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二蛋的冬闲时光
文/吉建军
麦子长到半拃高,霜降一过,颜色就有些发暗,原本翠绿而充满生机的麦苗就彻底软塌下来了。
当麦苗细长的叶子上还残存着昨夜的白霜,南何村最勤快的二蛋已经拿着柴刀和尼龙绳去南坡打柴了。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夏秋的疯长,南坡的柴草积攒了大量的能量,经过干燥秋风长时间的吹拂,早已经失了水分,干燥到用手一抓就变成粉末的程度。
二蛋手底下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就打了一大捆,用尼龙绳捆好背回来了。他走到村口,太阳才刚刚升起来,我跟二狗背着绳子正准备出发。二蛋笑我俩:“懒怂一对!太阳把尻子都烤烂了才起来。”二狗也笑了:“就你勤快,你狗日的把南坡的柴都打完了,害得我俩上后山。”二蛋边走边耍笑:“后山有狼哩。小心把你俩球咬了。”我对着他背上的一大捆柴道:“今年柴禾要是不够烧,我就到你屋里打柴去。”二蛋笑着说:“那你来嘛,就怕你不来。”
我跟二狗相跟着去了后山。收秋之后我在虎娃的工地上干了一个多月活,听说二蛋他哥广生回来了,我就问二狗:“这晌咋没见广生出来?”二狗拿出两根烟,给我一根,我们俩一边抽一边走——山上柴干,不让抽烟。二狗吐出一口烟,这才悠悠道:“广生叫丈人家的人把腿打断了,抬回来的。这阵子还下不了炕哩。”
二蛋和广生姓张,是南何村为数不多的“杂姓客户”之一。父母走得早,剩下弟兄俩熬日月。都说长兄如父,大多数时候却是二蛋照应着广生,广生性子软,每回在外头受了欺负,都是二蛋替他出头,二蛋干事倒是豁出,十六七岁就外出打工熬活了。
弟兄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广生给川里一户人当了上门女婿,那女人生了个儿子,一家子虽然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没过几年,广生丈人提出要在县城里买房,媳妇要让广生拿钱,广生拿不出,就只好找二蛋,当时跟二蛋说得是:“将来二胎再生个儿子,就过继给你顶门立户。”二蛋说:“真生下了我也不要,咋哩?养不起咯!跟咱姓张就对了,给谁顶门立户还有个啥意思?”随手就把十几年辛苦打工积攒的十几万元交给了广生,自己一个人守着老宅子熬光棍。
新房子住进去不长时间,广生就病倒了,而且不是啥好病。据说在西安一个医院看了,医生说,这是当年肺上生下的毛病,没治彻底,拖了十几年癌变了。要是做手术,有可能维持十年八年;要是不想做手术,那就回去“想吃啥就吃些啥。”
广生媳妇一家子一听这话,立马就变了脸,根本不愿意治,广生却还有些犹豫。广生媳妇一下就生气了:“把你治好倾家荡产,你十年时间能挣回来这些家当?”二蛋却说:“有一份希望都要抓住,宁叫枉了不叫误了。”广生媳妇就不乐意了:“做手术跟后期治疗就是一疙瘩钱。钱从哪哒来哩?”二蛋说话直接:“卖房卖地都要给我哥看病哩!”广生媳妇一家子一下就炸了烟了:“房子你想都嫑想,趁早把灯熄了!”
