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人类图》第01章 夜脑魂行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或许会很快忘了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我的梦也会成为你的梦。

——藏地谚语

01

命运也是有界面的,但命运并不局限于某个界面。

人们惯常所做的事,是得到一个结论就固步自封,然后将其称之为命运。这种简单粗暴浅尝辄止,其实是一种更深的恐惧。正是它促成了命运,也正是它障碍了人们无限向源头探索。

2019年初春,我又一次遭遇了命运的“便秘”。被人伺候惯了的父亲彷徨守护在高龄重病卧床已久的爷爷床榻,还得照顾好几乎完全丧失听力的奶奶,我独自陪着母亲去往贵州某家医院,做拖了很久的动脉曲张和疝气手术。原定60分钟左右的小手术,母亲被推进手术室后,两小时了还没出来,我就开始有点心慌。恰好这时候,电话响起来,父亲说爷爷恐怕是不行了,我一下就懵圈了。

我盯着手术室那扇生死未卜的玻璃门,没敢告诉父亲医院的实情,只说我这边一切都好。才挂掉电话,尚在国外旅行的妹妹电话又打过来问情况,我又说了一遍,这边一切都好,并谎称正在忙,将电话挂掉了。心里一个念头忽然升起,要是爷爷和母亲同时在这个槛上都没跨过去,欠债累累身心俱疲的我该怎么办呀?我凝固在了原地。

以前在电影里见过那些人遭遇猝不及防困难的时候,不停抽烟不停搓手还来回踱步,不晓得他们哪里来的力气?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感觉全身像冻僵了一样?我就只看见“人到中年”的自己,依然是个毛手毛脚充满恐惧的孩子。又或许,世间人情冷暖,不过四顾无人。

当一个人面临困境,什么都思考不起来,只得将自己托付给时间和命,不晓得算不算一种信仰?真的拳拳托付,恐惧也就没了。信仰于是生长出来安全感。就像彩虹一样,一瞬间的美丽,也是美丽呀。

也不晓得又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重新开了。我再一次看到了双鬓飞雪吸着氧气的母亲,我快速冲了过去,我等不得医生再嚷嚷“病人家属”了。我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妈妈!我不想再做家属了,我希望我一直就是您。”

“几点了?你给你爸打个电话,看他们吃饭了没有?”这是母亲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以前听人家说,菩萨是以地狱为家的人,他们在地狱里去表达爱。我猜我母亲听不懂这样的话,她只是已经习惯了对别人深情,对自己凉薄。我打电话给父亲,在电话那头,我听见爷爷跟爸爸说,他想喝点粥。声线清爽,中气十足。旁边还有我们家狗全力以赴的吠声,家里貌似又来了远方的客人。

一切又都回归到了平常,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在回家的车上,母亲又跟我说,“也不晓得你爷爷今年能不能挺过去?”我想也没多想就说,没问题的。我没有告诉母亲说,每个念头,都是考验。人要是横下一条心面对自己,懵圈就根本不存在。凡属懵圈,都在逃避。人之所以支离破碎,就是在跟真实做对抗。

02

三月天的草莓开始上市的时候,我离开了老家。

我其实也不晓得自己该继续干点什么,但我还是简单收拾起行囊,一大早就走了。我走的时候,爷爷的房间鼾声如雷,我没有去跟他打招呼。我猜,爷爷一定会在梦里目送我的。一如当初他常对父亲说,“我昨晚梦见那小子从部队来信了,你跑去办事处瞅瞅看看。”

父亲送我出门,默默抽烟,一言不发。母亲一如从前,还是装作很忙的样子,躲在屋里不出来。她没有勇气遥望远方,她理解不了外面的世界。“不晓得你们为什么都稀罕那种滑石板一样的地方!”母亲说。

也不全然是稀罕。或许“滑石板”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吧,有珍惜,也有嫌弃。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母亲说起。“出家”其实也分两种,一种是粗钝化的逃避,另一种是精微化的深入。怎么说呢?或许都有。拥抱纠结,各就各位。

