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保定动物园

梁东方

度过了人生的某个阶段,尤其是童年、少年时光,再回去当然是不可能的了,即便只是再回顾也都已很难,因为靠着回忆所回去的那一小部分,大致都已经是模糊的了。然而既往的时光,曾经的成长之前的视角,却又会因为人生的长度屡屡重现,模糊然而固执;这也正是我们身不由己地要在现实里找机会重温的原因。

对于我自己来说,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走进去就直接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定是保定动物园。几十年以来,大地上的城乡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成不变的角落已经断难寻找,建筑、道路甚至街市格局都已经翻天覆地。像保定动物园这样没有大的改变的童年记忆中的地方,实在已经绝无仅有。所以,重归动物园就是回到童年现场。多少多少年之后再次回到动物园,真就有一种回顾人生之初的真切与分明。

一切位置都还是原来的位置:正在重修的淮军公所对面是体育场,它们的旁边,南边不远就是明代城墙和府河之间的动物园。当年,动物园叫作人民公园,镶嵌在城墙小南门上的横匾上的这四个字是我逐渐长大以后才慢慢发现并且记住的;当时尽管大人们也说是去人民公园,但是人们约定俗成的话语习惯还是更多地称之为动物园,因为这个人民公园里有动物,有猴山。至于后来真的就改名叫做动物园了,也应该是顺乎长久以来的民间习惯而为之。

所以说回到动物园是回到小时候,是因为小时候大多数保定长大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过逛这个动物园的经历,而那个时代,能逛一逛本地的动物园就已经是重大节日里才会有的隆重享受了。以小孩子的视角看外面的世界,动物园的一草一木和动物,都给人生留下了最初的不可磨灭的印象。在这样的印象里既有外在世界的丰富,也更有长大以后才逐渐回忆出来的自己亲人的模样。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带着自己逛这外面的世界的时候的满心欢喜与无微不至;哪怕是因为淘气或者疲劳而惹出来的生气的细节,也都活灵活现,极其生动地将自己生长环境中与家人的互动重现了出来。哺育之劳,血缘联系着的亲人,多少年的朝夕相处,应该有无数记忆中的画面与场景,但是还是这样一起逛动物园的美好记忆里的光影话语气息更真切、更分明、更有特点。

在今天的动物园现场里,依然是大人带着孩子来玩的游客占绝对的主流;那些孩子和大人之间的互动之间,只是穿的用的与精神状态有了时代赋予的特征;孩子与大人的表情,他们之间的亲昵格式是一点也没有变的。飞奔着去看动物,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吃自带的好吃的,没有玩够不想走却被大人抱着走了的委屈,抑或是什么愿望没有被满足而大哭不止,更有年轻的父母指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情状给孩子详细地讲解知识和道理的谆谆话语……

我小时候和父亲母亲一起来过动物园,因为在北方暖房里的一盆南方橘子上的小橘子而哭闹不止,就是要吃。在那个时代,市场上能买到橘子已经是非常稀罕的事情,何况看到一颗真正的橘子树上结着橘子果实的情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就能敏锐地意识到这种看见的珍贵,并且立刻试图用将它抓到手里吃掉的方式释放自己的这种新鲜感。

后来再来动物园的印象就是一家四口在某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了,还专门借了母亲的好友的照相机,是那种120立式的胶片机,黑白照片一卷12张。一般都是在最能代表季节和建筑特征的地方,照全家的合影才会拍一张,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手机随手拍一样不经意地拍照。

那种把领子口、袖口上都系好,站直了,每个人脸上要洋溢起一致的笑容的全家照,小的时候感到很别扭,有点不大情愿,甚至觉着有点老土;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是最珍贵的阖家温馨的情景。父母子女一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的记忆很多很多,能最后留下来的痕迹却往往又只有这么几张照片而已。

选择在秋天来公园拍照,是因为公园为了庆祝国庆已经摆上了很多盆花,盆花无非是黄的菊花和红的串儿红,但是在当时看来已经是稀罕而盛大的场面。今天重游,发现节日才会摆放花盆形成的花海还在,可能是因为距五一还不是很远,当然现在也许平常日子也摆了;而所摆放的居然依旧是黄的菊花和红的串儿红。不同的,只是现在的菊花不是秋菊是金鸡菊而已。

站在这些黄花红花前拍照是当时最为普遍的游园内容,毕竟我和妹妹那时候都已经长大了很多,早已经过了到动物园里看动物的年龄,父母之所以还要带我们来就是为了阖家这样出行一次,这样过一下与平常的生活不一样的生活。他们在单位请了假,我们也在学校请了假。

果然,这样的一天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成为永恒。今天和父亲同来,多少多少年后再游此园,走过那些熟悉的场景,不禁慨叹,不禁如登山途中的回望,回望之真切与依稀,都已如杳然黄鹤,已像隔世炊烟。

