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29章)

第29章  泛舟溪上 饮酒吹笛
回到云溪山庄,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皇甫岳毕竟上了年纪,有些乏了,先回房安歇,请大家自便。
綦毋潜看到云溪山庄门口泊着几条乌篷船,有艄公在船上休息,灵机一动:“咱们不如坐船去,在夕阳下泛舟若耶溪,岂不美哉?”
大家欣然同意,步出门外。只见乌篷船船身狭窄,只能容纳两人。王维和璎珞同乘一船,綦毋潜和崔兴宗同乘一船。四人登舟解缆,艄公划动船桨,向溪水中间划去。
斜阳照在水面上,若耶溪波光潋滟,仿佛有无数珍珠在水面上跳跃。淡金色的波光和镶在天际的一抹绛红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桨声欸乃中,两艘乌篷船并肩而行,船尾留下两串美丽的波纹。岸边,一位老翁正在垂钓,悠然自得。
王维闲坐船头,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思绪万千。这是大唐开元十年,距离大唐开国已有一百多年。经历了贞观之治、永徽之治、武后夺周、归政李唐等一系列事件后,如今正逢开元盛世,边陲安定,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岁月静好。
和王维的气定神闲不同,璎珞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嬉戏时光。当她看到三五成群的游鱼在水草和细石间追逐嬉戏时,忙拉了拉王维的衣袖,一脸欣喜道:“摩诘,你看,这些鱼儿游得多欢啊!”
璎珞的喜悦感染了王维,他也探出身去,顺着璎珞手指的方向,认真看了几眼。趁璎珞不留神,王维将手探入溪中,撩了一些溪水,迅速弹在璎珞脸上。待璎珞也想伸手去撩溪水弹王维时,哪里还来得及,双手早已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哈哈笑道:“娘子坐稳了,小心翻船。”
璎珞哭笑不得地瞪了王维一眼,只好在他胸前轻捶了几下。王维握住璎珞的手指,低头凝视着她,眼里是满满的宠溺。这份宠溺,就像这三月的春风,让她暖到了心里。
“这位客官,那块石头就是传说中西施浣纱的地方,被称为浣纱石。”艄公指了指不远处一块平整的大石,对王维说。
王维和璎珞应声看向那块石头,只见有几个女子在溪边洗衣。谈笑声阵阵传来,越发显得此地幽静安宁。
“摩诘,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一句诗'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我觉得,西施去吴国后,一定会经常想起在越州'自浣纱’的日子,那是她最安宁的时光。”
“是的,写《洛阳女儿行》时,我正感慨有才之士得不到权贵赏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我渐渐觉得,'自浣纱’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完成的形式,至于别人是否认可,又有什么要紧呢?”
“你们小两口在说什么悄悄话呢?”綦毋潜和崔兴宗在另一艘乌篷船上,看王维和璎珞低头窃窃私语,不由打趣他们道。
“綦毋兄,方才看到那块浣纱石,我和拙荆不由感慨了几句,见笑了。”王维笑道。
“我也一时手痒,得了一首五言古诗《春泛若耶溪》,吟与你们听听。”綦毋潜哈哈笑道。
“好,题目中一个'泛’字,可谓画龙点睛,意境皆出,我们洗耳恭听。”王维抱拳道。
綦毋潜清了清嗓子,朗声吟道:“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綦毋兄,你的'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倒是和前朝诗人王籍《入若耶溪》中'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心意相通,写出了对闲适人生的向往之心。”王维若有所思道。
“摩诘,愿他日你我一起持竿,在这桃花源般的若耶溪当一个'持竿叟’,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綦毋潜游目驰骋,似乎已在憧憬这样的日子。
“如果你们成了'持竿叟’,记得也要算上我一个。”崔兴宗哈哈笑道。
看着眼前三个男人如此盛年却在谈论晚年生活,璎珞不由“扑哧”笑道:“古人说'望梅止渴’,你们倒是'望竿归隐’了。如果有一天,你们三位老叟在此持竿垂钓,倒也是一个绝妙画面。”
王维意味深长地看了璎珞一眼:“如果我是持竿老头,你就是浣纱老媪,对不?”
