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的寻找意味
刘震云是当代知名小说家,其一系列作品具有广泛的影响。继《一地鸡毛》之后,刘震云相继推出了数部小说,其中2011年9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显示出与其以往不同的文化意味和追求。
对于《一句顶一万句》,有评论家作出了似乎很精要的概括,即“与神对话的西方文明和人类生态,因为相信神的无处不在而精神愉悦,尽管人与人之间很少往来,但并不孤独。与人对话的中国文化和浮生百姓,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能够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之中。”笔者认为,这个意见看起来非常中肯,但实际上高估了西方文明,而对中国传统文化又过于悲观。实际上,“儒家传统”的提法,对于老百姓而言,似乎有点牵强。因为在这部小说中,看不出浮生百姓极端注重儒家传统,而极端注重现实倒是极为明显。同时,笔者也不认为在这部小说中就表现出“与神对话的西方文明和人类生态,因为相信神的无处不在而精神愉悦,尽管人与人之间很少来往,但并不孤独。”笔者认为,在这部小说中,刘震云努力在营造一种追寻的意味。只不过,这里不是寻根文化的追寻,不仅仅是宗教和文化道德,更多的是指:在现实的残酷挤压下,灵魂慢慢苏醒,人性在艰难曲折中,由麻木迷失逐渐走向痛苦与欢乐并存、兴奋和执着共在的新阶段,在缓缓否定自身的偏执的同时,悄悄打开了一扇窗户,让阳光和幽暗找到了共同的契合点——精神愉悦的爱,人们开始原谅自身的怯懦,鼓起勇气面对新的未来。
这部小说的开头就很有意味。对于父亲为自己人生作出的设计,年轻的儿子从内心里是非常反感的。他内心最渴望的事是唱戏(说书)。这与传统世俗的观点是格格不入的。笔者一直认为,儒家更高的精神追求,并不是老百姓随时随地愿意拥有的,老百姓最重实在。在传统文化眼里,唱戏是下三流的事,不是正经营生。汪曾祺先生在他的小说里,也写到过年轻人对和尚(会念经,拜忏,同时又会说文唱戏打飞钹)的羡慕。它说明什么呢?很多人开始其实都有一种打破禁锢的心愿,但是,社会是这种不发达的状态,不能满足人们的普遍愿望,那就只有在职业上去追求能够使精神得到愉悦、慰藉,甚至产生逸兴、张扬个性的事情。农耕文化的要义是束缚、固守,它并不支持“行走”,特别是精神上自由的行走!果不其然,父亲要儿子去学杀猪——当屠夫。屠夫这门职业,看似也卑贱,但很实在,除了工钱,还有一两副“猪下水”的额外收入,吃得也好。年轻人学会了杀猪,在一次不经意的单独行动后,师傅把他给辞退了。这里又触及到农耕文化的一个普遍现象,那就是人身依附关系及其背后的实际——利益依附与划分。徒弟只要不脱离师傅,他就从属于师傅,人身和经济上都属于师傅,他没有独立的权利,所得全凭师傅给予!师傅赶他走的理由,其实是很卑劣的。年轻人又想去学理发——当剃头匠,也是一个“卑贱”的职业。剃头匠和屠夫一样,是可以在小范围内“行走”的,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利益范围”的局限。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对各种匠人的从业范围是有限制的,否则供大于求,大家都没有饭吃。剃头匠并不道破实质,碍于还有一点亲戚关系,他给年轻人指了另一条路——帮工。这也很符合年轻人的心思——逃离土地,逃离那压抑、枯燥,同时又是死水一潭的家园。之后,年轻人又有多次逃离,但始终没有逃脱“依附者”这个身份。直到遇上了金家寡妇,年轻人才开始形式上的“独立”。但是,在这里他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封建宗法(家长)制度。这个制度的核心之一是男权(夫权和子权),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财产权和生存权。金家寡妇失去了丈夫,没有儿子,按金家的规矩,她就不配拥有店面和作坊,金家长辈要收回这些财产。但是,金家寡妇并没有过错,人言及“清议”对寡妇充满同情,金家有所顾忌。在这个基础上,年轻人凭一把铡刀,捍卫了利益。
