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鲁迅近了 离茅盾远了
(一)
人都有偏见,大人物也不例外。比如说文化巨人鲁迅说过一句偏激的名言:“中医都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 这句话不是玩笑,有两件事让他对中医有了看法。一是父亲的死,二是治牙病的切身感受。
鲁迅在《父亲的病》一文里有沉痛的记述,看得出,父亲的死在少年鲁迅心里结下了永远的痛与恨,直接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与文化观。在鲁迅笔下,给父亲诊病的绍兴城两位中医名士贪婪、冷漠、愚昧,竟然要用原配的一对蟋蟀配药。在一个窝里,也没法证明蟋蟀不是二婚呀。
受过伤害的周先生也是凡人,对中医没好感也正常。这丝毫不影响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坛的老大地位。同样的,他的偏见也没影响中医作为中国独有的医学,成为中国京剧、中国画之后,被世人称为“中国的三大国粹”。
鲁迅先写中短篇小说,最有名的当然是《阿Q正传》。中国文学的画廊里多了一个阿Q形象。他的精神胜利法当中,能找到每个国人的影子。这个形象在文学史上活着,至今无人可以超越。
后来,鲁迅也写了大量的杂文。那些作品,的确像匕首,像投枪。当初我当中学老师的时候,最喜欢教的是鲁迅的小说,有趣。最不喜欢教的是鲁迅的杂文,难讲得很。那里面有好多的注解,好多的历史事件,你都得去捋清楚。
这些年,关于鲁迅最有意思的话题,就是鲁迅不是伟大的作家,因为他没有写过长篇小说。
的确,鲁迅曾经有三次想写长篇小说的冲动。一次想写杨贵妃。考察之后发觉西安早不是唐代的风景,作罢。第二次又想写红军长征,可他呆在大上海。又有多少细节能写呢?第三次想写知识分子。也没有写成。倒是杂文写得超多,超好,影响大得不可思议。
(二)
茅盾先生在他著名的长篇小说《子夜》中,曾有这样一段描写:“吴老太爷从乡下乘轮船来到上海,怀中紧抱着《太上感应篇》,坐进30 年代的汽车里,像一具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南京路上,到处是光怪陆离的灯光和高耸的摩天大楼。最让吴老太爷大受刺激的,是一位身穿高开叉旗袍、连肌肤都能看得分明的时髦少妇。那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双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这情形,不禁让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终于,吴老太爷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茅盾也是一个大家,他一生都是写小说。他的《林家铺子》、《春蚕》等小说不错。最有名的当然是长篇小说《子夜》了。这部作品写了大上海资本家之间的尔虞我诈和历史命运,人物众多,情节跌宕。应该说,是现代中国文坛有代表性的伟大作品。
80年代初,茅盾临终前把25万元捐了个茅盾文学奖,据说如今值500万,专门奖励优秀长篇小说。这一创举,让他的名字永远与长篇小说联系在一起。后来又有商人捐助,奖金不断提高。贾平凹《秦腔》得奖的时候得了5万。陈彦《主角》得奖的时候,就得了50万。
长篇小说似乎成了文学的高峰,作协开会前头坐,报告里名字少不了,像地方上的戏,成了领导的脸面。谁要是没有写过长篇小说,好像就不是作家的一样。 猜一猜 长篇小说给谁看
的确,长篇小说是考验作家综合实力标志。胡写几十万字容易,个人传奇的,离奇故事的好弄。可要写一部能留在历史上的像《白鹿原》那样的作品,那是难上加难。你得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得有结构故事的能力,得有鲜活的人物形象,得有思想的高度。
更主要的是,要有平静的心态,能扛住一年半载坐冷板凳的身体,有充足的时间。如同盖一座大房子,一砖一瓦马虎不得,得耐着性子,慢慢儿地砌起高楼。电视剧是方便面 长篇小说是满汉全席
(三)
我也没写过长篇小说,当然不敢和鲁迅相比。与他比简直就是珠穆朗玛峰和金凤山。
