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5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5
叔子赠行有诗奉答
勤来书札慰离情, 又此秋凄犯险行。远出终输翁叱犊,漫游敢比客骑鲸。已丁乱世光阴贱,转为谋生性命轻。与子丈夫能壮别,不教诗带渭城声。
【笺说】
钱锺书先生自昆明西南联大回沪度暑假,本想假期之后即回昆明,哪想到远在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的父亲钱基博,却让他到蓝田师院任教。
据杨绛说:1939年暑假,锺书由昆明西南联大回上海探亲,打算过完暑假就回校。可是暑假没过多久,他就接到他父亲来信,说自己年老多病,远客他乡,思念儿子,又不能回沪。当时他父亲的老友廖茂如先生在湖南蓝田建立师范学院,要他父亲帮忙,他父亲就在蓝田师院任职,并安排锺书到蓝田师范当英文系主任,锺书可陪侍父亲,到下一年暑假,父子俩可结伴回上海。锺书的母亲、弟弟、妹妹,连同叔父,都认为这是天大好事。有锺书陪侍他父亲,他们都可放心;锺书由他父亲的安排,还得了系主任的美差。这不就完善得“四角俱全”了吗?锺书不是不想念父亲。但清华破格聘他为教授,他正希望不负母校师长的期望,好好干下去。他工作才一年,已经接到下一年的聘书,怎能“跳槽”到蓝田去当系主任呢?他又不想当什么系主任。即使锺书这么汲汲“向上爬”,也不致愚蠢得不知国立清华大学和湖南蓝田师院的等差。不论从道义或功利出发,锺书决没有理由舍弃清华而到蓝田师院去。锺书没有隐瞒他的为难。可是家里人谁也不理睬,谁也不说一句话,认为他当然得到蓝田去,全体一致保持严肃的沉默。锺书从小到大,从不敢不听父亲的话(尽管学术上提出异议),他确也不忍拂逆老父的心愿。我们原先准备同过一个愉快的暑假,没想到半个暑假只在抗衡不安中过去。拖延到9月中旬,锺书只好写信给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叶公超先生,说他因老父多病,需他陪侍,这学年不能到校上课了。……锺书没有给梅校长写信辞职,因为私心希望下一年暑假陪他父亲回上海后重返清华。叶公超先生没有任何答复。我们等着等着,不得回音,料想清华的工作已辞掉。10月10日或11日,锺书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下,和蓝田师院聘请的其他同事结伴离开上海,同往湖南蓝田。(杨绛《杂忆与杂写·钱锺书离开西南联大的实情》)
行前,好友冒效鲁有诗赠行,钱先生写了此诗作答。
查《叔子诗稿》,有冒效鲁题为《送默存讲学湘中》诗,当为钱锺书此诗题中说的“叔子赠行有诗”之诗,今录如下:“我生寡朋俦,饺子乃恨晚。岂不欲子留?饥驱不容缓。独此方寸心,不与境俱远。回思谈艺欢,抗颜肆高辩。睥睨一世贤,意态何瑟僩。每叹旗鼓雄,屡挫偏师偃。光景倏难追,馀味犹缱绻。去取好铸人,大我邦国本。不尔勤著述,砭俗振疲软。慎毋为乡愿,随众效姝暖。得暇倘寄书,慰我别后眼。”
了解了冒效鲁的赠行诗,我们来看看钱先生是如何赠答的。
勤来书札慰离情, 又此秋凄犯险行。
钱先生在首联二句写自己又要出行,期望友人勤来书信。上句说,你要勤来书信,慰藉我的离别之情。
“书札”,即书信;“札”,是古代写字用的小竹木片叫“札”,如《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此句既是对好友之前勤来书信的感谢,又是对其今后勤来书信的期待。
下句说,又一次在凄清秋季冒险而行。
“又此”,查钱先生此前有三次“秋凄”之行:1929年秋北上入清华,1935年秋赴欧洲留学,1938年秋,携妻女归国。
“秋凄”,即凄清之秋季;语出《诗·四月》:“秋日凄凄,百卉俱腓。”
“犯险”,指钱先生此次由沪至湘,旅途之险,生平仅见;可参看《围城》及徐燕谋《纪湘行》之诗。钱先生自己在致友人书信中说:“十月中旬去沪入湘,道路阻艰,行李繁重,万苦千辛,非言可尽,行卅四日方抵师院,皮骨仅存,心神交瘁,因之卧病,遂阙音书。”(钱锺书致梅贻琦和沈履,即沈茀斋的信,见杨绛《钱锺书离开西南联大的实情》。)