在王维深情的目光里,璎珞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他们一起变老的模样……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人生,夫复何求?
王维和璎珞之间的情意绵绵,被綦毋潜和崔兴宗悉数看在眼里。
崔兴宗故意叹了口气:“姊夫,璎珞,你们要不要老是这样看来看去的?看得我和綦毋兄……唉,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在一片哄笑声中,艄公心领神会,故意放慢划桨速度,悄悄落在了后面。
不多时,王维和璎珞的乌篷船便和綦毋潜他们的乌篷船,分开了一段距离。王维和璎珞并肩而坐,陶醉在无边的春风中。
“摩诘,不知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还能在一起吗?”璎珞靠在王维肩头,柔声问道。
王维揽过璎珞的肩,低头看她:“我记得,你上辈子已经问过我了。”
“啊?”璎珞先是怔了怔,待明白王维的意思后,娇嗔道:“莫非你上辈子走过奈何桥时,没有喝孟婆那碗用忘川水煮的汤?”
“是的。”王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因为舍不得忘了你,所以瞒过孟婆,悄悄倒掉了她递来的那碗汤。”
“摩诘……”璎珞看着王维,满心欢喜,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或许,情到深处,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么,就什么都不说了吧。就这样微闭双眸,斜倚在他的肩头,任凭自己跌进他柔情似水的温柔里……
他和她眼角眉梢的爱意、举手顿足的在意、目光流转的情意,似乎都融化在了这清澈见底的若耶溪中,就连鱼儿都感受到了这份甜蜜。当它们从船边游过时,竟也轻轻巧巧地一溜而走,不激起一丝浪花,怕惊扰了这对璧人。
乌篷船缓缓前行,经过一座石桥。
“摩诘,这座石桥可能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你说,它会不会感到孤独?”
“如果桥有灵性,那么,它或许在等一个心仪的女子从它上面走过。”
“你说,它前世会不会是一个人,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子。这辈子,它成了桥,却依然忘不了那个女子,只好痴痴地守在这里,心甘情愿地被风吹、被日晒、被雨淋,只为等那个女子出现?”
“璎珞,世间万物皆是有情之身,皆有前世、今世和来生。璎珞,如果我来生无法做人,我愿化成这样一座石桥,等你从桥上走过,可好?”
不待王维说完,璎珞就忙捂住了他的唇,佯怒道:“说好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不许你又变了主意。”
“哈哈……”
落日渐渐隐没在溪水深处,岸边传来綦毋潜和崔兴宗的叫唤声。
“皇甫大人已备下美酒,你们赶紧回来吧。”
“好,来咯!”王维扬声应道,和璎珞相视一笑,示意艄公向岸边靠去。
泛舟归来,走进堂舍,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来来来,大家不必拘礼,就当是在自己家里才好。”皇甫岳热情招呼大家道,“孔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老夫告老还乡后,别无他求,就是喜欢捣鼓美食。”
“多谢皇甫大人热情款待,如此美食,我们定要乐不思家了。”王维、綦毋潜等纷纷抱拳入席。
“越州盛产黄酒,今晚老夫准备了几坛陈年美酒,大家定要开怀畅饮,一醉方休才好。”说着,早有婢女捧着酒壶,为大家斟酒。
“越州黄酒味甘色清,气香力醇,堪称酒中上品。”綦毋潜说。
“南朝梁元帝萧绎说:'银瓯一枚,贮山阴甜酒。’说的就是越州黄酒。綦毋兄上回带了一坛越州黄酒给我,确实芳香醇厚,回味无穷。”王维笑道。
“老夫曾请人刻有一枚闲章,上书'酒子书妻车奴肴妾’八字。在老夫看来,酒是子,书是妻,车是奴,肴是妾,缺一不可。”皇甫岳捋须大笑,端起酒杯道,“这坛美酒,老夫已藏了二十年,请诸位品鉴。”
琥珀色的美酒在杯中轻轻荡漾,透明澄澈。酒香从杯底缓缓溢出,芳香满室。
二十年的时光,让杯中美酒有了岁月的味道。它和饮者的相遇,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缘分,可以把盏言欢,可以浅斟慢酌……
皇甫岳、綦毋潜、王维、崔兴宗纷纷举杯,能坐在一起开怀畅饮的朋友,一生中能有几人?
