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杯”来稿选登】璐妤《熙宁》
熙宁
熙宁是个极敏感的女子。
这也是宝初同情她的理由了,她第一次见她是在新荣街那件咖啡馆里,地方是她选的,却到头来发现实在不怎么合适。这位宋太太明显过分的拘谨,陷在暗棕色的沙发里,身上那件咖色的马裤衫子便与之区分不开了。
“自我介绍一下,宋太太,我叫王宝初,去年从英国留学回来,现在是个写小说的自由职业,钟安,是我的责编。”
她顿了顿,又露出一副好看的笑意来,这看在熙宁眼里倒像是嘲讽似的,她不免有些窝火,但说话还是十分和气。
“啊,那真不错,钟安对工作是极认真。”好像是特意强调宝初和他只是工作关系一样。
宝初换了个姿势,不甚在意。
“是啊,前些日子我没按时交稿子,他都跑到我家来催了。你说他这个人啊,真是有趣得紧,工作简直都有些疯魔。”
宝初露出一排细细白白的牙齿,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熙宁听了这话,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敢情都登堂入室了?
可宋太太明显不是那种会说出刻薄话语的人,即使对方已经抢占了自己的丈夫,她也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勉强应答。
“是嘛,他最近确实忙了些。”
“还不是为了我那个集子的事?跑出版社都好几趟了,还是没把终审定下来。要我说啊,钟安可真是我的大福星,要是没他,我铁定还不知在哪谋划那几篇稿子呢。”
“自然,还是王小姐写得好。”
“宋太太真是客气。”
熙宁眼睛瞅着那杯咖啡,她喝了一小口就觉得真是苦的厉害。
她是趁钟安出差的当才不着痕迹地打听出了王宝初,天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勇气把她约出来。
但现今谈话却飘忽到了不知哪里,空气也是越来越尴尬,宝初那样活泼的人也有些坐不住,她见熙宁过了很久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笑着对她道:“既然宋太太没什么别的事,不如我就先离开了,家里还有些事不能耽搁。我们下次再会吧。”
熙宁也便客客气气地和她道别。
她看着宝初大衣底下露出的那截小腿婀娜地走远了,高跟鞋嗒嗒地一下又一下拨弄着她心上那条弦。
而她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默默喝完了那杯咖啡。
她的敏感最后还是应验了。
一天傍晚她站在窗户边上,看见钟安从陌生车子里下来,接着又下来位貌美的女子。
路灯在此时恰也亮起来,深口的铁罩子,灯罩里照得一片昏黄。他们就在那里拥抱,亲吻。
她倚着窗户,看了很久,屋里还没开灯,天花板像无底的深沟,隔绝了熙宁与屋子的其他空间。街上硬黄的豆珠般的光一点点从她左脸移到右脸去,她眼睛陷入一片阴影里,渐渐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阴沟里浮起的月,飘忽不定起来。
钟安坐在饭桌上,熙宁也慢慢拉开椅子坐过来,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熙宁倒是有些如坐针毡,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甲,拇指上的月牙不怎么齐整,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她想了想,叫道:“钟安”。
他这才抬起头看她,他的样貌极好,一双眼睛认真望过来的时候总是吸引人的。
“嗯?”
“……没事,你且吃吧。”钟安觉得她今日奇怪些,但他知道她一贯是有事也不说出来的,便压根也没去问。
她又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结婚证书,边角上是泥金飘带,镶了玻璃框子安静地呆在那,好像里面的两个人也会安静地呆在那一样。
熙宁不免内心悲凉起来,她心里明镜似的,钟安从来也没爱过她,他们之间的婚姻只不过是一场无声的闹剧罢了。独她在台上,一个人演着哑剧,若是碰巧有过客经过,也不过是感知到“怀孕的静默”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她忽然觉得十分糟糕,这一切的一切。但她仍只能是在炉前坐了,痴痴看起炉火来。
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
熙宁在炉前坐了很久,她似是顿悟了自己也像这炭似的。原本生命是再乏味不过,直到嫁给钟安才有了一丝生气,却到头来最终才发现,那一丝生气,也要渐渐熄灭了。
她于是起身又新添了块炭,一豆炉火才重新燃起来。
回廊下的灯被钟安不知何时关了,他走到她身边,说道:“去睡吧。”
在一片黑里,熙宁的眼睛却是亮的跟耳边翡翠坠子一样,她缓缓伸出手来,拉了拉钟安的睡袍带子。
“钟安,鸿禧街那家糕点铺子的梨花酥,你明天下了班能帮我买回来些么?”
他恰在这时点亮了蜡烛,听到这话竟是十分惊诧她会有求于他。
一圈小小的光罩在熙宁身上,显得她越发瘦小起来。她整个人缩在软椅里,暗绿缎子旗袍过分的潮湿,沾着什么都染绿了,所占有的空气上也留下个绿迹子。
钟安这才终于长久凝视她,而后在那一刻,
他方才第一次发觉他妻子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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