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 | 井玉贵:“笛声如故”的智慧——施德操《北窗炙輠(zhì guǒ)录·笛声》品读

南北宋之交的士人施德操(字彦执,约1092—1147)撰有一部笔记,名曰《北窗炙輠录》,《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于子部小说家类,提要称书中所载“多当时前辈盛德可为士大夫观法者”,颇有助于了解宋代士大夫行迹及理学思想。该书几篇小说性质的作品亦素来令人瞩目。程毅中先生在《古体小说钞·宋元卷》中,选入该书的《姜八郎》《明道判案》《魏公应》等凡五则。该书最富哲理意味的作品,当属卷下的《笛声》(或题为《卖饼吹笛》):

子韶言:旧闾里有人以卖饼为生,以吹笛为乐,仅得一饱资,即归卧于家,取笛吹之,其嘹然之声动邻保,如此有年矣。其邻有富人,察其人甚熟,谓可委以财也,一日,谓其人曰:“汝卖饼良苦,何不易他业?”其人曰:“我卖饼甚乐,何为易他业?”富人曰:“卖饼善矣,然囊不馀一金,不幸有疾患难,汝将何所赖?”其人曰:“何以教之?”曰:“吾欲以钱一千缗使汝治之,可乎?平居则有温饱之乐,一旦有患苦,又有馀济之资,与汝卖饼所得多矣。”

其人不可,富人坚谕之,乃许诺。及钱既入手,遂不闻笛声矣,无何,但闻筹算之声耳。其人大悔之,急收其钱送富人还之,于是再卖饼,明日笛声如故。(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三编第8册,大象出版社,2008,199—200页)
这个故事,是由“子韶”转告给作者施德操的。子韶,即施德操挚友张九成(1092—1159,字子韶)。据张九成《祭彦执文》记述,施德操有“伯牛之疾”“原宪之贫”,一生不婚不宦,有“行絜冰霜”“识高今古”之德才(张九成著,杨新勋整理《张九成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231页)。在刘勇强、潘建国、李鹏飞三位教授合办的《古小说研究会集刊》创刊号中,刘勇强先生选入《北窗炙輠录》的《姜八郎》《笛声》二篇并加以评点。在《笛声》篇后刘先生(“奇子轩主人”)评道:“金钱与精神矛盾,乃人类永久之困惑。如利益追求损害人生享乐,则殊不足取。本篇寓意甚明,至今仍有重大启发价值。”
关于《笛声》故事的寓意,学者的看法不尽相同。沈家庄先生认为,此故事表现了宋代社会文化转型中普通庶民的矛盾惶惑和恋旧心态,其对卖饼者的价值选择持否定态度:“挣钱与吹笛的矛盾,在卖饼者看来是不能调和的,这正是传统观念的价值取舍标准禁锢其思维方式的结果。事实上富人的那番话代表了正确的价值选择,即世俗的选择。”(《宋词文体特征的文化阐释》,《文学评论》1998年第4期)沈先生认同故事中那位富人的价值选择,卖饼者执意回归原初的生活状态,逆时代潮流而行,自然是不可取的。仔细品读《笛声》这个故事,似乎很难让人认同沈先生上述观点。《笛声》故事给人的最大启示,当如刘勇强先生评点所提示的,乃是指向个体生活方式选择的永久困惑。至于宁稼雨先生提出此故事旨在说明“贫能生勤,富令人庸”(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12页),跟沈家庄先生一样,似亦未达一间。
