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开花是草木的权利

开花是草木的权利,那么麻雀呢


王全

我是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里突然醒来的。
        时令已进入秋季,天还燠热,夜里窗户开着,只有一层薄薄的窗纱用以阻挡蚊蝇,鸟叫声清晰清脆清亮,像一个没有消退的梦。我急忙起身拉开窗帘,鸟儿受了惊吓,从铺板上、从花盆上“扑楞楞”飞走了,碰撞了花木的茎叶在微微晃动——是麻雀!许久未见的麻雀!
        我住一楼,窗户安着护栏。护栏伸出窗外一米,沿窗台铺着垫板,上边放着盆花。栏杆是铁筋焊接的,每道间距约十公分,鸟雀飞进飞出毫无限制。为防雨水浇淋,也防止楼上的邻居晾衣物浇花等淋下水来,护栏上沿铺了一张白色透光板。
        麻雀又飞回来了,或者本就没有飞远,转个圈儿又落在对面厦子顶盖上,落在邻居家拉的晾衣绳上,六七只之多,目标还是我的护栏。有两只胆大的“突”的一声飞进来,又迅疾飞了出去,似乎在试探我是否怀有恶意。它起飞时会用力扇动翅膀,爪子紧紧收起来,靠紧腹部,尾巴像一把小蒲扇,身子向上一跃,“扑”的一声就飞上了空中,速度之快令人乍舌。
        我一直站着未动,隔着窗户玻璃看它们。
        麻雀再一次飞了过来,先是一只,然后又飞来一只,浅褐色的爪子抓站在护栏的斜拉筋上,小小的脑袋不停地转动,黑亮而锐利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两盏灯,警惕性极高地东看看,西瞅瞅,然后跳落在铺板上扬头喳喳地叫,是在呼唤同伴吗?于是其余的麻雀也飞了进来。蹦来跳去了一会儿,便用它们黑色的、圆锥状的喙急促地啄食铺板上的食物,并不时叽喳几声,仄一下脑袋,似在警觉我的动态。
       我才知道我的窗口为何有了麻雀。

农村亲戚送来一袋新鲜的玉米碴,我在装瓶存放时不慎撒了一些地上,不想糟蹋了,便扫起来暂时放在窗外,想闲时作为肥料拌进花盆泥土里,不料一大早竟引来了麻雀。我钦佩麻雀的灵,不知是视觉还是嗅觉抑或是其它方面的灵,它们竟能立即寻了来。
        麻雀,我们都叫它家雀,这可能是一种土称吧。
        小时候周边的树多。树多,麻雀就多。不光是麻雀,喜鹊也多,燕子也多。秋天天高云淡,老鹞会排成人字队形去南方过冬,我们在地上仰头望天,数着过空的鹞阵大声唱着顺口溜:老鹞老鹞,飞去南海;将个媳妇,下俩小崽;过完冬天,再回边外……唱着唱着就到了冬天。冬天再没有其它鸟儿了,只有麻雀。幸好还有麻雀——我似乎有数十年没有看到老鹞排空的阵仗了。
        麻雀不惧寒冷,它惧怕的是人。人是一切物种的天敌。
        小街上的连生是打麻雀的高手。只用弹弓,雪天也用箩筛扣。这个方法各种文学作品中多有描述,但连生扣到的极少,远不如他的弹弓精准。麻雀是有智商的——否则也不会迅速就锁定我窗外的苞米碴子。但连生确实扣到过活的,还给过我一只。
        那只麻雀握在手里毛茸茸的,我端详它的时候它也时不时地端详下我。它的头顶仿佛戴着一个土灰色的小帽,两腮各有一块黑点,连颈部都是黑色的,像围了一个头巾。背部的羽毛似麻布做的坎肩,褐色中有块块条形黑斑。腹部的羽毛呈灰白色,短而平,又像穿了件衬衫。一张尖尖的小嘴不停地叽喳,似乎是在抗议我对它的拘捕和囚禁。

我用两个手指捏紧它叉子一样的尾巴,另一只手慢慢放松,想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就在那一瞬间,麻雀打了个扑撸力量极大地挣脱了束缚,忽拉拉飞走了,我只感到脸前一阵风起,手指间便只捏下它的两颗黑褐色尾羽。