远出终输翁叱犊,漫游敢比客骑鲸。
颔联二句,上句的“输”,是不如的意思。宋代卢梅坡的《雪梅》诗有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可见“输”即是“逊”,即是“不如”、“赶不上”之义。
“翁斥犊”,意谓放牛的老翁;“斥犊”,就是吆喝牛犊。此句是化用了陆游的诗句,钱先生对此有自注:“放翁诗:'斥犊老人头如雪,羡渠生死不离家。’”陆游原诗题为《梦游散关渭水之间》,是抒发劳生远游,他乡作客的愁苦,感慨自己不如放牛老翁,生生死死都不离开家乡。
所以钱先生在此上句中,也像陆游感慨自己远出一样,竟是不如一个放小牛犊的老翁。
下句的“敢比”,是“不敢比”、“岂敢比”之义;宋曾巩《一昼千万思》:“我如道边尘,安能望嵩丘。又若涧与溪,敢比沧海流。”“敢比”也是“岂敢比”之义。
“骑鲸”,用《文选》载扬雄《羽猎赋》:“乘巨鳞,骑京鱼。”后用为壮游或游仙的夸诞之词,如宋吴琚《念奴娇》词:“又若骑鲸游汗漫,飞入八荒之外。”
此下句言,此行为远行,并非潇洒豪逸之举。
已丁乱世光阴贱,转为谋生性命轻。
颈联则是对人世艰难的喟叹。上句说,生逢乱世,大好时间,反而一钱不值。
“丁”,遭逢之义;汉代刘向在《九叹·惜贤》中就说:“丁时逢殃,孰可夸何兮。”
“光阴贱”,是反用俗语“一寸光阴一寸金”。钱先生本是惜时求学之人,珍惜人生的宝贵时间,正如韩愈自谓“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进学解》),无奈而舍西南联大的环境,讲学于偏僻的湘西蓝田师院,不禁感叹自己会虚度时光,浪费大好年华!
颈联下句感叹人不珍惜生命与时光,反而为谋生轻掷性命。
“转为”,反而为的意思;唐苏颋《夜闻故梓州韦使君明当引绋感而成章》:“共将歌笑叹,转为弟兄留。”
“性命轻”,乱世生命被看轻,前人多有吟咏。唐代孟郊《下第东南行》有“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轻”之句;宋代杨万里处危境,则感叹“咫尺性命轻於毛,只恐一毛犹不直”(《过石硊渡》);元代的陈基《福山港口待潮》诗中则说“时清不识风波险,乱世方知性命轻”,更与钱先生的诗句同义。钱先生在《管锥编》第四册1485页评司空图《力疾山下吴村看花》诗云:“乱世物命危浅,与人命一概。”说人命和“物命”一样,在乱世都“危浅”。
钱先生这里写“谋生”适为“轻生”,正如孟郊《蚊》:“但将膏血求,岂觉性命轻!”乱世人生,可悲可叹!
与子丈夫能壮别,不教诗带渭城声。
尾联又扣回到离别,首尾衔接。上句说,与冒效鲁都是大丈夫,分别要能够做到壮别。
“壮别”,就是心胸广阔,不悲悲切切地离别。古人常云,大丈夫志在四海,不为乱世穷途而困厄悲戚,处逆境而顺守,发愤而有作为。唐代高适《别韦参军》说“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宋代复古《琵琶行》称“丈夫不为儿女情”,元代王冕《寓意十首次敬助韵》其十云“堂堂大丈夫,耻为游子吟”,都是吟咏“丈夫能壮别”。
下句写,我们写离别之诗,不能带上感伤的情绪。
“子”,是对人的敬称,犹如称“君”,这里是指冒效鲁。
所谓“渭城声”,即指唐代王维的《渭城曲》,是一首著名的别诗:“渭城朝雨浥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诗末句有死别无还之意,人言此诗:“片言之悲,令人魂断”(见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所以,“渭城声”,是带有感伤、悲凉的色彩的。
钱先生虽然如此结尾,但全诗,尤其是前六句,还是笼罩着低沉、感慨、悲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