双方闹了个不欢而散,二蛋打点零工维持着兄长在医院的开销。后来实在是拉不开栓了,广生也就不得不出了院。二蛋找了广生媳妇一家好几回,甚至给这家人跪下了,目的无非就是一个:希望能够想办法筹钱把兄长的命救一下。而广生媳妇一家子连正眼看都不看二蛋一眼。
广生从医院出来,却发现连自己的家门都进不了了。媳妇一家子就不让他进门,连娃娃都不让他见!二蛋去了也没有法子,就只好在县医院跟前租了一间房,把广生暂时安顿住了。
在县医院看病的时间,广生又找过媳妇一家子几回,最后一回两个人越说越上火,广生就打了媳妇一耳光,他离开了丈人家,还没走到医院,半路就让人把腿打断了。看着在地上疼得翻滚的广生,二蛋恨得把牙都差点咬碎,广生媳妇冷冷地看着这弟兄俩道:“张广生,这回给你把话说清,这娃就不是你的娃,你以后就不要惦记了!这房子也没有你啥事了。房产证上写得就是我一个人的名字!”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广生连疼带气,晕了过去。
这时候,正好有一个京城的权威专家在县医院交流,县医院的大夫就把广生的病情大概说了一遍:“从核磁共振上看,肺腔没有积液,但是做B超能看出液体。这种情况我们就没办法判断了。”京城的大夫看了看片子,又询问了广生的病情,最后道:“肺腔里面应该是脓血,脓血就会造成这种差异。现在先做个切片,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肿瘤。据我判断,这只不过是一般的钙化。”
于是,广生的胸腔就被开了一个小口子,取出了一部分样本一化验,发现根本没有癌细胞。二蛋听闻这个消息,在广生的病床边哭得像个娃娃。而广生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喜是悲。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广生很快就出了院,但是因为腿骨折了,只能静养。于是,二蛋就把广生接回塬上来了。
我跟二狗到了后山,把锅盔用石头盖住,这样老鸹就吃不到了。我俩打了不少硬柴,一路拖着回了南何村。
六叔的小卖部跟前已经围了一堆人,晒着太阳谝着闲传。老汉子怕冷,都戴着棉帽子,一边抽着呛人的旱烟,一边晒着太阳眯着眼睛说古,二蛋、三怪、老四等几个年轻后生也在人群中,时不时爆出一句冷门。何茂梁说:“关云长手里一把青龙偃月,劲大、马快、刀重!所向无敌,谁能打过他?”三怪就问:“秦琼也厉害,能打过关老爷不?”何茂梁轻蔑地看了三怪一眼:“秦琼根本不是对手!你想,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那是啥阵势?秦琼他叔秦琪都叫关公剁成三截子了,他秦琼还算个啥?”另一个老汉却不以为然:“我觉得,这俩人要打起来,有一拼哩。”
俩老汉开始抬杠了,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听着——这些说古的人,从来不会把自己肚子里知道的乱七八糟的历史一股脑儿说出来,每次都是说个一句半句,或者一件事两件事,要不然时间长了没啥说了,他们也就没有市场了。
南何村的老人们基本上都比较凄苦。年轻掌握着话语权的时候,跟后生娃娃们却不搭话,这是维护他们在村里权威的需要;等娃娃们长大了,他们也老了,想跟娃娃们说话,掌握了话语权的这些曾经的娃们,却不大愿意搭理这些老人家了。一代一代就这样维持着“现世报”一般的规律,持续互相伤害着。也只有在说古的时候,这些老人们才能重新掌握话语权,短时间内回归曾经掌握南何村话语权的荣耀,一旦他们的谈话没有了新意,话语权就将再次丧失。正因为如此,他们肚子里的那些内容才会慢慢往出倒,以尽量保持长时间的新鲜。而年轻后生们却耐不下等待的性子,总是着急地想多听一下历史故事。
当且只有当他们发生争论的时候,他们才会把更多的内容在争论中抖落出来。于是,年轻后生们每每总爱招逗他们争论,为得就是多听些故事。
冬闲的日子在打好了柴之后就彻底闲下来了。我们这些光棍们每天为了两个饱一个倒在村里晃悠着。要么找个暖和地方打牌吃方,要么就背上家具在十里八乡走街窜巷,干一些打胡基、砌墙的力气活,挣一点零花钱。
广生伤好了大半,人也精神了不少。那天后晌我就见他拄了拐,在村巷里慢悠悠地挪动着。才出来两天,广生脸上的忧郁很快就一扫而光了。他很快就融入了熟悉的南何村的冬闲生活。二蛋看着广生的变化,当然非常高兴。
晚上温度低,我跟二狗在院子里点起一堆火,把一堆红薯和芋豆放进火堆下面的坑里。正说着话,二蛋就进来了。我俩给他让了个地方,二蛋盯着火堆道:“二狗哥,五娃哥,我要去办一件大事!”我俩吓了一跳,二狗盯着二蛋问:“二蛋,你要弄啥?”二蛋冷冷地说:“我哥这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赶紧劝说:“二蛋,你可不敢胡整呀!”二蛋说:“有些公道就得自己给自己寻!”
我正准备再劝,却只看见二蛋红着眼。正在这时候,何虎娃进了我家大门了,一边往火堆跟前走,一边说道:“二蛋你要弄啥哩?”
