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可不可以貌相?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估计曾国藩是不会同意的。他一生以善于观人著称,以至于有人伪托他的大名,写了一本《冰鉴》,弄得很多人都认为是他写的,因为里头的很多观人术,在他的家书和日记中都有。写这本书的人,可以说是得了他观人的真谛。《论语》本来是孔子的门生,甚至是门生的门生写的,但每个人都认为《论语》就是“子曰”。
人不可貌相,一个是应不应“貌”的问题,一个是能不能“貌”、有没有能力“貌”的问题。有能力你就“貌”,没有能力就不“貌”。就像问猪肉好不好吃,不是肉的问题,而要看厨师的手艺。人既可貌相,又不可貌相,道行高可以貌;道行浅,貌来貌去,照单执药,依葫芦画瓢,都是唯心主义。同样是看《麻衣相法》,绝大多数人都会中它的毒,因为它毕竟是如假包换的迷信品,但有人却从中悟到一些辩证的东西,比如它认为给不同地方的人看相,不应生搬硬套,福建人不宜相骨,因为福建是烟瘴之地,地方闭塞,骨骼长不开,所以不好看其是否“骨格清奇”;给山东人看相则不宜光看块头,见到虎背熊腰就认为日后可以封侯作将,因为北人本来就高大。由于地理、气候、饮食、环境等等原因,同一个地方的人在体型、长相上都差不多,不能照着“一般性”来判断,而要看“特殊性”,因此又有“南人北相者乃贵人”的说法。
扯这个问题,是最近看孔平仲的《续世说》,里头专门有一章“容止”,“容”就是容貌,“止”就是行止,记述古代官员长相和举止方面的轶事。专门设这一章,给人感觉古人当官首先的要求是长得帅,仪表堂堂、举止有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虽然历朝历代都通过科举选拔人才,但并不就是读书破万卷,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一级级考上去高中状元,长得帅不帅还真是不可不考虑的问题。
《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可见要想当官,第一条要求的就是长相,丰伟不丰伟没一把准尺,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不能是歪瓜裂枣,一要周正,二不能残疾,三是皮肤白,一白遮百丑。
广东明代名人伦文叙就占了“皮肤白”这个便宜。弘治年间,浙江进土丰熙在皇帝面试(殿试)时做的策论很棒,本来要取为状元,但他是个瘸子,孝宗皇帝只好把他降为榜眼,由“头大貌伟、洁白凝重”的广东人伦文叙取而代之,他原来仅排在第四。补充一句,伦文伦在粤语地区非常有名,我小时候就听过他对对子的故事,据说他的脑袋真的很大,有个花名“大头仔”。
到了清代,以貌取人,科举还专门设了一门“大挑”科,给那些会试不中的举人一个机会,看谁长得帅,帅中再取帅,帅与丑标准八个字:同田贯日,身甲气由。符合前头四个字胜出,对上后面四个字就落选。汉字是象形文字,这八个字代表八种长相:“同”指面孔正而长,“田”指面孔正而短,“贯”是头和身子长直,“日”则表示端庄挺拔,高矮胖瘦适中;“身”指歪斜不正,“甲”为头大身小,“气”指两肩不平,“由”是头小身大。
一个人好看不好看,主观因素太大,所以这八个字的“大挑”,留下不少轶事笑话。道咸年间有个军机大臣阎敬铭,身高不足五尺,更要命的是眼睛一高一低,三科不中接受大挑,有个亲王却挑也不挑,直接喝道:“姓阎的滚出去!(“阎敬铭站起去!”)阎敬铭倒也不气馁,后来继续报考,终于中了进士。胡林翼与太平天国打仗时,给皇帝上疏要调他办理军粮,奏折上有“阎敬铭其貌不扬,而心雄万夫”的字样,明显是替他鸣不平。
阎敬铭因长得丑而落选,但有一个极丑的人叫金孝廉,丑得让人不敢直视,却因丑登科。也是一进大挑场,有位王公就点了他为第一等。其他王公大臣面面相觑,错愕莫名。点他的王公理由是他长成这个样子,还敢来面试,没有三国姜维的胆量能做到吗?可见是块做官的材料。读过三国的人都记得姜维被邓艾杀后剖腹,“胆大如斗”。这故事说明即使以貌取人有了具体标准,关键还是掌握标准的人。魏晋之后笔记体叙事风行,这类轶事、趣闻极多,见微知著,堪称时代变迁大历史的注脚,个人感觉比许多皇皇巨著还有意思。
不过从古到今,当官貌不貌相另说,许多历史上的重臣名吏在容止上都给人不凡之感。最有名如曾国藩,他个子不高,但“行缓语迟”。后人记他“行步极厚重,言语迟缓”。他不仅自己这样,也这样教导儿子,查《曾国藩家书》,他在咸丰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给曾纪泽写信说:“尔走路近略重否?说话略钝否?千万留心。”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又在信里问:“走路宜重,走路宜迟,常常记忆否?”这种后天的操练,与长相没有直接关系,但行为习惯影响一个人的气质。这其实是一种文化,小时候祖父母看到我跑跑跳跳,责备我走路“力猫”(冒失),其实不只是怕摔跤,而是嫌不稳重。可惜我是孔子的门徒宰予“朽木不可雕,稀泥糊不上墙”。
