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在别殿宴请翰林院的学士,也许是看到群贤毕至,济济一堂,四海归心,酒喝嗨了的玄宗回过头问李白:
李白说:“武后时政出多门,小人专权,任用人才像小孩买瓜一样,不管甜不甜,只管选个头大的。现在用人都是披沙拣金,剖石采玉,全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唐玄宗被这话弄得登时“腼腆”起来:“学士夸得过分了。”(“明皇笑曰:学士过有所饰。”)点评:提起李白,人们都会想起他那些豪气干云、琅琅上口,让人念念不忘的诗:不只他“自嗨”,别人也这样“嗨”他。比他小11岁、不是基友胜似基友的杜甫说他“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拍马屁”?而且居然拍得皇帝都不好意思。
在人们的心目中,李白是高人雅士,不仅不会“拍马屁”,而且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专门戏弄权贵,把权贵当“宝”耍。番邦来使,朝堂里没有一个人认得番文,贺知章将李白推荐给皇上救驾。喝得醉熏熏的李先生,当场让国舅杨国忠磨墨,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宦官高力士为自己脱靴,运笔如风,一气呵成,草就了一封吓得番使腿肚子转筋的回诏,大长我大唐志气,大灭了番邦威风。骂权贵,憎权贵,自己也想当权贵,天堂无路想得美,于是许多人就让李白替自己出那口对权贵的腌臜气。事实上,李白为了能出人头地,入职朝堂,一直都在“拍马屁”。他不仅没有让杨国忠替自己磨过墨,相反有据可查,曾经代宣城太守赵悦给担任右相的杨国忠写信,把他比作舜帝的贤臣夔与龙,以及晋代定国安邦的名臣谢安,手握重权,苍生百姓仰承他的荫佑(“入夔龙之室,持造化之权,安石高枕,苍生是仰”)李白许多诗文就是“拍马屁”之作。他向唐玄宗呈上过《明堂赋》、《大猎赋》,笔酣墨畅,想象丰富,音韵多变,洋洋数千言,在当时称得上是巨著。才气就算泛滥像江海,恐怕也不会是一蹴而就。如此苦心孤诣,其实用意很单纯,就是希望得到皇上赏识。易中天说,怀才如怀孕,时间一久就会看出来。李先生的才气更像捂不紧的蒸气锅,吱吱直冒。他得到了求仙觅道的玉真公主赏识,写诗称她为“玉真之仙人”。正是由于这位皇妹的举荐,李白终于成为唐玄宗的“身边工作人员”。
天宝初年,玄宗宣李白进宫,皇上“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任命他在翰林院任职。玄宗每逢宴请群臣或郊游秋猎,就让陪侍左右的李白吟诗作赋,希望通过他的生花之笔,使皇帝各种“亲自”之举广为传诵,流传后世。磨墨脱靴的事存疑,但李白“拍马屁”的功夫的确换来了玄宗的青睐。史书记载,十月大寒,毛笔都被冻住了,皇上命令十名宫女,守在李白左右,用嘴巴对笔呵气,让李白起草诏书,“其受圣眷如此”。李白“拍马屁”段位之高,在《与韩荆州书》中可谓淋漓尽致。他使尽解数,写下这一流芳千古的“马屁”名篇。开篇起势,就说自己听到“天下谈士”议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其实这话原本是他自己想到,偏偏托做“江湖流传”,借别人的口出之。这“马屁”拍得多巧!然后就是一番盛赞:您一定是一位求贤若渴、识拔人才之人,使得天下的卓越之士争先恐后归于您麾下。您就像那位担心自己怠慢失去人才的周公,洗一次头三次擦干头发,吃一顿饭三次丢下筷子,韩爷您的周公之风,使得那些“龙蟠凤逸之士”都想一登龙门,“按质论价”成为您的入幕之宾,一视同仁的您,正是那个能让我脱颖而出的贵人。李白接着作了一番毫不谦虚的自我介绍:“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然我个子不高,志向可不小……我这心事,毫无保留地跟您表白了。(“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丈……此畴昔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随后他再次把韩朝宗高高地抬起来:您的著作堪比神明,德行感动天地,文章与自然造化同功,学问穷通天人之道……您不妨考一考我。天下人都认为您就是一把尺,您量过的人,都是优秀人才……您门前怎么会没有三尺之地让我容身,让我扬眉吐气呢?为了让韩爷爽意,李白以历史上慧眼识人、奖掖后进的王子师和山涛作例子,“韩爷您正是这样的人,也任用了张三李四等一批人才,我知道您对他们都是推心置腹,赤诚相见,所以投到您门下,把这一百几十斤卖给识货的,随为您效犬马之劳。”