何虎娃是南何村顶有本事的人,在外面承包工程,还开了个建筑材料厂,钱挣得不像啥,连何光明都不如他。村里人很多都跟着他干活。他给的工价高,从来不克扣民工工钱。就算是主家暂时拖欠,他也及时把工钱给工人结清:“乡党们都着急用钱哩,等主家把钱结了都到了猴年马月了!”这样的人品和操守,让他在南何村收获了巨大的威望,说话办事没人不服,连老族长何茂祥都有心把下一任族长的位置留给他。只不过何虎娃早已经在县城和省城安家,不常在村里住。
何虎娃一句话,说得二蛋有些尴尬了:“虎娃哥,你咋来了?”何虎娃朗声道:“我给五娃送工钱来了。咋?听说你要干啥大事?”二蛋有些不好意思:“啊,就是我哥的事,这事情有些太憋屈了。”
何虎娃没有接他的茬,直接对我说:“五娃,这是你的工钱,四千九,我给你添了一百,凑够五千块钱。我都给管账的跛子说了,你这小伙干活踏实,舍得出力,一天都没有耽搁过。马上过冬呀,你也该添置些家当。”二蛋一见这阵势,想走又不好意思走,留下也尴尬,一时不知道该咋弄。
何虎娃拉了一把二蛋,坐在了火堆跟前,他扒拉着火堆,一阵阵火星子翻腾起来,又变成碳灰缓缓飘落。何虎娃扒出来几个红薯,用手捏了捏,分给了我们三个,他随后就自己撕开了红薯皮,黄沙瓤的红薯立时冒出一股白气,那烤红薯的香甜也挣脱了红薯皮的束缚,直冲鼻头,刺激着嗅觉和味蕾。
何虎娃咬了一口红薯,烫得他龇牙咧嘴,好不容易咽下去,又噎得翻白眼。三两口吃完了,何虎娃这才问二蛋:“这红薯好吃不?”二蛋疑惑地回答:“好吃。虎娃哥……你……你问这干啥?”
何虎娃搓着手说:“你还记得咱几个小时候偷六叔红薯的事情吧?那红薯好吃不?”二蛋想了想,说:“那时候的红薯好吃,好吃得很。”我跟二狗纷纷附和,那时候偷来的红薯确实好吃。
何虎娃接着说:“那时候咱们被六叔抓住,顶多挨一顿打,红薯还能再吃。你这回要是按照你的想法把事情办了,你娃就毕了,还想吃红薯?吃屎都等不到热的!再说了,你自个儿把事情办了,你哥能好不?他才刚刚缓过来,你再一出事,他还能活不?”二蛋抱着头不说话了。
何虎娃只管招呼大家吃烤好的红薯和芋豆。红薯和芋豆吃完了,何虎娃站起来拍拍手:“走!到五娃的屋里坐一时。”我住的屋子还是我爷手里修建的,透风漏气的,连何光明都没有进来过,今天竟然迎接了一个这么大的老板,南何村最牛气的人物,我突然就感觉蓬荜生辉了,赶紧屁颠屁颠地跑到屋里,把镦在堂屋、祖传的八仙桌擦了又擦,又把茶杯茶碗洗了又洗,又让二狗去六叔的小卖部赊了二两茉莉花茶。
何虎娃和二蛋看我俩忙前忙后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起来。等我俩忙零整了,何虎娃才喝着茶说:“二蛋,咱南何村虽然偏远,但是也是个讲法律的地方,只要是能走法律程序,咱不能把自个搭进去,要谋划出既不影响咱的正常生活,还要把恶人惩治了的法子。”二蛋明显听进去了,他刚才的执拗已经没有了,脸上的线条在灯光映衬下也变得柔和起来。几个人商量到半夜,何虎娃给二蛋把事情一步一步都分析到位,这才起身出了我家的楼门。
按照何虎娃给二蛋安排的步骤,二蛋首先去何光明处开了《伤情证明》,随后拿着广生的病例去公安局报了案。很短时间内,公安局就把那几个打人的混混抓住了,其中就包括广生媳妇的堂弟来娃。
没有费多少周折,二蛋就把打人的几个瞎怂送进了看守所,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感受到了法律的力量。
来娃进了看守所,涉嫌故意伤害,广生媳妇一家子坐不住了,来娃的媳妇带着俩娃天天来闹:“当初还不是你让来娃动手的?你不指派他,他能打人?他要是判了刑,我就住到你这新房里头不走了!”广生媳妇这才想到了广生和二蛋,她认为,只要广生和二蛋能够销案,堂弟就能放出来。她当然知道,这俩人现在把她恨到死,要是搁平时,打死她也不敢来南何村找二蛋。但是这回牵涉到堂弟的刑罚大事,就算是有天大的不愿意,她也不得不厚着脸皮且硬着头皮来找广生和二蛋。
她披头散发地跟着父母来到南何村,凭借有限的记忆找到了拄着拐的广生。但是,任凭他们下跪磕头,抽自己嘴巴,都没能让广生说一句话。一时间,广生门口围了一堆人,大家这才第一次见到了广生熬女婿的一家人。
广生不言语,二蛋又不在。这一家子自找了没趣,让村里人白白看了一场闹剧,就有些精神恍惚了,他们坐在广生老宅子开放式的院子里,一身城里人的衣服沾满了南何村的灰土。
