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 | 冷静之诗:透过世界文学的隔空观察
评王年军《未被白雪覆盖的事物》(组诗)
作者:侯乃琦, 重庆大学电影学院硕士
在王年军的诗中,可以读到一种独特的意识。他在当代诗人中坚持了对主体的不妥协态度,他选择不断地把当下经验融入世界文学的美学程式。这与他比较文学的知识背景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其广阔的诗歌视野和一些思考。王年军较多受到西方诗人庞德、斯奈德、荷尔德林等人影响,或许还有国内诗人査海生、多多等。他不是用一种简单的诗歌模仿的方式写作,而是探索着新的诗歌写作路径,一种胡适式的“尝试”的方式。通过“试验”,诗人意图在当代中国诗歌语言中注入新的能量。他的诗中,多处提到经典,比如《马雅可夫斯基兰》——一首通过罗列俄罗斯诗人名字与植物名而造成形式实验的诗,《哀歌》——对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回应。值得注意的是,他想写的不是简单的文化诗,不是间接经验,诗人在努力重新构建经典与自身的关系,把过去转化到现在,形成一种奇妙的互动。《家谱》《十一月的麦地》,写诗人身处小县城的生活,却是用西方现代诗的语调来从“高处”落笔。对于一个长期浸淫在读写之中的青年而言,对生活的观察被顺利、有意地转化,重构为以文本的透镜去感知的现实,即诗中经常提到的“词”与“物”的关系。但究竟是怎样的“词”?《瘟疫年的雨水》《我文档中的黑色文字,或未被白雪覆盖的事物》都围绕着读-写/生活,类似吸收-吐纳的自然过程,在这双重的参照中完成不同“词”的组接。另外两首诗,《夜》《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相比之下,想象放得更开,语言灵活,弹性很好。
关于诗中的“自我”,以下这句诗恰如其分地写出王年军的处理方式,“而我只是一份骨头”(《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王年军有意识避免写出任何自传性诗歌,尽最大可能让诗中的“自我”消解。这也是他的诗处理得最好的地方。虽然写的是亲身经历,“我”在客观上深陷其中,主观上却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克制、内敛。于是,这就让诗歌区别于很多情感强烈的抒情之诗,更多地以纪录和思考来作代替。
脱离原发性情感写作模式,这种理性的“冷感”最明显的体现在《十一月的麦地》,写的是“我”与“父亲”,有很多及物性描写,但仍然毫无违和感地植入诗人精神世界里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Carpe Diem”。王年军从不局限于本土语境,这里的小镇既是实写的小镇,又是以审美眼光打量的集约化、抽象化的小镇,难能可贵的地方就在于,诗人脑海里东西方的差异发生着碰撞、交织。他有着强大的意象把控能力,每一行都经过细微的调控、考量,语言密度较大,在跨度广泛的经验范围内穿梭。
在《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一诗中,重复着音乐性、节奏感极强的段落,“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我们拿起斧子,去捣碎星星!”里面提到的“我们”并非个体的“我”,而是完成动作的角色设置,是被弱化而非强调的部分。《夜》中提到的“我”也具有同样的功能。诗中“自我”的处理是个复杂的问题,王年军诗中的自我不是抒情“小我”,也同样不是追问永恒之“大我”,他尽力将其转化为“无”。在写作时,不断让理性与感性相抵抗,有意识地与流行的观念和语言处理方式保持距离,一种反叛意识渗透始终。除了他博览群书之后对于诗歌判断有高度自信,我认为,这也是他将生命与诗歌融为一体之后的一种文字体现,知识已经超越知识层面,真正进入生命层面。
“于是一首诗被称为伟大的,不是因为方舟上/光的浓密,划开某一簇黑暗的核,/而是它普遍的播种,稼穑,在时间的高台上/搭建,拆掉废墟,重复着蚂蚁的工作。”(《哀歌》)这里,可以看到王年军所理解的“好作品”的普遍性和永恒,跨越地域、历史的自在-存在。王年军所不厌其烦地书写的一些经典文本对象,是无穷的世界而非单一的世界。不是简单的语言翻新,而是用语言呈现对语言的理解,逐渐走向诗艺的炉火纯青。