李白最后不卑不亢表示:我不敢自负,愿意将自己的拙作抄正呈上,接受您的品评。他一方面说自己的作品是“雕虫小技”和“柴草”(刍荛),另一方面又表示如能入对方法眼,就像宝剑和美玉落在薛烛、卞和手里,物有所值。你说他这是骄傲呢,还是骄傲呢还是骄傲呢?有才果然就是有才,“拍马屁”也拍得这么大气磅礴,酣畅淋漓。可惜尽管李白写得很爽,这封信却像大锤击在棉花上,没有得到韩朝宗的任何回应。李白也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老韩是从政的,从字里行间看出李先生骨子里那种好高骛远、狂放不羁的性格,并不适宜入仕为官。老韩自己倒是占了便宜,李白脱口而出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让这位并无特别事功的韩某享受了知人善任的千秋令誉。其实李白不宜从政,从他乱拍一气的“马屁”就可看出。在安史之乱后,李白一腔以身许国、建功立业的壮怀激烈,应邀成为永王李璘的入幕之宾,他写了十一首《永王东巡歌》。其中一首是这样的: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翻译过来就是:秦始皇也罢,汉武帝也好,跟永王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永王的大军进发,就跟当年唐太宗渡过辽河一样所向披靡。以前“拍马屁”没事,这些写给永王的“马屁诗”却招来横祸。李璘勤王时与哥哥李亨干了起来,成了叛军,被肃宗诛杀。幸亏宰相张镐出面搭救,站错了队的李白流放夜郎国了事,避免了杀身之祸。事实上,李白的诗人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在他有幸成为翰林院学士已经显露无遗。他陪伴皇上左右,夸赞杨贵妃,写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指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名诗,尽管金句铿锵,但仍然是“拍马屁”的套路。虽然大讨欢心,他自己却很快对这种御用文人的生活日渐厌倦,每日纵酒任诞,以至玄宗呼之不朝,被皇上所疏远。
真正的诗人性格浪漫天真,作风散漫不拘,对政治缺乏实际考量,容易陷入幻想和空想。从政与写诗,还真不易兼容。长翅膀的都是鸟,四条腿的都是兽,当然长翅膀的兽也有,比如蝙蝠,但绝无仅有。官场对于诗人有如围墙,他们怀着好奇心进入,最后往往灰不溜秋而离去。我将所有的“拍马屁”都打了引号,实在不愿使用这样一个带有太强道德色彩的词,形容这位不世出的谪仙诗人。“拍马屁”作为一种道德评判,人们往往把举凡弱者对强者、下级对上级、年轻对年老、穷人对富人……说的好话,做的顺事,都说成是“拍马屁”,只注意它的形式,而忽略了它的实质:是不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曲意逢迎,有没有邪恶的动机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由于家庭的缘故,李白不能通过那条千军万马的科举大道走上仕途,只能献赋干谒以求得赏识。用现在的话,他完全是被逼的。因此,李白所谓的“拍马屁”,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天纵奇才,在现实环境中寻求闻达的作为。既然一个人想出人头地没有错,李白这种“拍马屁”并无什么可以指责。用“拍马屁”来评价李白,等于把这位狂放不羁,自由浪漫的诗人,降到了跟和珅一样的水准。其实和坤的坏不是“拍马屁”,是借“拍马屁”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喜欢听好话,讨人欢心,并不是道德的瑕疵,而是人性使然。从“上”的角度,喜欢听到“下”的赞美和拥护;从“下”的角度,希望得到“上”的赏识、肯定。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对谁都一样。杠精附体,张牙舞爪,动辄怼人怼地,恐怕人人要退避三舍。因此,有些所谓的“拍马屁”,不过是较为圆融地处理人际关系的一种技巧。换成别的说法,叫讨好和奉承,在小孩是性格乖巧,在成人是善于恭维。如此罢了。卢梭说过一句洞悉人性的箴言:怀着善意的人,是不难于表达对他人的奉承的。奉承作为一种行为方式,是善良天性的表现,也许原本就不应当作忠与奸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