我也写过不少短篇小说,出了三本集子。中篇小说有两个写了两部。一个发在当年陕西省文联办的《新大陆》杂志,还是头条,名字叫《公共汽车即将到站》。还有一个六七万字的小说单行本。是未来出版社约的,叫《少年李自成》。后来,就撰写一些杂文散文随笔。我的杂文《副领导》也收入了王蒙任总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杂文卷》大系,书中选编了从1976年到2000年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的杂文作品。
我后来很少写小说了,想一想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童年的井挖得差不多了。再也逃不出固化模式,不断地重复自己没有意义。二是想象力不行了。现实生活发生的事情往往比虚构的故事更传奇、更精彩,写得反倒出不了新意。三是生活阅历太简单,几乎都是从学校到单位,都是帮闲的部门。没有在主流社会里面,火热的生活里沉浮,自然就写不出那种痛感。
曾经有好多次写长篇小说的冲动,都是写了开头,自己先否决了。活到我这个年纪,自己能干点什么,干不了什么,应该像对自己身体一样熟悉,强扭的瓜不甜。如同鲁迅当年说的,写不出来的时候不要硬写,硬写出来的作品一定不会是好作品。况且这些年气候变了,要求严了,文学的空间更小了。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能写多少算多少,不攀比,不玩命。
(四)
有意思的是,中国作协有四个大奖中有两个是以著名作家命名的。一个叫鲁迅文学奖,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都能获奖。一个叫茅盾文学奖,专门发给好的长篇小说。
茅盾文学奖钱多,比鲁迅文学奖影响大的太多了。这不是茅盾厉害,鲁迅不厉害。而是时代变了,人们好大喜功。人们都觉得大的东西,一定比小的东西厉害,长的东西一定比短的东西厉害,大人物一定比小人物厉害。
去年国庆到上海,专门去了虹口的鲁迅公园,拜谒鲁迅纪念馆。许广平织的那件毛衣,几十年过去,还像新的一样。在那个大厅里安静地穿梭,能感受到鲁迅的那种不一样的气息,空气里好像也流淌着先生那种对敌人的不宽恕,对朋友亲人的无言的爱意。
鲁迅去世的时候,周海婴仅仅才七岁,他在给家人的遗嘱中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这句话是对幼子周海婴说的,鲁迅对周海婴并没有过高的期望,他只希望周海婴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鲁迅不是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骨气的男人。他死的时候,棺上盖的那个写着民族魂的白布,众人抬着从上海街头走过的时候,那是一个伟大作家最荣光的时候,那是写过多少部长篇小说都无法与之比肩的荣耀。
伟大的作家没有长篇依然伟大,平庸的作家长篇比砖头还厚,只能砸死自己。
(五)
有的玩笑开不得,比如有个领导夸称我,说我是商洛鲁迅,吓得我赶紧往天上看,生怕响雷劈了我,连连摆手说,羞杀我也。不敢当,咱连人家脚上的小趾头都比不上。人家是神,咱是小鬼。小鬼咋敢与神相提并论呢?
与鲁迅近了,是因为都没写过长篇,也不准备写,早知道写不出活着能得茅盾文学奖,死了能当枕头的巨著,吃苦受累不值得。人家开玩笑说我是三小作家,喝小酒,打小牌,写小文章。我一笑,不生气。干不了大事,做点小事也好。
离鲁迅近了,是上了点年纪才读懂先生的倔强中的深情。咱不指望得茅盾文学奖,却是小说的爱好者和终生读者,如同当不了好厨师,却是文学美食家。这些年,期期读《小说选刊》,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只是,小说越来越不好看了。
鲁迅和茅盾是两座大山,他们并肩而立,便是中国文学的高度。离得近也好远也好,他们永远立在那儿,供人们抬头仰望。我们只是在山谷里的行走的文学群众,爬不动了看看他们,就会多一些向上攀登的温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