《笛声》故事尽管十分简短,若干细节却颇有微妙之处。其一,卖饼者仅求维持基本生活,业馀时间全用于吹笛,且已坚持数年之久,这说明卖饼者完全掌握了物质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的有机平衡。其二,富人出巨资令卖饼者支配,绝非轻率之举,而是出于审慎的观察。宋袁采《袁氏世范》卷二《处己》有云:“农工、商贾、仆隶之流,有天资忠厚,可任以事、可委以财者,所谓小人中之君子,不可不知,宜稍抚之以恩,不复虑其诈欺也。”(袁采撰、李勤璞校注《袁氏世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52页)《笛声》中的卖饼者便是“小人中之君子”。富人当然也是一个富而好礼的君子,他出巨资令卖饼者经营,是要从根本上解决卖饼者罹患疾苦之忧,用意至厚。其三,卖饼者对于富人的关切尽管一再拒绝,但这并不表明他对富人所持虑后观念懵然无知,在富人的极力劝说下,他决定一试。而且,卖饼者改易他业从事经营后,是全身心投入的,由此导致原初的生活状态被打破:“及钱既入手,遂不闻笛声矣,无何,但闻筹算之声耳。”至此,卖饼者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决定回归原初的生活状态。卖饼者的价值选择,正合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小序所言:“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北窗炙輠录》中有关于陶渊明的条目,作者对陶之人品与诗艺评价甚高。《北窗炙輠录》题名中“北窗”一词,似源自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笛声》故事是由张九成转告给施德操的,后者之所以将其录入自己的著作,自然是因为这个故事打动了作者,换言之,故事中卖饼者的价值选择,作者亦是认同的。人生在世,随时可能有“违己”之事临身,如何保持物质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的平衡,《笛声》故事给我们贡献了有益的启示。
这个故事中的卖饼者喜好吹笛,乃是士庶文化趋于合流的一种表征。从篇中“嘹然之声动邻保”句可知,卖饼者的吹笛水平已然不凡。而故事之所以将卖饼者喜好的乐器设定为笛子,亦是有所考虑的。东汉大儒马融好吹笛而作《长笛赋》,赋前小序引《风俗通》曰:“笛,涤也。荡涤邪志,纳之雅正。”清代孔尚任《圣门乐志·乐器名义·龙笛》亦云:“笛,涤也,所以涤众声之烦秽而使之清朗也。”(徐振贵主编《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齐鲁书社,2004,1997页)卖饼者吹笛能够达到较高的专业水准,是士绅文化向庶民阶层渗透的突出表现。而《笛声》故事在人物设置上最具特色之处,在于卖饼者分明有机会提升阶层,却毅然选择居留在庶民阶层,做一个“快乐的穷人”。
德国民俗学家艾伯华所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收入“快乐的穷人”类型故事,与《笛声》故事应属一类。该类型故事的情节模式是:
(1)一个穷人整天唱歌,激怒了一个富人。
(2)富人借给他很多钱,改善他的生活状况。
(3)穷人开始忧虑,不再歌唱。
(4)他决定把钱还回去,宁愿受穷而保持快乐。
艾伯华交代此故事的出处是《泉州府志一》84—89页(艾伯华著,王燕生、周祖生译《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修订版)》,商务印书馆,2017,266页)。艾氏所言穷人喜欢唱歌,始见于唐代韦绚(802—866?)《刘宾客嘉话录》:

