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爷》|旧文重翻
朱爷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人这样称呼他了,一个可能是朱爷常年累月地奔波在风沙中面相老,另也含一点对他喜欢的味儿。有的说,朱爷打结婚时起,就没在家住过几夜,却能一连串生出七个儿子,更有人玄乎,说他掐好了朱爷在家只住了七个晚上,很了不起。说这话的是外行,朱嫂――人们叫朱爷的媳妇为朱嫂――还有过不止一次的小产,这是她亲口对左邻右舍说的。在人们的印象中,年长一点的还能记起朱爷刚结婚那会儿是个健壮的小伙子,连升七字也未见其老,后来有一次归家,多住了几天,家中正断粮,朱嫂便率七个儿子下地寻野菜。野菜中的美味早已灭绝,只剩那种味涩有些毒气的“灰菜”还幸免于口。灰菜水分很大,叶子的翻面有密密细细的绒毛,看起来是灰色的,故名之。朱爷那几天吃得也多,脸渐渐肿胀起来,嘴向八方中的七方扩张,脸蛋儿向充了气,泛着灰菜叶子翻面那种光,让人担心一碰就会发出爆破的响动来。朱嫂见朱爷和七个儿子个个气壮如牛,便借条小驴回趟娘家,驮回一小面袋玉米来。朱爷的脸消了肿,皮却回不去了,层叠下垂着,“朱爷”的称呼就在那会儿叫响了。
那会儿的朱爷容易笑,大而且亮,悠长而又节奏奇曲,恰到好处。人们就象特别需要他的笑一样,弄以话来惹他。朱爷不需要特别可笑的话来诱引,只需对方表示出希望他笑的意图,他便大笑起来,淋漓快意。他笑至高潮,围观之众也零星发出嗨嗨的声音,及至笑趋平稳,人们只留笑形而尽失其声。往往,那引朱爷发笑的人物很是自得,宛如做了大功。一般朱爷总会让人开心的,只有很少的几次笑至中途戛然而止,满脸惊愕,原来肚子不服气样,发出倒塌似的空响。除了饿而外,朱爷总是把大笑抖落得淋漓,悠长又恰到好处。这优点使他倍受人爱,人们就象特别需要他笑一样,弄以话来惹他。他笑至高潮,微观者也随着发出嘿嘿声,笑到平稳,人们便只留笑形而尽失其声了。往往,那引朱爷发笑的英雄脸面上很是自得,宛如完成了一件功业。灰菜事件之后朱爷每次回来,家里半亩大的火炕上总是坐满男女老幼,两三人喝一碗茶,轮换着追朱爷笑,于是乎天木人从笑声中就断定朱爷回来了,朱爷的家比那演戏的场子还热闹。
朱爷是不是在沙漠那边牧羊我没亲眼见过,大家都这么说。要是冬天朱爷回来,准是羊皮大衣,羊皮帽子,甚至脚上也是羊皮缝的软鞋。从打扮上看,他也确象牧羊的,牧羊肖羊,天经地义。朱爷一进村,第一个到最后一个遇见他的人都问:“多少了?”
