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 ,不用解释,
时间会让我懂事;
傻瓜才在年轻时候不做傻事,
羡慕别人有故事
我因体质衰弱而休学了,每日躺在床上吃吃睡睡,翻看着《红楼梦》。祖母对我不闻不问,我仿佛被丢弃这座大院的某个角落中,无人问津,我一下子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洞穴之中,我对祖母的疑心越来越重。我天真的,没有一点提防。一日,一个面带沧桑的旅人提着一把铁铲来到我家。他是我的大姑父白兰风,他曾经是大清朝北洋水师的一位将领,他立过功,但最后还是败得很惨,中日甲午战争中几乎全军覆灭,北洋舰队官兵被全部遣散。后来他改行了,做起了考古生意,战场是无情的,他一直生活在艰难与危险中。他走过了生命起伏的路途,坐过牢,出狱之后依旧专研古墓中的东西,他沿着楼兰古道走了几十年,用手中的铁铲让那些深埋在地下的白骨重见天日。他的性格坚韧沉默,他用自己的双脚实现着某种精神上的希望。 祖母看到大姑父,惊呆了半日,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老男人,很难和当年山东威海卫潇洒的北洋水师将领联系起来。但,他的眉宇之间退不掉多年留下的那种神色。祖母问:“你是白兰风吗?”大姑父把铁铲立在门后说:“是,我已经老了,您依旧年轻。”祖母的双眼含着泪水说:“剪枝已经死了,你依旧活着,为什么,对剪枝这样不公平!”祖母的哭声,惊飞了屋顶上的鸽子,鸽子在四合大院的上空掠过,没有流下任何痕迹。
晚上,我们三人一起吃饭,大姑父低着头,一声不吭,他瘦弱的头颅上凸显着青筋与血管。祖母不住地擦泪,她沉浸在多年前的岁月之中无法自拔。吃过晚饭,大姑父从胸口的衣兜中掏出一张照片,放在祖母面前说:“我一直带着她,快三十年了,我现在仍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想让您亲口告诉我!” 祖母悲痛地说:“你不是来看望我的,是来和我找后账的、是为了这座四合大院而来的,你依旧是那么可怕,我真后悔把我的女儿嫁给你这样阴险之徒。”我捡起那张经历了几十年时间抚摩的照片,干燥发黄,照片上的女子,确实美丽。头发梳着手摆波纹,点着嘴唇,一幅害羞的样子。姑父一直保留着,这张照片是他的全部记忆。从这张照片中,我仿佛看到一个日夜饱受煎熬的灵魂。 大姑父掏出一支烟,慢慢地吸着说:“多少年了,我忘不了她,我不明白,她回娘家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第二天就死了,她还怀着我的孩子,我不想听您的任何谎言,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死的?”祖母放声大哭着说:“别问我,你问你自己、问老天爷为什么那么不长眼,要了她的命,你问岳尧,为什么要害死她?”大姑父突然扔掉烟头大声回答:“我问过岳尧了,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为了对付岳尧,把自己的女儿做了筹码,让她死于非命,你好狠,我是回来复仇的,我要让剪枝明白,是她的母亲害死她。”祖母给了大姑父一个耳光说:“岳尧的话你也能相信吗?你也明白,岳尧是这个家里的祸水。她把自己做下的恶事全推到我的头上。你比岳尧还要可怕,你们就是一条藤上结的两个毒瓜。活该你坐监狱,活该你居无定所,这都是报应。”
大姑父沉默了,他收起姑妈的照片,对祖母说:“这回,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这个四合院是我最后的归宿。”祖母冷笑着说:“那我们就看谁心狠手辣了。”大姑父说:“你的心狠手辣我在多年之前已经一清二楚。”祖母气得浑身发抖,对保姆说:“把他带了下去,我要看着他怎么报复我?这是老天开眼,让他亲自送上门来”。 大姑父随着保姆走了,大院沉浸之后,恢复了它死气沉沉的本质。 这个一贫如洗的落魄人,来到四合大院到底怀有什么目的?这是一座喧闹艳丽的城市,大家争分夺秒在这里发财,这样失魂落魄的人太少了。 第二日清晨,大姑父推开我的房门,进来了。目光十分规矩,眼中充满了血丝。我为他搬了一把椅子,大姑父坐下,掏出一支烟,慢慢抽着说:“以前,你的姑姑们都睡在这间房里,因为这间房可以看到北京的日出。”我说:“现在北京高楼林立,想看日出必须到郊区。甚至到了东直门以外。”