酒过三巡,皇甫岳拿出一个精致的漆盒,递给王维:“王参军,这是老夫收藏的竹笛,你精通音律,能否帮老夫品鉴品鉴?”
王维双手接过,打开深红雕花的盒盖,只见里面是一支乌沉沉泛着紫红色光泽的六孔横笛。王维拿在手中,细细端详道:“皇甫大人,这是用江南上好紫竹打磨成的竹笛,材质极佳,做工精细,实属上品。”
皇甫岳呵呵笑道:“横笛传入大唐,当是张骞出使西域之后。老夫虽是粗人,却也喜欢笛声那份悠远。如若王参军不弃,老夫愿将此笛赠送参军。此笛得遇参军,实乃此笛之幸。若是一直留在老夫身边,倒是暴殄天物了。”
“皇甫大人厚谊,王维心领了,但如此厚礼,王维消受不起。”王维忙双手奉还,婉言谢绝。
“王参军,好马配好鞍,横笛再好,也要遇到懂它之人才好。你若再是推辞,倒是看不上老夫这管横笛了。”
“摩诘,你素来擅长丝竹管弦,今日不妨用此笛吹奏一曲,也让我等一饱耳福。”看皇甫岳诚心相送,綦毋潜忙也力劝王维。
“皇甫大人,綦毋兄,王维并非看不上此笛,只是……”王维低头看着竹笛,欲言又止。他自然擅长丝竹管弦,但他并非喜欢卖弄之人,尤其是自“黄狮子舞事件”后,他已很久不碰这些了。
璎珞明白他的心思,忙转了话题道:“摩诘,我曾听你吹过一曲《鹧鸪飞》,很是清丽婉约,想来皇甫大人和綦毋兄也会喜欢。不如趁着这上好月色吹上一曲,大家也好多喝几杯?”
是啊,吹笛给友人听,并非卖弄,而是彼此欣赏、彼此愉悦。想到这里,他起身抱拳道:“拙荆方才说的《鹧鸪飞》,我很喜欢,只是多日不曾练习,技艺生疏了大半,只好请诸位凑合着听罢了。”
见王维终于肯吹奏一曲,众人忙鼓掌欢迎。王维起身离席,踱到窗前,举起横笛,略试了试音后,就对着窗外悠悠然吹了起来。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身上,将他本就英挺的侧脸勾勒得愈加分明。他娴熟地控制着气息和音色的变化,那些颇有难度的轻音、打音、叠音、滑音,在他的掌控下,分外流畅自如……
在座诸人无不屏气凝神,就连在一旁伺候的婢女们也都一动不动,沉醉在这悠扬婉转的笛声中。随着笛声的高低起伏,大家仿佛看到一群鹧鸪正从田边展翅高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天际……
在王维悠远的笛声里,璎珞胸口却有些酸涩。这样一位音乐天才,如果继续留在太乐署,一定可以比如今的司仓参军更能发挥他的才华。
一曲吹罢,大家都意犹未尽。好半晌后,皇甫岳才回过神来,击掌赞叹:“王参军,听了你的笛音,方知何为天籁?可知余音绕梁,并非溢美之词。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待你们贤伉俪喜得贵子时,记得告诉老夫一声,老夫替你们酿一坛美酒。”
“多谢皇甫大人厚谊,不知这生子酿酒,可是越州风俗?”王维抱拳问道。
“是的,确实是越州风俗。如果生了郎君,就酿一坛'状元红’,如果生了女儿,就酿一坛'女儿红’,而且,最好能储存十八年以上!”綦毋潜对越州风俗有所了解,抢先说道。
“原来如此。越州人杰地灵,耕读传家,十八年的'女儿红’和'状元红’,喝的岂止是美酒,更是父母的养育之恩。”王维举起酒杯,敬皇甫岳道,“多谢皇甫大人吉言,我先干为敬。”
“祝你们伉俪早得贵子,老夫可是盼着早日替你们多酿几坛美酒呢。”
云溪山庄临水而筑,自比城中更为清幽。众人的欢笑声久久回荡在云溪山庄,让这原本安静的夜晚变得格外不同。
不知不觉,夜已阑珊。璎珞不胜酒力,先离席回房安歇。待王维宴罢席散,回房安歇时,特地放慢了脚步,轻轻推门而入,怕惊扰了已在梦中的璎珞。
窗前点着一对蜡烛,散发着橘红的光芒。那精致的镂空窗棂,也因这温柔的烛光,有了笑靥如花的味道。他知道,这是璎珞特意为他留的。
那摇曳的烛火,那跳跃的微光,天生就带着一种温暖,让他不由想起了南朝陈叔达写的“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柔情百转,缠绵悱恻。
端详着睡梦中仍有笑意的璎珞,王维俯下身去,情不自禁地偷了一个香。
璎珞呢喃道:“你回来了?”