小说的时间跨度很大。按照小说的叙述,应该是从清末、民国直至改革开放以后,涉及近百年。小说往上追溯的,是年轻人的祖母与传教士的关系,以及传教士的精神与行为。传教士首先是一个人坚守一座教堂,拼尽全力发展信徒,同时规划建设一座宏大的教堂,为此,他还做好了设计。传教士的坚守和乐观,也许体现了“相信神的无处不在而精神愉悦,并不孤独”。作家写这一部分和这个人物,当然是为了用来对比和隐喻,作为另一种精神和文化的源流。笔者认为,中国浮生百姓对于宗教的态度,更多的时候并不是崇仰和奉守,而是慰藉和利用。所以,传教士并没有能够发展信徒,也没有能够扩建教堂,倒是收获了“爱情”和“中西结合”的后代。当然,传教士也无法在这块土地上存在下去,只有离开。这个传教士,他并不仅仅只带来“异域精神信仰”,而且他为这个家族的后代,开辟了另一条寻找的路径。他虽是孤独中的微光,但染上了宗教和血统的传统色彩。米兰.昆德拉说:“小说不是作家的忏悔,而是对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小说人物不像生物那样诞生自母体,而是产生于一种情境,一个语句,一个隐喻。隐喻中包含了一种处于萌芽状态的人生的基本可能性,在作家的想象中,它只是还未被发现,或人们还未论及它的实质。”笔者非常认同米兰.昆德拉这段话,尤其是就这部小说而言。但是,不容置疑的是,小说人物肯定诞生自一个文化母体。传教士来自另一个文化母体,他与“祖母”的结合,产生了一个结合的母体,他们的“后代”,也就具有这个综合母体的某些特征,因而,也为后代的追寻带来了新的意味。
回到文章的第五段。家族第三代的年轻人,通过与寡妇的结合,进入一种安定的精神和生活状态。但是,他也扎扎实实陷入了一个“陷阱”。妻子居然卷起家财,与隔壁的银匠私奔了。年轻人被迫又开始行走,踏上了寻妻之路。读到这里,读者可能会会心一笑。为什么呢?年轻人先后与杀猪匠、剃头匠、银匠打交道。有点意思吧?年轻人的追寻之路,与其说是找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地位、名誉,不如说是寻找自己那颗不安定的灵魂!因此,在他的寻妻之路上,他并没有失妻的伤痛,在郑州火车站的那个晚上,他见到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在擦鞋,见到了妻子被银匠一句话逗得开心嗔笑,他刹住了追上去的脚步,决定不去打扰他们。刘震云在这里的细节处理要传达出的意味,大概是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妻子和银匠,他们三个人本质上是一样的,都在追寻一种精神的自由和愉悦,于是他理解、宽恕了妻子与银匠,也重新理解宽恕了自己。
年轻人果决地掉头而去,之后他回了一趟已离开多年的家乡(他已改名换姓),物是人非,父母已逝,兄弟也已迁走,到处都是陌生。认祖归宗,落叶归根,本是中华传统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年轻人不再年轻,他心中没有什么波澜,也并不觉得心中有多大的惶惑,他灵魂的家园早就不在这里!在归乡探访的过程中,他很意外地得到一条信息,就是从西北兰州来过一封信,寻找他们一家的后人。这实际上是传教士的后人在寻找家族,寻找另一半血缘的出发地。这个情节很重要。几十年内毫无联系,实际上不能联系,在漫长的几十年里,社会和时代并没有提供比当初更优越的条件和机会,并不支持他们的行走!传教士的后人,并没有按电话里联系好的,回故乡见面。年轻人根据信上的地址,千里迢迢找到了兰州,找到了家族另一半的后人。他得到了传教士当年规划的新教堂的设计图纸,他把图纸带了回来!几代人谁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空中楼阁,纸上家园!但他们总算亲近了灵魂的另一半,获得了行走和寻找的精神慰藉。小说隐喻的意义在于:精神不能完全相融的结合体的宿命,很大程度上是为现实不容的,注定只能处于漂泊状态。