曾国藩像
触动我写这篇文章的孔平仲那本《续世说》,有许多官员“容止”上很有意思的故事,那些帅哥或者“纤妍洁白如妇人”,或者“意气闲雅,瞻视聪明”,或者“容貌瑰玮,端凝若植”。像南朝刘宋大臣谢晦“美风姿,善言笑,眉目分明,鬓发如墨”,有一次看到谢晦与名士谢混一起朝见,武帝刘裕目不转睛看着,情不自禁地称赞“一时顿有两玉人”。这并非武帝有断袖之癖,而是觉得这两个白皮肤的男人养眼。
魏晋南北朝群雄角逐,但同时也是一个诗酒风流的时代。常说三代不出一个贵族,但当时的门阀制度为帅哥迭出创造了条件,像名士谢混,出身就是人人都会背诵的“旧时王谢门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的名门望户谢家,他的曾祖父谢裒(póu)是东晋元帝的组织人事部长(吏部尚书),祖父是淝水之战的东晋总指挥谢安,父亲是会稽内史(郡太守)谢琰。
名士耍帅,离不开朝廷推动。皇上身边簇拥的都是帅哥,刘宋朝的孝武皇帝有四个近侍,王景文、谢庄、阮韬、何偃,一个比一个帅。《续世说》记载王景文“风姿为时之冠”。当过南朝宋宰相的袁粲见到他,赞叹他风流倜傥,连吃饭饮酒的样子也这么好看(“景文非但风流可悦,乃哺歠亦复可观。”)。几乎不敢让人相信男人对男人会倾心到这种地步。其实袁粲的爱美之心真的很单纯,并没有什么“基情”。听到有人说王景文与谢混比起来,不过是一介村夫时,袁粲为自己没能见到谢混而懊恼莫名。
谢安图
爱美爱帅之心,人皆有之。宋玉辨白自己不好色,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他也无动于衷。像他所说的这种“原装”美女帅哥不多,所以人要帅要美得讲修为,一是主观努力。有道是一个人要为自己40岁以后的长相负责。如果人到中年,还心胸狭窄,急功近利,患得患失,充满怨毒,是很难有好模样的。另一方面,人要衣装,马要鞍装,注意穿着打扮,化妆美容。现在手段更多,还可以拉皮填胶,减肥增凸。
还有一种更省事,就像莫泊桑笔下《陪衬人》里的杜朗多所做的,请丑人给自己做陪衬。刘宋皇帝找这么帅的人作随从,估计他自己像杨素和曹操,自己也长得很帅吧。杨素的确长得帅,《续世说》里称他在领兵攻打陈国时,杨素坐在船头,“容貌雄伟,陈人望之惧曰:'清河公即江神也’。”而曹操的英雄气概更是藏也藏不住。他接受匈奴使者觐见,觉得自己不够威猛,叫崔琰当替身,自己捉刀站在床头。事后派人向使者探听对魏王感觉如何,匈奴使者说,魏王固然显得高雅深沉,但床头那个捉刀人才是真英雄。吓得曹操赶紧派人把使者杀掉。
前头提到的帅哥王景文,还有一件事:刘宋的明帝将他赐死,派人送毒酒给他。王景文正在跟人下围棋,看完诏书搁到一边,继续把棋下完,将棋子收回盒内后才告诉客人皇上赐死的事,把诏书给客人看,写了回复,举起毒酒对客人说:原谅这杯酒不便相劝了。“自仰而饮之,卒”。
刘宋明帝赐王景文毒酒,是因为他是外戚,势力太大,名望又高,病重的皇帝担心自己驾崩之后,皇后临朝,王景文一定会当宰相,继位的捺不住他。史书里记载有明帝的话:“朕不谓卿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我不认为你有什么罪,但我不能一个人死,请你死在我前面。)
王景文原名王彧,这个字难认,念作yù(预),有几重意思:有文彩,高雅,茂盛。可能是意思太好,别人也要用。要是别的“别人“不要紧,谁用都没关系,但这个“别人”是后来赐他毒药的刘宋明帝。王景文非常得明帝他爹刘宋文帝的器重,文帝为儿子娶了王彧的妹妹,并且用大舅子的“彧”给儿子取名。刘彧即位后为了避讳,他只能叫“王景文”了。
想想,你的名字都是别人的,虽然自己先用,但既没有版权,又不能注册商标,皇上用了,不管是嘴上,还是书上,都不能再用了。要你的名要你的命,都不算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在人身依附的封建皇朝,王景文之死只不过添一件名士视死如归的轶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从人可不可以貌相,扯到名士风流上了,打住。史册穿心,风云风月,想到这些名流俊彦一枚枚历史大帅哥,雨打风吹,成为百代过客,不免于我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