3月7日晚9:40。我在昆明接到程颐从丽江打来的电话,“回头你就收拾嘛,一切从简,明天坐最早的一班高铁下来。我马上帮你订票!”她说。程颐好像从不跟我商量什么。说什么都理所当然,干什么也都顺理成章。

那个晚上,我一直没睡着,又或许睡着了,不太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梦与醒的界限逐渐模糊了。直到在丽江高铁站下车,感觉还像是在做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一样。

我跟程颐认识好多年了,就像认识一条河,一朵花,一座山,一片云。这些东西,你或许并不陌生,但你真未必了解它们。就像你未必了解自己一样。

曾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对二维码特别好奇。我整不明白为什么一小块墙砖一样的东西,居然可以雪藏或解密那么多事情。我就想啊,也许这个世界根本就没什么秘密。只是我还不晓得它的二维码在哪里。就像我也不晓得程颐的二维码到底长什么样。这样说吧。普通人根本看不懂自己掌纹,更别说别人的。

我很小的时候,村里一个渊博的老先生跟我说:中国有十大姓,比如“王”姓,他们的左小臂(或右小臂)肉厚部位有一小根“阳爻”横线。后来我一见到这十大姓的熟人,就去撸起人家的袖子查证。慢慢发现,老先生的话,真实不虚。同时我也发现,往往有这么一条“阳爻”线的人,几乎一辈子都熟视无睹。

这条线,就像我少年时节的一个望远镜,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它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在我童年的世界砸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更直接一些说,我这一生,都在沿着这条线向前。也包括我认识程颐。她的手臂上,也有这么一条线。

我因此偶尔也会想,世间所谓“天机”,未必深海苍穹天遥地远,更有可能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它一直记得你,你却不记得它。

我是一个擅长使用“夜脑”的人。什么意思呢?就是夜间的我要比白天的我脑袋更敏锐,感觉更细腻,容易触碰到别人浑然不觉视而不见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像一帧一帧的老照片,或模糊,或清晰,或三十年,或三百年,历历如在眼前。

尤其在文字世界里,使用“夜脑”的人,智商超高,相当于普通人的N倍,几乎是超光速运转。

这种说法,会让一些人不以为然,或是不太舒服。因为它像爱情一样,没有任何 “科学根据”。我一朋友说,所谓爱情,其实是穷人的包养方式。这句话,也可能是我自己说的,我不太记得了。

我要说的是“夜脑”,夜脑是世界包养我的方式。我只有独自在夜里,才会想明白一些东西,看清楚一些事情。白天于我而言,更像是虚幻的。

我一生所有重要决定都是在晚上做的。我几乎不在白天做任何决策。凡是在白天做的决定,不管看起来多么英明神武,都不靠谱,屡试不爽。有一种花叫夜来香,听过吧?它只在夜间开放。我也是,晚上会比较绽放一些。天一亮,我几乎等于是个蠢货。

我讨厌旅游。也包括出差。因为我搞不明白人与人之间那些规矩,尤其是去到人多的场合,几十上百人往一个地方汹涌,我就会如临深渊。就像独自置身于非洲大草原,遭遇成千上万的野牛冲我狂奔,我总担心它们会伤到我。但是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清明澄澈,没有这些顾虑。我可以赤手空拳一个人吹着口哨就回到唐朝去。

不过这回还好啦,程颐来高铁站接我了。她戴个大墨镜,直挺挺矗在那里,我一出站,扫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又成了她的猎物了。我猜,人与人之间,或许还有一种奇妙的关系,就叫“业力之境,虽远必诛”。

程颐是一个干练利索,活得比较讲究的姑娘。她跟我恰好相反:一到晚上,她就像只柔弱的病猫;天一亮,她就成了机警的藏獒。以至于我会经常怀疑她是FBI的什么狠角色。比方说,打个滴滴,一上车她就能悄悄告诉你,“这司机是个资深嫖客”,也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的。