“嗯,方才梦见什么了?笑得那么甜。”王维脱下外袍,钻进已被璎珞捂热的被窝,在她耳畔问道。
“不告诉你。”璎珞翻了个身,把头枕在王维臂弯上,“小时候,我每回做梦,就跑去告诉阿娘。阿娘说,如果是噩梦,就要说出来。如果是美梦,就要放在心里,这样才会如愿以偿。”
“好,为夫祝娘子美梦成真。”王维轻抚璎珞,“对了,你说,皇甫大人几时可以帮咱们酿'女儿红’和'状元红’?”
“皇甫大人几时酿酒?我怎么知道?”璎珞漫不经心地嘟囔道,待明白王维话里话外的意思后,才发现自己心跳不由加快了些。
“璎珞,我喜欢女儿,但愿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长得和她阿娘一样美,我会像疼她阿娘那样疼她……”王维低头嗅着璎珞发上的淡淡花香,一脸憧憬道。
“如果是女儿,叫啥名字好?”璎珞心中欢喜,在王维怀中喃喃低语。
“傻璎珞,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么,总要一件一件做。”不待璎珞反应过来,那个熟悉的烫人的吻,就迅速落在了璎珞的额头,并顺着额头辗转而下……
春色弥漫,甘霖润泽。璎珞似乎听到了自己心底花开的声音,那是充满渴望的声音,那么热切,那么执着……
他似乎也听到了她的渴望,立即用更热切的方式回应了她。恰如山洪爆发,一旦察觉,已是决堤之时,无法阻挡,亦无须阻挡。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床头的红烛闪动了几下,骤然熄灭。只剩下如银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在他俩的床头。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他俩缠绵悱恻的香软呢喃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归于平静,屋里只有王维均匀稳定的呼吸声。或许是今晚喝了点酒,璎珞有些口干舌燥,正想从王维臂弯里起身去喝水时,王维手臂一动,稳稳地圈住了她:“怎么了?”
“我想喝水。”
“你躺着,我来。”王维按下璎珞,披衣下床,从案几上端过青瓷杯盏,递到璎珞唇边。璎珞支起身子,在王维手里喝了几口。
明亮的月光洒在床前,见璎珞并无睡意,王维便搂着她低声道:“璎珞,方才半睡半醒间,我想到了一个名字,用在咱们女儿身上,倒是极好的。”
“哦?什么名字?”璎珞心生好奇,支起下巴,看着王维,黑亮的眸子在月光中愈发楚楚动人。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此次来越州,随处可见莲叶。咱们的女儿,不如就叫田田,可好?”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璎珞也轻声吟了两遍,“今日泛舟若耶溪时,便是一番莲叶田田的美景,莲叶下面,一群鱼儿嬉戏玩耍。咱们女儿大名叫'田田’,小名可否叫莲儿?”
“莲儿?好,咱们的女儿定然像她阿娘那样,亭亭玉立,香远益清。”王维吸了口气,仿佛璎珞身上就有莲花的清香,“对了,还要像她阿娘这样,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说完,就对着璎珞的眉眼深情地吻了下去。
璎珞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一边感受着从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一边在心中暗暗发愿,这辈子,她要为他生很多很多孩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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