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之美,生生不息

蒋勋讲过一个故事。

卫夫人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写“竖”的时候,把他带到深山里,教他从枯藤中学习笔势的力量。

于是王羲之在登山时攀缘一枝老藤,把身体吊上去,悬宕在空中,去感受一枝藤的强韧——拉扯不开的坚硬顽固的力量。

这个记忆变成他对书法的领悟:“竖”这个线条,要写到拉不断,写到强韧有弹性,里面有一股往两边发展出来的张力。

藤,也就成为了向一切看起来枯老、却毫不妥协的坚强生命的致敬。

藤,长于野外,虽各具形态,但都有一种百折不回的韧劲。

无论在怪石嶙峋的荒野,还是城市斑驳墙面上;抑或是古木参天的树荫里,果园菜蔬的篱笆边,藤,都会找到它的生存之道,以锲而不舍的精神,温柔抗争着。

儿时记忆里,有这样一株龙眼藤。

龙眼树长在家乡的后园,那树上的寄生藤却是恼人,年年砍,年年生。

爷爷每年提起镰刀去砍,等到果子挂满枝头时,仰首看去,藤香又倔强长满了一树,微风吹来,藤蔓轻摇,竟有一种垂垂如丝的美。

藤不能直立,借他物才可攀援向上;若无他物,匍匐或垂吊也可。总之,沐浴在风雨中,并不轻易屈服。

藤之姿,盘盘旋旋,豁达隐忍;藤之叶,疏密有致,繁茂清丽;藤之花,灼灼盛放,浪漫温婉。

藤,就这么朝朝岁岁陪伴下来,人们种藤、赏藤、画藤、咏藤,从不掩饰对它的欣赏之情。

明代文征明亲手种植的紫藤,算下来有四百多岁了。

四月去到拙政园旁,我们还能见到紫藤花温柔绽放,而它的枝桠盘曲如卧龙,隐忍含蓄。

紫藤寿长,经历过太平天国的战火纷飞,也见证过园子的几易其主,如今园名、宅邸、景观皆随时局变更,它没有,它只是一直在那里扛起岁月荏苒。

藤,以无声的力量,让我们学会用温柔、厚重的姿态,抵抗人世间的硕风凛霜,静默生长。

藤,编成器物,有古朴雅致的美,焕发出另外一种强韧的生命力。

人们用它做成藤床、藤椅、藤篮,放到家中,质朴耐用,也成为一种恒久的陪伴。

《长物志》有记:“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藤编正好符合了古人对家具的审美与需求。

藤编是中国最古老的家具之一,唐宋时已流行,诸如罗汉床、圈椅、官帽椅的座面等,被称为软屉。相较于硬木座面的硬屉,它更为清爽透气,久坐亦舒适无碍,是很多古画里文人喜爱的清雅之物。

南宋李嵩有一幅《听阮图》,画中高木奇石,树下士人闲坐榻上听阮乐。宽大的床面正是藤编软屉,仿佛自带一种会呼吸的生命力。赏画时我们也能感受到那份夏日幽凉,清风畅意。

好的藤编家具结实轻盈、防蛀防潮,可以传世。有位香港收藏家经手过明代的一只黄花梨方凳,凳面软屉经过几百年仍保存完好,静守着岁月。

藤编,作为老房子的标配,也承载着我们的童年记忆。一把躺椅,一张藤床,可能就是一生,置于寒室不觉其奢,布于华堂不觉其陋。

如今我们奔波劳碌,如果得一把藤椅,也可以不问声色浮华,小坐庭院中,闲看“满架蔷薇一院香”。

返璞归真的美,从来都是每个人最内心的向往。

藤,烙成纹路,又有一种飘逸流畅之美,身姿蹁跹于各种吉祥纹样中。

这要从中国传统纹饰的“缠枝纹”开始说起,它又名万寿藤,寓意着连绵不断、生生不息。而缠枝纹与青花瓷,可以说是互相成就的存在。

譬如最具代表性的元代青花人物故事梅瓶中,“西厢记”梅瓶上的张生坐于马背,书童跟随在后,怪石、篱笆、花草点缀其间。再细看它的肩部,绘着一圈缠枝莲纹,足部上端也有一圈卷草纹,有典雅流畅之美。

此外,明清建筑里,也多见缠枝纹图案作为基底。南京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构件中,有非常清雅的缠枝莲花;北京故宫的墙脚上,也有石雕的缠枝西番莲,更为拙朴内敛。

缠枝纹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两汉常见样式是忍冬纹,较为简洁清瘦;之后是唐代卷草纹,以草叶纹样为主;宋元开始出现缠枝花卉,花与草、枝互相缠绕,更加繁复清丽。

无论怎样,缠枝纹始终都以植物藤蔓为核心元素,不断完善,延续至今。

藤,逐渐内化为中国人的吉祥文化符号,深藏着所有来自东方美的想象和祝福。

所谓天人合一,就在这些东方的藤蔓中。

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

不论“枯藤老树昏鸦”的山野老藤,还是“木香花湿雨沉沉”的院中花木,藤,原是自然间最平常之物,却因人们赋予的品格,显得清贵无华。

草木因我赋予而深情,从植物、到器物、再到那些纤细迂回的纹路,藤蕴含着中国人饱满的柔情。

今天,我们不妨再去亲手抚摸藤编家具的肌理,感受它的宁静优雅,让那些最初的感动,重回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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