小说还有第三条线索。这个家族的另一个后人,就是当汽车司机的那一个年轻人,他也处于不断行走的状态。他给雇主当司机,走了很多地方,在自己的婚姻上始终没有拿定主意,对于自己的人生归属一样的并不急于作出决定。他遇到了热心帮助自己的朋友,但他不愿意固定自己,满足于开车到处“漫游”。直到在一条公路的路边饭店里,他遇到了年轻寂寞的老板娘。从此,他喜欢走那条路,不论绕多远,都要走那条路。他觉得,他和老板娘身上都有相同的气息。第三次见面,他和老板娘发生了关系,双方都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满足,互相为对方驱走了精神上的孤独和寂寞!当老板娘决定要跟他走时,他犹豫了,答应回家解决一些问题后来接她。但是,现实非常残酷,他只好躲避。灵魂的煎熬日甚一日。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走上了那条路,看到的是饭店不再,听到的是老板娘坚决与老板离了婚,分文未要,有可能走上了出卖色相的人生路。回到老家后,他又得知,有一个年轻女人打过来两个电话。这个电话号码,他只为年轻的老板娘留过。他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泪如雨下。他做出一个决定,不管走多远,走多少地方,不管她在从事什么职业,也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灵魂的另一半,找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爱的幸福和愉悦!
小说在孤独的寻找中结束了,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也许,寻找从来都没有目标和结果,一旦有了目标,它就有了结果!家族的两个后人,都完成了生命中的寻找,释怀和执着,都是对自身的超越。在这部小说中,刘震云为我们设计了一个近百年、延续三代人的寻找故事。其中的意义,不仅仅是现实使我们陷入孤独,打破现实的桎梏何其艰难;更重要的是,浮生百姓有时要释放自己不羁的灵魂,追寻精神自由的愉悦,必定会陷入孤独之中,也必定会踏上孤寂之旅。中华传统文化,除了儒家传统,其实还有一个庄子的源头。不需要怀疑,有很多人是渴望作逍遥游的,那是没有名利束缚的精神自由的飞翔和行走!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显性和隐性的宗教,更多的人是屈从于现实和环境,追寻貌似热闹幸福的世俗图腾,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有时候,或者偶尔间会有精神上最重要的部分被强迫剥离的痛苦。这种痛苦,仿佛不应该是他们应该拥有的。这种痛苦愈甚,孤独感也就愈强,追寻的意愿也会愈浓烈。这种追寻,过去不曾停止,现在不会停止,将来也不会停止。
刘震云为这部小说取了一个很有意味的名字:一句顶一万句。这个书名,能让年龄偏大的人想起一个特殊的年代。我们现在听到这个书名,还会在第一时间想起与之相关的词,如权威、信用及承诺等等。然而,作家正是要运用这一个“印象差”,为小说开辟一条追寻的梦之小径。它看似荒诞的背后隐伏着这样几层意思:一是现实的一句话可以击碎梦想的一句话。二是自由精神的一句话可以承担世俗一万句话的压力。三是发自内心的爱,只需要一句话就足够期许和期待。四是精神愉悦的一句话,恰似一缕强光,它可以推开世俗重霾遮掩的大门。五是人们有时候仅仅是为了一句话而上路的,一句话使人孤独但坚定,一万句话使人热闹却迷茫。六是人应该在心中拥有一句话,只需拥有一句话,就可以获得心身的净化,打开那关闭的宇宙!(2015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