“三百多!”朱爷停顿一下,补上一句:“还有十多只揣着呢!”边将皮袄向外扯,作羊怀孕的状态。
天木北面很远处是山,山上长满松树,山的南面是一片辽阔的草地,过一条河,就到天木。天木往南不远就是沙漠,我向里走过,却从未走到另一端。莫非出了沙漠有更肥的草?不然朱爷何以不北伐而南征呢?这个问号几次浮出来,最后只停在问号上。也有人说建国朱爷的羊群,其实不是什么羊群,而是几只癩皮老羊,又说朱爷住地窨子,烧羊粪,从烧羊粪的说法上我相信朱爷的羊一定不少。有一回我去他家,正逢他回来,进门便嚷,活入棺了,边说边咂着嘴。原来前一天的北风把一个沙丘搬到他的地窨上,用他的话说他是象老鼠那样四脚扒土爬出来的。那次他一字未提他的羊是不是被风刮走了,这件事也似乎未有影响他易笑的毛病。
我不相信朱爷有很多羊的另一原因是:他几乎终生牧羊却没给朱家的锅里盆里带点膻气,屋子里那丝丝缕缕是从他的羊皮装备上散发出来的,夹杂着硝蚀的味儿。
人们普遍认为朱爷易笑的明显治愈是第八个儿子带来的。前七个男孩是成串生的,一年一个,只这老八隔着几年。传说朱爷有半年多没回家,朱嫂肚子大得不能再大了,差人去叫朱爷回来,朱爷迟迟未归。大家猜想可能羊群里了朱爷没人照料,又央了一年轻人去替他。第二日这年轻人垂头而归,嘴唇上的油已被一层灰尘盖住,对朱嫂说:“朱爷说羊群是不能叫人替放的。”朱嫂骂了句“死鬼”,不见愤怒。年轻人本来是推着独轮车到县城弄些针线布匹来卖的,这一次回来后改了业,去伺弄一块儿离家不远的地,还带着媳妇。
朱爷第八个孩子面目清秀,与那粗眉大骨的前七个比起来,显出富家气概。一直到了第二年冬天,孩子都会在炕上爬来爬去时,朱爷才背着行李回来。乍一回来,天木人以为朱爷这次彻底班师了呢,有人开始逗他笑:“朱爷羊呢?咋就光杆回来呢?”围观者本欲习惯性地咧开嘴巴配合朱爷的大笑,可是挂在人们脸上过早的笑渐渐演化为难以平复的惊愕:朱爷脸上的褶皱平静,没有一丝欲动的样子。
“朱爷变了!”镇上的人饭后惋惜着,象是晚饭里少了几颗下饭的盐豆。
朱嫂把朱爷背回的弹洞破被修补了一番,又添了半斤棉絮,朱爷打上个行李包,木然地向沙漠那边他的羊群走去。这一次朱爷走了一年多,渐渐地两三年才回来一次。老八在七位兄长的拉扯下长大了,变成文静的小生。自朱爷不再朗笑,朱家门庭也冷落了,深秋之后,夜夜风吹败叶,发出瑟瑟、呜呜的音响,给朱家大院平添了悲凉。
长大后的朱家公子一个接一个地板在四、五年级时被逐回家里,唯老八显示异禀,不仅闯关斩将,还·成了天木的状元。这使得他越发孤零,在兄弟中间没了他打鸟摸鱼的乐趣,身体也一天天单薄起来。朱爷不再大笑便不再引人关注,天木的人也将兴趣移往他处去了。
这样平静又繁杂的日子一过十几年,某个假期,朱嫂忽念及朱爷,便打发最恭顺的老八去探探父亲。老八于第二日归来说没找到,还说路上逢狼了。朱嫂骂了句“死鬼,该不是变成狼粪了吧!”也不觉着急,依然故我。这时朱嫂已在另一位周姓兄长的教授下学会纸牌算命,周爷新鳏无事,便用大部分时光教授弟子,无微不至。偶尔掖一副羊下水或一颗剃净的猪头,邀上朱家一二三子饮几杯,醉后便居朱家,与朱嫂各睡大炕两头。一日,朱嫂从纸牌中发现预兆,说贵人临门,果然,朱爷回来了。朱爷老得没有人样,背紧紧地驼着,不时发出毫无实际内容却很剧烈的咳嗽。朱嫂从纸牌上抬起眼来:“咋的,得肺痨了么?”朱爷含糊地板应了句:“羊们全病了,咳嗽。”当晚,周爷又从当屠子的姑爷那儿赊来一副猪大肠,为朱爷接风。两人兄弟样对饮,说一些无关自己也无关天木的天南海北,夜深微醉,周爷欲走,朱爷挽留:“不要走了罢,黑灯瞎火,会摔着的。”周爷便住下了。
朱爷儿子一个接一个娶了媳妇,分散在天木各处,每次婚宴都是周爷爷出面,朱爷宛如几年前的一次丰收,被人们渐渐遗忘了。这其间朱爷回来过几次,但停住的时间不长。
老八中学快结束时我见过他,我也里家多年不明故里变迁,闲聊中问起朱爷无恙否,老八一脸迷惑,摇头不知。“去了么?”老八说:“不清楚,有三年多没回来了。“
与那些暴病而亡的人不一样,朱爷是慢慢从天木人心中消失的。
1995/3/19·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