诚,但祭祀时完全没有应有的仪轨,程序颠三倒四,本应先茶后酒摆放,却把酒盅摆到了茶杯之前;堂嫂把菜肴收拾了一半,才想起还没有点鞭炮。一切都显得浮皮潦草,得过且过。敬天法祖,仪式本是体现肃穆庄严的必不可少的内容。我想到那些在一张白纸上签名的承诺,这到底是人们不重诚信呢,还是在承诺时缺乏表达虔诚应有的郑重。
我走出大厅,在门口回头看着曾经人气兴旺的百年老屋,小时候在这厅堂里参加过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历历如昨。厅里的墙壁挂着半个燕巢,灰扑扑的像半只发霉的大窝头,“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陶渊明),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燕子归巢了。
(文章皆原创,感谢转发朋友圈和群。公众号转载或刊物采用,敬请加微信lsq19650206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