在车上,她忽然又没头没脑跟我说,“把你的脸整好看一点行吗?”我下意识伸手摸自己脸,不晓得她什么意思。她接着说,“你知道吗?如果一只狸猫长时间没有亲密关系,叫声通常就会很凄绝。如果一个男人长时间没有亲密关系,就会一脸戾气。眼神武断,表情主观,乃至悲观。”我也不晓得她是不是在我身上嗅到了什么味道,以至于转弯抹角在损我。

车到北门街,到处是客栈,却遍寻不得我们要找的达摩禅院。“你会不会记错了?”我说。她白了我一眼,掏出手机鼓捣一会,然后就一言不发朝着一条斜坡蜘蛛一样的往上爬。我也赶紧跟着她走,没走几步,我开始感觉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

我经常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这几十年的生命旅程当中,总感觉好些地方我都去过,好些人也都见到过,好像做梦梦见过,就是那种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的感觉。

甚至有时候,对面坐一个原本今生初识的人,连他下一句话将会说什么,或是即将做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叹息或微笑,蹙眉或抖腿,都非常清楚。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他们小学来了一个到处做“爱国教育”演讲的异乡人。父亲是校长,学校又没食堂,父亲就将那人领到家里吃饭。我放学回家,正好撞见那个左眉弓有明显裂痕的人,感觉就像是在哪里见过,好生面熟。但是不管我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

我就悄悄跟父亲说,“爸爸!我见过这个人,他是个逃犯。”我父亲说,“你别瞎说,人家不讨饭。人家是来我们学校演讲的老师,我亲眼看过有关教育部门开具给他的介绍证明。”不久之后的某一天,那个人在另一学校被警方抓获,经证实为在逃嫌疑犯,他的所有证件都是伪造的。父亲后来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还有一次,我跟父亲首度进城,经过县城粮管所大铁门时,见到那个锈迹斑斑的门环,我就跟父亲说,“我来过这里。”父亲不以为意。我就跟他说,哪里是办事窗口,哪里是粮食仓库,哪里是瓦房厕所。父亲就很吃惊,问我跟谁来过。我不记得我跟谁来过,但是我真的来过了。

类似这样的个案一多,我就开始问别人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形,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有。但是大家都不晓得到底为什么。我就开始问各种半仙各种老师,请教一些貌似更高明,看起来也比较渊博的老先生,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山头林立,始终不能让我满意和服气。

直到阴差阳错去到特种部队,见到我们老团长,这事儿才算有个了结。老团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内家拳武术家,在我们集团军是人尽皆知的大咖级人物。有一回外出军事演习,我们二十来号战友“低姿匍匐”正在穿越一条超大超宽的壕沟,上空是随时准备投弹的直升机,左右两侧全是看不见我们的掩护坦克。

我身边一个战友估计被吓着了,忽然尖叫着拼命往右边滚,眼看就要被坦克碾成肉饼,我条件反射一样的赶紧起身去抓他的腿。纵使在硝烟弥漫里,我还是看清了他已经散开的鞋带。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把将他拖到了身边。这“一把”,正好撞见他惊惧无助的眼神。就在那有惊无险的一瞬间,我再一次感觉那个场景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演习结束当晚,我决定去找老团长,并执意问了他这个问题。老团长叼着大烟斗,站得笔直,认认真真听我描述完,脸上挂着调皮的笑,没有丝毫诧异。他跟我说,这就叫“魂行”。

他说,当一个人练习某种技艺到达一定的境界,生命就会出现“全观”现象,一切都可以看见。

他还说,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传说中的本事是人可以学会的,只不过是“吹糠见米”的一种自然显化。当一个人少用脑,或是尽量不用脑,他就会看见自己平时看不见的世界。更多维。更立体。更鲜活。“你不只是简单的去过,你一直在那里。”老团长说。

我现在还能看见当年那个半懂不懂走出团长楼的少年,他放眼再看世界的眼神,就像看一棵卷心菜一样。他“全观”这个世界的深广度,决定了这个世界能给到他力量的多寡。没错。若人不见有比自己更大的存有,他往往会误以为自己就是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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