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那年仲秋

输液从早晨开始,持续到傍晚。这期间父亲多是睡着。不睡时,父亲会要求坐起来。坐不住,需有人在后面倚着。父亲瘦削的身体仍然很重,一个人撑不了多久,好在有妹妹。

父亲醒着的时候,我们找话题和他说。父亲的口齿不清楚了,记忆也出了毛病。问他豆豆在哪儿,他说温州。因为前一天和他说话时,提到豆豆的同学在温州,豆豆是他最爱的孩子,但他还是在忘。桐桐呆的地方倒是没有搞错,沈阳不止有他的孙女,还有他的儿子,儿媳。现在儿子没在沈阳,正在家收拾房子准备着迎他回家。可是,我们不提他也不提,也如忘了一般。

在父亲心里,儿子始终最大的。现在,他却对着我和妹妹说,有你俩就够了。父亲不和我们提母亲,尤其是病重之后。感觉不是不说,感觉母亲是父亲已经准备好了抛开我们急着要去见,又能见到的人。父亲这个想法每天都在折磨着我们。父亲只说几句话,又吵着躺下。

我们尽量不让他睡,醒着,说说话,活动活动,至少多吃几口饭。父亲对食物越来越没有兴趣。为了吃和我生气。我也生气,训他,威胁他再不吃不管他了。我真的出去,将父亲一个人留在病房。我在走廊里来回走,然后听他喊我的名字。这样之后,再吃饭,他会多吃几口。我们最后的希望就在那几口饭上。父亲背地里和妹妹说,你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白天,多数时间就我和父亲在一起。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不说总有来不及说的感觉。父亲健康的时候,说的是日常,日常,日常,日子常常有,原来是不可能的事。那时候没想过,日常终究会变成往事。感觉,我和父亲再也没有日常了。

我长时间揉捏着父亲没有活力的腿,这样他会好过一些。我甚至想,经我的手会有奇迹发生,父亲好起来,好人一样,和我一起回到旧日的生活里去。父亲的腿在哈二院时,因为用药,我和医生争吵。过度的输液,父亲已经充水的身体没有缓解反而加重。

父亲因为病危入院,主治医生却有想法想让父亲一条没有知觉快四十年的一条腿活起来。我被气乐了。主治医生在我的质疑下,开了出院证明。他应该是怕我和他打起来。我忍着,没有当着其它病人的面骂出口,给足了他做医生的面子。父亲活不了,他还要活,至少希望他像个人一样活着,然后再做他不像医生的医生。

从省医院回到小医院,最后的时光父亲和母亲一样,都想留在家里。家里在装修,哥哥日夜赶工,想早点接父亲回家。回到小地方,父亲每天不挂那么多的吊瓶,身上又插了倒尿管,肿消了,身体却弱了。我怀疑,倒尿管的使用,像我小时候听过的那个故事,一个医生,只管用木板治锣锅,却不管死活。

窗外,正是秋高气爽的八月,蓝天、白云交相辉映。父亲背对着窗户。在父亲越来越空洞的目光里,哪怕只是勾起一点点、一点点活着的色彩,我都愿意尝试。我和父亲建议,咱将床调过来吧,这样你就能看到天空了。父亲说,你行吗。我说,有什么不行的。你不说过吗,什么事,有的就是办法。

床重,病房小,要将一张两米长的床在有限的空间里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对我来说不是容易的事。但是,做不快可以做慢,一寸寸地挪,挪到最后,向父亲夸自己,我行吧,我以为我不行哪。父亲说,你还真行。

床调过来了,我扶起父亲,揽着他的背,鼓动他看,用兴奋的语气跟他描述,天多蓝呀,还有那云朵,多好看。父亲的头只是抬一抬又低下去了,只说了一个字,好。我意识到,父亲的眼睛里已经什么都装不进去了,或者不是眼睛,是他的心。他的心里,一切的一切,正在朝着一个没有意义的方向走。

傍晚,妹妹来。妹妹用兴奋的口气和父亲说,知道吗,今天是仲秋节,我还从来没在医院过过仲秋节呢。父亲说,噢,过节啊,好,得吃月饼。

父亲没吃月饼,许多吃的东西对父亲来说就是概念了。我们也没吃,因为根本没有买。桌子上是给父亲熬的鱼汤和米汤,父亲吃不完,我和妹妹吃了。我和妹妹达成默契,为了不垮掉,什么都不想。这世上没有比生离死别更悲哀的事了,先是母亲,然后又要轮到父亲,只有扛着才能活下去。

夜里,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窗帘是拉着的,父亲在沉睡。我们不关心月亮,月亮圆或者不圆都在那儿,但是,父亲不是。我看着父亲,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就一件事儿,这会是父亲陪我们过的最后一个仲秋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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