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反抗思想
【人民研究生】小黎:《史记》的反抗思想
小黎 劝学家园 昨天
《史记》的反抗思想及其成因
人民研究生 小黎
作为中国第一部集大成的通史,《史记》宏大而渊深。它兼用先秦史书体例,博采经传,驰骋古今,外延十分广大;同时在有限外延中追求无限,人物塑造入骨三分,辩事析理深刻含蓄。《史记》的内在意蕴,可从文学角度理解,鲁迅先生称赞此书“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汉文学史纲要》),也可以从史书本身的角度理解。史在古代具有独特地位,非文学辞章可比。司马迁作书的动机,主要不是为了发愤抒情。“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太史公自序》),担当经书责任,成家立名,是他的追求。所以从史书本身的角度理解此书内在意蕴与作者发愤之情,或许也有意义。
从史书本身的角度看,《史记》的反抗思想魅力独特。《春秋》隐微,褒贬善恶,为国扶正,固然体现了史家之尊严。其中是非判断依据道德伦理,而不太遵重历史逻辑。《资治通鉴》“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兴衰之道诚可借鉴,但由此也沦为统治者的顾问工具。《史记》的反抗思想,基于作者个人风骨与客观历史规律,在正史中独具一格。所谓“反抗”,是站在历史大势(实际上是人民选择)与儒道价值的立场上,批判统治权威,在书中表现为:注重民心向背对于政权的根本意义,肯定官逼民反的事实;《陈涉世家》,将一位失败的起义领袖列于王侯将相之林;《刺客列传》《游侠列传》为闾巷义士扬名;敢于讽刺政治权威,《高祖本纪》中的刘邦,庸鄙而多疑。《孝武本纪》则将当朝皇帝塑造为倾心鬼神之事的昏君。
推究此种思想的原因,在于司马迁的个人倾向与历史认知。史家自古与权力集团关系微妙,它们与统治者根本一致,又有着权力不可干预的记史原则。司马迁祖辈为“周室之太史”,深谙史家原则;发愤著书,追求身后闻名(“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自然不会顾忌当世利害;身受大辱,更易同情低微之士。个人倾向固然可以影响历史叙述,此书中的反抗思想更多源自历史认知中的内在逻辑。反抗权威、同情人民,不只是个人道德感情的选择。此书力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庞大叙述中,潜藏着一些必然趋势与客观逻辑,它们向读者昭示:历史属于人民,顺势而为的反抗是合理的。
班彪评论《史记》“是非多谬于圣人”,司马迁也承认书中部分人物“不轨于正义”。熟读儒家经典的司马迁,深谙何为“正义”,然而却“谬于”了。他的是非倾向,包含了对儒家的怀疑。《伯夷列传》中有这样几段议论: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天道报施,值得怀疑。司马迁敬仰孔子,《孔子世家》一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不可谓不真诚,但他也深谙儒家思想的理想性,道德之善本身并不会导致幸运。见惯人事翻覆,这位通史之才,倾向于利用道家规律解释历史。太史原出道家,“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汉书艺文志》),谬儒也算是“远绍旧业”了。对于历史上的兴衰成败,司马迁一方面秉持儒家道义,褒贬感叹,情感上有所选择,另一方面,又尊重历史规律的必然。
因此太史公的笔下有许多并非偶然的历史悲剧。太史公肆意忘情,将悲剧人物塑造得可歌可泣,同时肯定他们悲剧的后面存在着势力必然。《秦始皇本纪》中子婴的悲剧就是一个例子。太史公哀怜子婴“素车婴组,奉其符玺”,倾佩子婴“车裂赵高”的果决。高明的子婴挽救不了秦朝,“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子婴的悲剧是当时客观大势决定的。项羽是《史记》中最可感人的英雄,《项羽本纪》中“军壁垓下”一段,场景描写何其抒情。太史公在本纪末尾评论项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失去人心,进而失去同盟者的势力支持,无论个人如何英勇,失败都是必然的。
客观的势力博弈,决定着人物命运与历史走向。肯定时势的力量,因此能够关注物质基础。《平准书》《货殖列传》以恢宏的笔触,描述物质生产与经济发展历史。司马迁认为富贵本于人性,“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统治者应该顺性而为,“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他肯定经济发展是国家富强人民亲附的重要因素:“太公望封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巧,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衽而往朝焉。”“然其局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以故能使其众。”而所谓历史势力,需要借助物质基础:“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战国四公子之所以能显名诸侯,因为他们是“王者亲属,借于有土卿相之富厚”,好比“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
更为可贵的是,司马迁肯定经济力量变化的合理性。“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既然经济力量可以变化,建立在经济之上的势力,当然也可随时而变了。
深谙势力的理据,因而能够反抗势力。闾巷之人,行为廉正,不能扬名,只是因为一时不得势罢了。司马迁秉持传之后世的话语权力,不拘势力,将低微之人载入史册,何其伟大!明了势力的变化,因而能够肯定势力反变,人民反抗是符合历史逻辑的: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
“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
以上文句,寄寓了作者的风骨,也深隐着势力消长的客观规律。所谓“势”,是一种潜在力量与变化趋向。孙子云“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人心向背,便是潜藏于历史翻复中的伟力。司马迁这位通史之才,将此种伟力揭示出来了。历史属于人民,这并不是一种感情倾向上的选择,而是在兼采事理、贯通古今的过程中寻找到的规律。
正因为顺应了势力消长的客观趋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声才能响彻寰宇,垂传万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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