刑部侍郎从伯伯刍尝言:某所居安邑里巷口有鬻饼者,早过户,未尝不闻讴歌而当垆,兴甚早。一旦,召之与语,贫窘可怜,因与万钱,令多其本,日取饼以偿之。欣然持镪而去。后过其户,则寂然不闻讴歌之声,谓其逝矣。及呼,乃至,谓曰:“尔何辍歌之遽乎?”曰:“本流既大,心计转粗,不暇唱《渭城》矣。”从伯曰:“吾思官徒亦然。”因成大噱。(《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794页)

与《笛声》相比,《刘宾客嘉话录》所写有两处明显的不同:其一,刘伯刍将钱给予鬻饼者之后,对鬻饼者的信行缺乏信任,一度怀疑其携款逃脱;其二,故事没有交代鬻饼者是否将钱归还。显然,无论是艺术表现力还是哲理意味,《刘宾客嘉话录》这个故事均不能跟《笛声》相媲美。唯《刘宾客嘉话录》中鬻饼者所言“本流既大,心计转粗”,对于透视《笛声》中卖饼者的心理变化,有所裨益。《刘宾客嘉话录》这个故事一度比较流行,《说郛》节录《湘山录》亦记载过这个故事(文莹撰,郑世刚、杨立扬点校《湘山野录 续录》,中华书局,1984,88页)。
艾伯华著录“快乐的穷人”类型故事时,有一附注:“这个故事在较旧的原始资料中提到过,然而我找不到出处了(小豆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修订版)》,266页)艾氏在“小豆棚”后打一问号存疑,实则在清代曾衍东(1751—1830)《小豆棚》卷一六中,有一篇《卖菜李老》,应即艾氏所言“出处”。《卖菜李老》叙苏州李老卖菜为生,家中有妻子和女儿。小说写李老仅利用清晨的短暂时间,便可完成贩卖以维持生计,早饭后剩馀的所有时间尽可自由支配:“饭后,则蹀躞山塘间,或啜苦茗,或饮薄醪。晚归,则小楼月上,李乃说荒唐杂剧,欢笑一时。”李老维持此种生活已长达三十年。而在接受某富人资助后,李老“持筹握算,碌碌不得安帖,鸡鸣而起,日昃尚不归”(曾衍东著,杜贵晨校注《小豆棚》,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357页),终以劳病而死。在人物设置上,跟《笛声》相比,《卖菜李老》多出了两个重要人物,一是李老的妻子,一是李老的女儿,而妻子、女儿在促成李老悲剧所起作用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开始李老本不愿接受富人的资助,是妻子的怂恿令其改变主张的。李老陷入忙碌的生活状态后,女儿劝他“辞富而就贫”,却不被采纳。《笛声》中的卖饼者不知有无家庭成员,他的一切选择不受任何牵制,难免启人疑窦,相比之下,《卖菜李老》的人物设置无疑更具生活化色彩。我们由此亦可判定,《笛声》实为一篇寓意化的作品。
十七世纪法国诗人拉封丹《寓言诗》中有一个故事,题为《补鞋匠和金融家》,内容颇近于《笛声》《卖菜李老》,较为重要的一处不同,是补鞋匠接受金融家的馈赠后,没有将钱投入经营,而是将其窖藏了起来。跟上引《刘宾客嘉话录》中的鬻饼者一样,《补鞋匠和金融家》中的补鞋匠亦喜爱歌唱。认识到金钱乃“烦恼之根”的补鞋匠,将钱还给了金融家而恢复了歌唱,则跟《笛声》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类似《笛声》《卖菜李老》中的卖饼者和卖菜者,他们均有赖以谋生的本职工作,从事艺术活动纯属业馀爱好。而本职工作与业馀爱好之间,互不相妨,达成雅俗共融的和谐状态。《北窗炙輠录》中,还记载了一位生活于底层而有高雅追求的人物,那便是程颐的高足张思叔,其人“本一酒家保,喜为诗”(《全宋笔记》第三编第8册,181页)。我们看到,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物,既不以身处底层而自卑,亦不以追求高雅文化而自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从未想到用业馀爱好达到提升阶层的目的。我们知道,后期封建社会中出现了一大批假名士,而假名士之所以遭人诟病,便在于他们往往试图利用业馀爱好,达到各种不可告人或心照不宣的私利目的,“雅的这样俗”(《儒林外史》中杜慎卿语)便是他们的共名。更有甚者,有的假名士还会因沉浸于业馀爱好而旷废了本职工作,从而变为人们眼中的笑料。比如,《儒林外史》中开头巾店的景兰江,本来拥有两千两银子的本钱,结果因作诗而败得精光。又如巡商支剑峰酒后在街上吟诗,导致巡商被革掉。只有在保障基本生活的基础上,才有条件追求真正的精神自由,一众假名士与上述卖饼者之间,由此划出了一道鸿沟。
《儒林外史》中跟卖饼者价值取向趋近的人物,乃是第五十五回中所写的市井四奇人。其中开裁缝铺的荆元所说的一番话,颇能代表奇人群体认同的生活方式:“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在这里,“吃饱了饭”无疑是发展弹琴写字等业馀爱好的前提条件。相比之下,四奇人中开茶馆的盖宽曾经向邻居老爹感慨:“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盖宽之所以会想到用业馀爱好换取生活之资,从而与其他奇人有所区别,全然是因为他的生活极为拮据而落到了艰难的境地(小说中写道:“茶馆的利钱有限,一壶茶只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除去柴米,还做得甚么事?”)。由此越发见出物质基础在发展精神自由上的决定性作用。《笛声》中的卖饼者便是在自食其力的基础上,尽情追求精神享受的。故事中的富人尽管出于好心资助他,却不理解精神自由在其心目中的至高地位,因此难以称之为知音。《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中那位灌园为生的于老者,自己不会弹琴,却颇懂赏会,小说中写他听荆元弹奏一段,乃是动人心弦的经典场景:
荆元慢慢的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
知音难逢,世所同慨。事实证明,只有那些真正尊重你的生活方式的人,才堪称知音。而真正幸福的人,便是那些找到并坚守自己生活方式的人。这正印证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那句名言:“幸福是把灵魂安放在最适当的位置。”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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