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坛城
05 坛城
乡村的夜,野羊在叫,声音很孤单,忧伤传很远,像是想要告诉人们一点什么。猫头鹰也咕咕叫,邪邪的,海盗一样。蛐蛐也在叫,一片连着一片,像规矩的仪仗队,像在鼓吹一些事情。起风也不影响,诸多声音汹涌纠缠,交响乐一样秩序井然,只是不晓得谁在指挥。一旦落雨,蛙声会事先提醒,千军万马,瞬间收兵。
夜色里那些石头房子,亮着灯,如水晶,如襁褓,如一颗颗蕴藏秘密的豌豆米。有人在给孩子讲故事,也有人做别的事情。灯灭了,有人开始做梦,梦离开枕头,顺床铺滑落,从门缝悄悄出去,流淌到夜里,就着月色,有些梦挂在树上,慢慢变成花朵。有些梦趴在草上,一夜寂寞成霜;有些梦沿着村外的河,潺潺去到很远的他乡。
那时的夜,如走散的飞天在人间彼此呼唤,你没办法一个人把她们都找回来,你写也写不完整,说也说不流畅。所幸它们如此安静,就跟奶奶一生信仰的佛一样,就跟母亲信过几年的基督一样。你什么也不用信仰,你只需要像一块老老实实的石头,就会有一些标记铭刻在你身上。
多年以后,你读蒲留仙,你服气了。人家笔下的夜,悄无声息,挖地三尺,就算没有穷书生和狐狸精,也一样生动美丽。人家是把夜写到潜意识和骨头缝里了,几百年过去了,太阳都敲不开门。是的,《聊斋》属于夜晚——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斋房,在等他的聂小倩或婴宁——那是人的精神故乡。
夜晚是属灵的,白天属于气血。“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夜晚就有体会,夜晚是天地典籍,夜晚是神的一味药。
人在夜里躺下来,先是关闭了眼睛,然后是耳朵,脑袋也打烊了,手脚也停止了工作,身体慢慢就安静下来,安静得如同一棵深夜的老树。老树的根须到处蔓延,去到白天去不到的地方,见到白天见不到的人,做一些白天做不到的事,进入另一种看,另一种听,另一种体验,另一种思量和行走。
夜晚是灵魂练习独行或探索的时间,身体像调皮捣蛋的孩子,灵魂像温柔慈悲的母亲——身体和灵魂是母子,母子是一条河的两岸——孩子不闹腾了,睡着了,不拧巴了,母亲就有时间做点其它的事情。
这种说法看似是可笑的,你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一把木勺,亦有来处——生命对你而言,是一条河的两岸,其间有舟楫相望,有石头做标记,有鱼游来游去,有彩虹做的桥,有替你高兴陪你落泪的鸳鸯与水鸟。你的看见,听,想,感受,记起,不完全由眼睛,耳朵或是身体决定,它还由灵魂决定,你信赖你的灵魂。
就像人有衣裳,灵魂也有衣裳——身体就是灵魂的霓裳——灵魂并不总是呆在身体里,就好比人到晚上要宽衣就寝,灵魂也会离开身体去别的地方。灵魂有别样的空间,有别样的计划和蓝图,灵魂是另一种思维和语言。
人人都会做梦,梦就是人的另一种形式,一种灵魂的形式,就像水是冰的另一种形式,气是水的另一种形式,梦是灵魂对身体的暂时离开。离开身体的灵魂碰到另一个灵魂,一样会打招呼,吵起来,拥抱,喝酒,亲热,热爱生命,痛苦,悲伤,为前路打算,也祈祷未来。灵魂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狼藉与芬芳,有自己的抱负与狭隘,有自己的不堪与欢喜,有自己的放弃与争取。
一个灵魂去到一个地方,或许离身体已经很远,或许隔着几个时代,它们彼此说着话,它们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它们认识,它们的交情远远超过身体。一块石头上曾经坐着过很多灵魂,一棵老树,一条道路,一座山,一口井,一本书,一个渡口,一处城墙,亦复如是。
人在梦里翻了一下身,灵魂就又回来了,比光还要快。回来的灵魂看着身体,有时候,也聊会儿。更多的时候,它们什么也不说,身体继续睡,灵魂继续去忙别的事情。也有时候,灵魂在外头会碰到麻烦,掉在水里,碰到恶犬,陷进淤泥,去到绝地,遭遇战争,或是被其它的灵魂穷追不舍,拼命奔跑。但是灵魂知道身体在等它,它会全力以赴跑回来。回来得太猛烈,会把身体撞醒。
灵魂也会碰到开心的事情,见老朋友,去老地方,行走过的路,喝熟悉的酒,百转千回,冰释前嫌,说一些曾经的话题,计划一些将来的事情,这时候,身体就会知道,灵魂一笑,身体就会笑。身体醒来了还继续笑,继续陶醉,说不定灵魂就坐在枕头上,陪身体高兴一会儿。
很多灵魂在夜晚相遇,就构成一副夜色坛城。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出口,各有各的不容易,各有各的了不起。而身体,就跟客栈一样。身体是灵魂的客栈,灵魂是身体的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