大姑父仰起憔悴的面孔说:“这个屋里充满了我和你大姑妈的记忆,我们订婚之后,我每次来看她,她都端坐在这里,美丽而宁静,这么多年以来,很多次我梦到我们在这个屋里喝茶、下棋,她的字写得特别好,我真的越是上了年纪,越思念她了。”我问:“大姑父,为什么大院中的每件事都和岳尧能扯上关系,岳尧到底在这个家里是干什么的?她的位置怎么如此重要?”大姑父回答:“岳尧是你祖父的姑舅兄妹,就像《红楼梦》中黛玉和宝玉的关系,本来他们是可以成为夫妻的,不料你太祖父得罪了宫里的一个太监,这个太监是慈禧太后的大红人,他传言要把你们全家赶出这座大院,在万般无奈之下,你的祖父和你的祖母联姻,保住了这座大院,你祖母的父亲是当时名震京城的大将军,他在战场上厮杀了多年,护佑了三朝帝王,得了御赐的免死金牌,不管他家人亲戚犯了何罪,只要不是谋权篡位,就可以免去死罪。你的祖母本是大将军的小妾所生,跟随她母亲一样,是个十足的妒妇。她嫁进了麦家以后,哪里能容得下岳尧,起先还是好的,后来岳尧逐渐长大,你祖母就让岳尧和花匠们一起种植石榴,当时的石榴花在北京盛行,谁家有两盆石榴花,意味着这家人在京城是很有地位的。”
我无数次想到,一个羞涩的女子,偷偷地站在石榴花丛中,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走进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她的心已经无法再疼痛了,只剩下绝望与寂寞,她的感情已经枯寂,所以无法再爱别人。 祖母对大姑父的到来,充满了怨恨,这个四合院是装不下别人的。空荡荡的天井中洒下一条阴暗的光线,祖母无声地推开门,看着大姑父消瘦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麦芽!麦芽!”我从屋里奔跑出来,快步走下木头台阶,天井中,祖母穿着滚边丝绒旗袍,旗袍的下摆一直垂到她的脚面。祖母拿出一锭银子和一包毒药,沉甸甸地放在我手中说:“麦芽,你是最听祖母话的孩子,我们家都是女人,不方便留你大姑父了,你用最好听的话,将他打发走,祖母谢谢你了,祖母觉得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干得最完美,让他与我家永远没有联系。”我接过银子,放在兜里,我有些为难,但是无法拒绝祖母。
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和这个可怜的老人张口,我也无法拒绝祖母给我的使命。我来到潮湿的南屋,岳志坤和他的同学田亮刚刚起床,看到我的到来,他们都惊呆了。田亮端着脸盆到园子里洗脸去了,我一步一步地靠近岳志坤,岳志坤问我:“你的身体好些没有?”我点点头,我的神色异常,岳志坤问:“发生什么事了?”我紧紧伏在岳志坤的胸脯上说:“祖母给了我一锭银子和一包毒药,银子足足有十两,毒药可能是鹤顶红,她让我的大姑父在四合大院中彻底消失,岳志坤,我好害怕,我知道祖母是让我用毒药来解决这个可怜的男人,我不敢,我不是祖母,下不了手。” 岳志坤激动地拥抱着我说:“你终于相信我了,麦芽,不要做傻事,把钱还给那个老妖婆,大不了你住在学校住,永远不回来。”我的心头一阵难过,泪水簌簌掉落,我舍不下这座四合大院,也舍不下自己的童年,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永远失去了。岳志坤看到了我的不舍,低头沉思了一下说:“今夜,我和你大姑父去谈,让他自己离开这里,不要为难你。” 我的心惶惶然,所有的温暖和安定,原来是如此不堪一击。
祖母看到我从南院进来,迎接过来问:“你去南院干什么去了,女人要沉得住气才能干大事,你不要害怕,事情要办得滴水不漏,我看白兰风喜欢在你屋里逗留,你应该明白,女人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我低头回答:“祖母,让我再想想!”祖母一改以前大家闺秀的风姿,对我大吼着说:“你真给我丢脸,这样大的一点事都办不好,白白养活了你这么多年。”我惭愧地听着祖母的呵斥,一种无名的羞耻穿越了我的身体。大姑父从遥远的地方历经跋涉回到北平,但是北平却用死亡与毁灭来接纳他,我办不到,任何有良心的人也办不到。我对祖母说:“祖母,我很害怕,但是不会令您失望,今天夜里,我就去做。”祖母说:“我就知道你会听祖母的话,这件事,你去做最合适不过,谁都不会怀疑到你头上。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会很圆满地完成的。” 入夜,我来到客房。大姑父正拿着一个骷髅在细细地用放大镜看着。我心中呐喊着:我来了,今夜,你我必须有一个人从这座四合大院消失。大姑父见我进来,没有太大的惊喜。淡淡地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吗?”我说:“大姑父,既然您全明白了,我们就到酒店去吧,我还有很多事要问您。”大姑父用红布将骷髅包好,放在皮箱中提着,和我一起走出大院。大姑父又回头看了看,这座大院已经不是他梦中的那个花好月圆夜的大院了。这里充满了阴谋与杀机。