“花朵被水滴坠得朝下倾斜”(《瘟疫年间的雨水》),细致精密,接近数学方式的观察。“他双眼的黑洞,吸收所有的事物。/季节刺穿他,如四连发的子弹,/而他每一块被世界关联起来的血肉,都在提醒/世界还没有足够小,足够精密(在词语的贝中)。”(《哀歌》)关于写作过程冰冷的黑色想象,竭力去除“我”,却是在与“我”对话。“我愿意把我遇见的那丛花叫作马雅可夫斯基兰/因为它们总是渴望把颜色开到更深/开到无边的荒凉与杀戮,就像是一架架机枪”(《马雅可夫斯基兰》)前现代意象“花”,抽象的“渴望”,现代性意象“机枪”,流畅转换。“很遗憾,我只能用黑色的字体来描绘雪”(《我文档中的黑色文字,或未被白雪覆盖的事物》),充分体现出作为诗人的敏锐和感受力,捕捉到日常之中被熟视无睹的现象,并流露出稍微有些遗憾的情绪。他的诗就像是一幅幅素描,有很强的画面感、场景感,或许这些线条还组成几何形状。
王年军的诗不是传统意义上对大地的贴合,而是透过世界文学冷静的隔空观察,这无疑是有意为之。他的诗是有历史感的,作为对正在生成的诗歌史之前瞻,同时回顾经典。他的思考在于,试图不设限制地写出好诗,也不排除对形式美的一些尝试(《我文档中的黑色文字,或未被白雪覆盖的事物》中的排版就是一个例子)。总之,经典-诗是向写作-生活敞开的,如何不沉闷、乏味地运用好其中的养分是值得思考的问题。诗人写的其实不是书本,而是借书本写经验之本身。
未被白雪覆盖的事物(组诗)
家谱
手握着风旗在风中摇晃
艾吕雅,阿拉贡,还有山西的老爷子飘得最高,
他们正喝西北风
手中只有空的可口可乐瓶子,中温带的低压气旋
正向他的农舍飞来。埋头拾拣风中栗子的农夫
看到祖籍河南的词语被吹走,被吹散
直到无法辨认。
历史的家谱也无法辨认
五百年中,人们生育了二十代
从元朝到现在,风中的栗子在语言变异的河流中漂浮
家谱中的词越来越厚
相互叠加,长成茂密的丛林
十一月的麦地
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的父亲
穿着西裤,拉着小提琴
面对十一月的风,他的忧伤
像凸起的麦地一样宽广
露水挂满他音乐中的十里松原
而我活在泥土里,作为历史的人质
学会把泥土当成文字,一遍遍书写
看着身后,被钉耙翻耕的一行行
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延续至今的牛耕体文字
继续被亚洲的白雪覆盖
十一月里,我到附近的几十个村子收购猪毛
到镇上的老板那里换取一些钱
父亲对我说:Carpe Diem
他在十一月的广场上溜着冰
用莱卡相机给灌丛中的松鼠拍照
瘟疫年的雨水
已经有多日,无法写出一个词
直到今夜下雨,我听到窗外
雨棚被敲击的声音
稀稀疏疏,绵延不绝
仿佛是一个个词语,落在我的世界之外
迎春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城市没有人去看
白天里也是雨,昨天和明天
雨落在桥下,江水里,小船上,没有人被淋湿
花朵被水滴坠得朝下倾斜
我脑子中的词,越埋越深,越缠越紧
在雨中,它们像母亲的线团,被湿气泡胀
填补了那些不够平坦的地面
我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有呼吸
这些词语,变得臃肿,被铜绿松卸下来
就像废弃的史前遗址,上面的图案被时间碾成粉
我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巴山楚雨之中
每一个笔划,都漂成无法辨认的符号
夜
有七颗星星落在我的梦里
七颗星星的影子排成长队
与七颗星星本身
形成七七四十九个故事
有七条河流,骑在
七座湖上
七双眼睛 七条尾巴
七匹马儿朝银河举起蹄子
夜晚有七个梦
落进我的七颗星星之中
天上有七个窟窿
生下我的七双儿女
马雅可夫斯基兰
我从不厌倦太早地醒来
哪怕月亮刚刚藏起他的沙漏
在路边还能看到守林人在树根上小解的痕迹
我愿意把我遇见的那丛花叫作马雅可夫斯基兰
因为它们总是渴望把颜色开到更深
开到无边的荒凉与杀戮,就像是一架架机枪
——等待射发它的子弹
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向晨曦发起着游击
我愿意把那一丛丁香比作开会迷
还有紫藤花的阶梯诗
苏维埃士兵的定情黄刺玫
从一九一八年十月匍匐至今的五叶地锦
我愿意把冬青的卫矛献给伟大的伊里奇
用于治愈来自彼得堡的伤寒
叶赛宁的杜鹃花尚未登上战场
中华苦麦菜,哦,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发起群众集会
漂亮的玉簪插在阿赫玛托娃的头上
费特的红叶李,勃洛克的十二棵悬铃木
朝虚空戳动着它们枝叶上的土壤
十二月党人的一年蓬、车前草