二蛋回来的时候,这三个人像是重新找到了救命稻草。广生丈人不顾年迈,跪爬着抱着二蛋的腿:“二蛋!看在叔一把年岁的份上,把案子销了吧。我们愿意赔偿,你哥看病花了多少钱,我们认!全都认!”二蛋冷笑地抽出腿,坐在门口冷冷道:“老叔,你欺负人还欺负到我门上来了?看病赔钱?你们买房,我哥拿了十几万,这事情都不说了?你女子有了野汉的种,让我哥受苦熬女婿这么多年,这事情咋说?”一家三口顿时不说话了。二蛋接着道:“你们求我没用,现时这案子是公安局管的,来娃几个都招了。我现在就不要赔偿,我只要把这几个人依法处理了,我心里才能踏实了。”
三个人灰头土脸地来了,又万分沮丧地离开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咋办,不仅来娃要寻他家的事,跟来娃一起打广生的那几个人也来他家寻事。
即便如此,广生媳妇一家并不想放弃房产。他们当然也拿不出钱来把广生买房的钱退回去,更不愿意退。于是,这个刚刚住进去不长时间的新房,三天两头有人过去寻事,而这一家人仍然不为所动。
直到广生媳妇也被警察带走调查,广生丈人老两口这才着急了,四处筹钱。他们带着钱找到了广生,希望广生网开一面。广生有些心软了:“钱的事情先不说,只说咋救人?”丈人一听有门,立即顺杆爬:“只要你销了案子,他们就都能放出来。”广生一听,立即拄着拐就跟丈人两口子去了县公安局。
广生要在公安局销案,公安局的同志让他考虑清楚,“这可是刑事案件,而且已经立案了。现在正在侦查阶段,按规定是不能销案的。”一句话让广生丈人老两口透心凉。警察同志接着道:“但是,要能获得被害人谅解,法院可以从轻判决。”这又让老两口重拾信心,又一次把目光聚焦在广生身上。
广生正准备表态,二蛋火急火燎地进了公安局了。他拦住正在写谅解书的广生:“哥!你弄啥哩?”广生看见二蛋,有些尴尬地咽了一口唾沫,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脸红脖子粗地给自家弟弟说好话:“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不能占理不饶人。以后……”二蛋道:“他们当时咋对你的?为给你看病,我给他们跪下磕头,都没有一个人招识我!现在想起来了?迟了!这案子不能谅解!”一时间,双方又陷入了僵持。
公安局的同志见到这种情况,了解到案件背后的一些隐情,就开始着手对当时双方进行调解。在公安同志的劝解和调解下,二蛋同意接受对方的赔偿,并且不干涉广生谅解对方,但是自己的态度仍然是“永远不谅解!”公安局的同志们无奈地笑了笑,道:“二蛋同志,你谅解不谅解,对于案件影响不大,毕竟你不是第一当事人,但是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广生的谅解书影响了法庭的判决,当然,广生和二蛋也拿到了应有的赔偿。广生媳妇和来娃以及打人的混混,也受到了缓刑判决,安宁了好一阵子。
二蛋尽管不满意,但是后来一想: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拿到这笔赔偿,二蛋和广生在南何村准备盖两院子房。有人看见他俩拉砖,就笑着问:“哎呀,你弟兄俩拿了那么多钱,应该在县城买房嘛!咋还在南何村盖哩?”二蛋就笑着道:“咱离不开这南何村嘛。”广生已经完全好了,这时候却不说话,只是埋头干活,他大概也完全不适应城里人的生活吧。
广生前妻在街边看见一个男人跟一个打扮得异常妖艳的女人搂搂抱抱,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抽了那女人两个嘴巴。谁料那女人突然高声道:“你个不要脸的敢打我?信不信我到医院做个鉴定,把你个婊子直接送进去吃牢饭!”广生前妻一下子愣住了,这一句话直接打到了她的七寸,她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厉害。不想,对方却更加盛气凌人:“害怕就不要还手!”这女人左右开弓,一阵子耳光像雨点子一样打到广生前妻的脸上,随后是一长串得意的笑。那男人对蹲在地上的广生前妻道:“以后不要寻我了,娃我也不管了,你爱叫谁管叫谁管。”广生前妻看着这一对男女离开视线,肿着的脸上流下了两道泪痕。
旁边一个背着书包的七八岁娃娃,用手抹着眼泪,打着哭腔说:“这关我的啥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