麻雀逐渐稀少了,喜鹊和燕子更是难觅踪影,不仅仅是因为连生们的弹弓,还有遍布城镇的水泥楼群将它们驱逐。
        以后我每天会早起抓一把玉米碴或是小米粒儿撒在窗外铺板上,麻雀便一天天多起来,像饭店的食客来了一拨又一拨,在叽叽喳喳中“扑楞楞”地飞进来又“扑楞楞”地飞出去,显出窗户间的热闹与生机。有时候赶上雨天,它们会俩俩躲在护栏里避雨,全然不惧屋中我的存在。身上的羽毛湿了,也会互相梳理,就用它们小而尖的喙。

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一对情侣,是不是在秀恩爱。记得母亲说过“一般东西一般物,万物都有灵。”读过公冶长知道人有人话,兽有兽言,鸟有鸟语。那轻柔的唧唧声是不是在说悄悄话?是不是在表达绵绵情意?我便躲在屋内,尽量不靠近窗口,以免惊扰到它们。我的举动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误,尤其在现代社会,有些矛盾看似无法调和。
        首先发现花儿的叶片上有了灰白色的污秽,并且越来越多,花盆边沿,铺板上都有了,很煞风景,这可能是喂麻雀的副作用吧,我每天会悄悄地用喷壶冲洗。然后邻居家刚晾晒的衣物脏了,骂声在窗外响起,并扎撒开两手轰赶飞来的和想要飞来的麻雀。

又一个早晨楼外突然传来嚎叫,为抢占车位这声音也曾经与人对骂过:“该死的家雀呀!我刚洗的车毁啦!”

出去看了看,黑色轿车上盖满是灰白色的斑斑点点,沥沥啦啦的,难看极了,放在谁的身上谁都会心中不悦。鸟雀拉稀是天性,这是我一小就知道的。鸟雀没有智商——它只记得吃——这一点我也应该知道,但那一声声诅咒是否太过狭隘?
         再一个早晨麻雀在窗外叫着,一波又一波,偶尔还轻啄下窗户玻璃,发出咔咔的敲打声。我躺着未动,希望它们飞去别处,飞去自己的领地——假如它们也有领地,毕竟这里以人为本。但麻雀不理解,有飞走的,又有飞来的。不过是弱者在向我讨几粒儿米,天可怜见!我这样想着,终于没能捺住天性,又撒下一把小米粒儿。这一举动或为麻雀惹下大祸。

起因是一个早晨,终结也在早晨。啁啾的麻雀声与我有了距离感,像在楼外的地面。我在窗口见到不断有影子斜着掠过,是从空中俯冲向地面,全然淡忘了我护栏里曾有过的缱绻。

“怎么这么多死家雀呀!”有人在惊呼。我一悚,不祥的预感涌上,急切切跑出去看,地面果然横七竖八歪躺着羽毛零乱的死麻雀,死麻雀的周围还留有金黄色的粮食颗粒儿,若诡谲的黠笑。
        我心里一阵痉挛,悲凉从脚底升起,乃至四肢百骸,为麻雀的轻信和天真,为人类的僭越和跋扈!麻雀太浅白,看不到美食掩盖的叵测;麻雀又太单纯,不懂得世事险恶,以为这世间真的是万物的家园,而非只是人间。我不知道弱小的麻雀在倒下的刹那有没有对人类自私的怨恨和对我的怨恨,毕竟是我的诱导在先让它们产生了错觉。

此刻我看不懂它们的表情。它们只是仄扭着小身子,闭着眼,像一团团灰色的土坷垃随意丢在地面,等待被冷漠的扫帚清出小区,再也不会看我护栏内摆放的绿植,绿植上边的鲜花,以及鲜花之上的天空——天空依旧清亮,再没有鸟雀飞翔……
        秋是慢入的,冷却在突然之间。我把花盆移入屋里窗台,扫净了护栏中的铺板,摘下纱窗,关严了窗扇,与户外的冷空气隔绝了联系。由于阳光与暖气的交互作用,室内温暖如夏,花儿便蓬勃怒放。开花是草木的权利,只是窗外缺了麻雀自由的欢唱。偶尔耳边出现幻听,匆匆起身扑向窗口,仿佛那灵动的影子,还在。

简介:作者王全,男,辽宁省庄河市人。有小说、散文等散见于各报、刊及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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