每天前来问候我孤独的行吟诗人
刺猬的布罗茨基在灌丛中缩着脖子偷听
卢那察尔斯基哼唱着他的毛地黄歌谣
绣球荚蒾的吉皮乌斯用露珠向我干杯
牡丹花等待着它的伏尔加酒仙
每天早上,天空在夜晚的尾翼上度过自己黑色的半衰期
我像是一位点灯的工人,轻柔地拧亮这些颜色的开关
自我更新的空气和水,初生婴儿的道路,
等待破壳而出的岩石……
在风的茹科夫斯基罂粟里呼唤答案
拥有自我意识的高尔基槭树蜕着去年的树皮
四月的柳絮在杰尔查文海棠前飘飞
我像光速一样穿过清晨的普希金杜鹃
在季节的绝对零度里像刺客一样远去
哀歌
风,不断地吹,吹,然而在夜深的时候,
诗人也无法使自己的脚步符合某种险韵。既然
在时日的文字中跋山涉水,从罅隙中奔突,
在亚平宁的海滩上吹起虚构的泡沫,
听凭尼普顿的基因在浪尖上复燃;
抑或忙于经历人世,看闹市中的流浪艺人
在历史的脊背上叠罗汉,如同画家的拇指
不断地从颜料罐中捺取关于物质的常识,
并时时敞开耳朵,
等待空气中的象形文字发出的音讯,
而黄刺玫的嗅味也像蜜蜂一样,
嗡嗡地噪激着他微弱的鼻息。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在一个片段中保持纯净,
如睡眠,如白色的鸽子。
他缠绕着,在妇人的线团里,
紧紧地抱住宇宙母性的针尖。
他双眼的黑洞,吸收所有的事物。
季节刺穿他,如四连发的子弹,
而他每一块被世界关联起来的血肉,都在提醒
世界还没有足够小,足够精密(在词语的贝中)。
日渐接近古瓮上的形象,在那陶土的碎片上
他追逐,然而不为个别的美所心动,
'我为你的嘴唇编织了桑葚的形状’,
和天使一起分享她被稀释了的甜,
如同无花果,他摹仿更早的先辈,
朝众星球的外围散射弯折的光。
这一切仅仅是尝试,
那一本大书,他已经把它敞开。
在无数的花蕾中,微微浮动着露水的心跳,
幼芽,枝叶,果实,在刹那的视觉里完成着。
卢克莱修在空间的尽头抛出长矛,
并不知晓,浓雾之外猎物的肋骨是否被穿透,
但担忧被放在了显微镜下观察,
那放大的、不规则的毛孔,
如同百眼巨人朝他回望。
曾几何时的神秘,语言的'不及物’
发掘了自己的宾语:当你说出一个词,
事物就纷至沓来。说出一只鸟,就听到
羽毛盘旋着周身的气流从空中穿过,
一只喙精确地咬住朽木中的半截虫子。
于是一首诗被称为伟大的,不是因为方舟上
光的浓密,划开某一簇黑暗的核,
而是它普遍的播种,稼穑,在时间的高台上
搭建,拆掉废墟,重复着蚂蚁的工作。
如一个小孩子在沙滩上堆砌城堡,
云梯,守卫,宫廷乐队,一应俱全……
他全心地创造,毫不担心它们被潮汐冲走,
我们知道,当他大到愿意住进去的时候,
这场游戏就将结束。——在那时,
是否还有什么墙壁,足够吸引人
去突围,去敲击,并倾听可能的回声,
既然他明白,在不远的地方——就是谜底?
我文档中的黑色文字,或未被白雪覆盖的事物
雪,令人惊艳的时刻
落在北京
在天气预报落雪之前
人们就在想象那白色的屋顶
可是真正的雪所制造的瓦片上黑白相间的纹理
没有人可以在脑中重构
竹枝被压弯了,雪本身的重量超出想象
很遗憾,我只能用黑色的字体来描绘雪
但雪是纯白的,附着在树枝朝上的一面
它仿佛落在我的稿纸——电脑屏幕上
我的Word文档也像雪天一样,具有洁白的底色
这时,我忍不住调小字体
因为雪在压紧,把树木、房屋和人中的黑色
变得越来越小
我感到手指冰凉,不再能与这无边的、硕大的白色对抗
它淹没了我
词语在白纸上随便走着,隐没在风雪中
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
也许今天,你突然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把我从干枯的季节摇晃苏醒
我们去看漫山的花朵
去看小麦灌满浆汁
并把金色的颗粒撒满银河
去看重新愈合的你心上的纹路
“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
我们拿起斧子,去捣碎星星!”
而我只是一份骨头
站在野地里
雨水越淋越瘦
无法重新长出柔软的手指
轻轻地把你托起
我没有一杯水
去稀释你眼腺里过多的盐分
“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
我们拿起斧子,去捣碎星星!”
你只能继续踩过我(怀揣熟透的苹果)
作为一个善良的人去与更多的花朵修行
也许重新组织一个
关于放逐和偷猎的团队
把你母体中所有的乳汁挤出来
把你的雨水也挤出来
灌溉给那些不知善恶的儿狼
“我们操起镰刀,去收割月亮!
我们拿起斧子,去捣碎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