好在动物园这块地方基本上没有变,两侧还是以城墙和府河为界,只是中间的杨树行列已经成为参天大树,树下的著名景点“别有洞天”还像是城门洞一样穿过土堆假山,华北最大的太湖石集群还是以猴山鹰山的方式堆砌在那里,长方形的水泥池子里的熊也依旧泡在其中才能抵御没有荫凉的灼灼烈日,而那些从来都是在高高的空中振翅翱翔的鹰,还是只能在块块被白色的粪便染花了的石头之间跳来跳去。

传统的将动物关起来隔着密集的铁网让人来看的以人为中心的观赏管理格式,还在持续。狭窄与一成不变让动物痛苦,它们表达痛苦的方式就是百无聊赖的慵懒,就是在相当程度上的丧失活力。这在以前从来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随着时代的进步,随着各地将动物放养而人坐在车里观赏的新格式的出现,已经是一个扎眼的存在。

而旁边的城墙作为无山的公园里的山,修了阶梯却关住了门,通往郁郁葱葱的顶部的所有路都被封死,不再允许攀登。看上去,城墙似乎比原来矮了很多,作为防御工事来看的话已经形同儿戏。当年登上城墙俯瞰市区的乐趣自然无法重现,坐在城墙上的树荫里饮食的妙感也再难寻觅。

不过城墙下面的树荫已经很多很多。多少年没有来过,动物园只是变得更加蓊郁、更有历史感了,植被因为时间的积累本身也成了风景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比可以明白,公园之外城市里的同龄的树早已经砍掉了一茬又一茬,哪一茬也不会让它们长大。不管以什么借口,树不会长到很多年就一定会被砍掉。只有在这样需要买门票进来、被保护的园林中,才有可能让一棵普通的杨树长得又高又壮,长得树下形成优美的树荫;才有可能让丛生的柏树一直保持着丛生的原状,以至树丛中的每一根都已经非常粗壮,形成了一种罕见的老树丛生的样貌。

所以即使没有了动物,这当年的曹锟花园也已经有了曹锟时代断然没有的成片参天大树。松树柏树杨树泡桐槐树,不论树种,都已经成为整个园林之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设想如果河上建桥,恢复当年横跨府河将河的南岸也纳入园林的格局,扩大这历史与地理双重的垂青之地,会有多么美。

然而因为动物园的性质,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这里一般人是只有带孩子才来,只有谈恋爱才来,少有人将其作为普通园林、作为日常去处的。因为有门票,因为脱离开童稚年龄之后兴趣早已远离,那种不知有我只知有它的懵懂视角下的兴致盎然已经在社会化的人生进程中荡然无存。有意思的是,正因为重新置身动物园这样的童年环境才让人明确意识到了自身的这种变化;其作为自然历程的出现与结束如果不是重归童年现场,便会像是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想不起来曾经流过了哪些地方。

公园里有很多黄色的高背儿长椅,点缀在老树之下,花园之中。公园里的长椅告诉你、暗示你,不存在更高的目的,在这里坐下就已经是最高的目的本身。不如就此坐下,坐下来欣赏周围的一切。这样一来这些长椅的使用率就很高,基本上每把椅子上都不会有太长的空置时间。人们坐在椅子上,孩子们很快就开始一起玩耍奔跑,大人们也已经很自然地开始说话;周围的气氛安详宁和,人人与世无争,将生活中的烦恼悉数放下;还有哪里是这样可以让人们达到这种普遍欢乐的状态的呢!

公园内外洋溢起来的气氛是令人惊喜的:几乎所有人都不是那么陌生的陌生人,相同的口音和大致相仿的生活状态使大家东转西绕便可以找到共同认识的人;人和人之间具有一种农耕时代乡亲式的自来熟,少有互相绝对陌生的漠然,多有天然的熟悉乃至亲和。这可能是所谓小地方的特点,也还同时是保定本地的地域文化使然的独有状态,是所谓保定味儿的重要组成部分。

曾经看到新闻说某人按照国家公布的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的名单将全国走遍,他如果来到保定,来到包括动物园在内的景点,一定会因为对比而对这种特殊的气氛有所体会。这是一个地方区别于另一个地方的显著标志,它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说不出来,却时时处处地洋溢着。作为一代代的人生格式,其普遍性与延续性一直在为本地描绘着特殊性的图景。置身其间,外来者也会因为周围的亲和与舒缓而松弛下来,沉浸在人间这难得的善意与和睦之中。

和父亲一起在动物园里走走停停地待了将近两个小时,除了休息的时候会偶然说起过去的某个场景来,他更多的是专注地去看每一种动物,很有几分孩子式的认真。他分析说自从有了《动物世界》那样的节目,人们对真实的动物园的兴致已经不如从前了。因为可以空前近距离地看到很多动物从出生到衰老的全部过程,那些活灵活现的镜头你真到动物园里来也未必能看见,甚至是肯定看不见的……他重新关注动物的注意力似乎是在告诉我:人生最好的状态,其实就是将万物作为万物本身,将时间作为时间,把当下作为当下,从而重归“能婴儿乎”的直接与纯正。

我能不能达到这样的状态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这一天,我们大约是所有逛动物园的游客中,年纪最大的父子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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