我们来到托拉斯大酒店坐下,点了几道清真小菜。大姑父要了一瓶血玛丽,红酒如鲜血一样粘稠,不亏为血玛丽这个带有悲剧性的名字。我问:“大姑父,您怎么知道我会为您送行?”大姑父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上面写着: 今夜你必须离开麦家大院,不然麦芽必死无疑。谢谢!拜托! 我知道是岳志坤写的,但是我不敢解释什么,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把第三个人拉拢进来了。我把纸条揉碎后放到嘴里,咽了下去。我不能连累岳志坤,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来了结。跑堂的过来倒满了酒,我和大姑父无言,各自干了。大姑父说:“我知道你祖母不会放过我,但是她太性子急了,我已经患了肝病晚期,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找到你大姑妈的墓地,我们合葬在一起。”我的泪,无声地流淌着,对大姑父说:“我是来陪伴您一起上路的,您死我也死。”大姑父笑了一下,但是笑容很快消失了,他又倒满一杯就说:“我把最后一篇考古报告已经写好了,你要活着,替我交给我的领导。”
我有些醉了,看到的东西如隔着玻璃一样,我拿出那包鹤顶红,倒在酒壶中晃了晃。我一口干了第三杯酒,接着我和大姑父酒杯中倒下了毒酒,我要陪他一起死。我说:“大姑父,我不明白,祖母为什么必须让您死。”大姑父说:“因为岳尧把事情告诉了我,你的大姑妈和岳尧同饮时,你大姑妈拿错了酒杯,错把毒酒喝下,她死的时候还有六个月的身孕。”我问:“你为什么不报复我的祖母?”大姑父说:“报复过,但是失败了,我坐了监狱。我是爱你大姑妈的,她嫁给我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她喜欢穿洋装,不喜欢穿旗袍,我那时候她经常到山东的威海卫,我带着她在海上开着舰艇,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裳,她戴着大沿洋帽子,美丽而活泼,她是我一生放不下的记忆。” 大姑父抹了一把泪水,然后说:“是你祖母设了局,让你大姑妈回娘家一趟,我把她送回娘家,她与我摆了摆手,然后扑进你祖母的怀里,那天是岳尧的生日,你大姑妈一去不返,她永远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不管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我问:“您打听到大姑妈的墓地没有?”大姑父说:“打听到了,可是那里已经盖了高楼,她永远无法与我相聚了,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我端起毒酒,流着泪水与大姑父说:“大姑父,想必您也明白着杯毒酒下肚之后,我会与你共赴黄泉,我不能选择,只有陪着您死去。”大姑父将毒酒倒在地上,突然和服务员要了一杯烈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我看到他的五官扭曲着,无比痛苦的样子。我为他倒了一杯菊花茶来解酒,大姑父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我问他:“大姑父,您怎么了?毒酒还没有喝下,我已经说了我不能害死您,要死我们一起死,我活着比您更累。”大姑父说:“麦芽,不难为你了,好孩子,你还年轻,好好地活下去,肝病患者最怕烈酒,现在好了,你可以回去和你祖母交差了。”
此时,岳志坤急匆匆地赶来,我们将大姑父送进了医院。我亲眼看到护士将大姑父的尸体蒙了白布,推进太平间。 我提着大姑父的皮包,回到四合大院,祖母的屋里还亮着灯,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我推开祖母的门,一股清香让我晕眩,那是多么熟悉的花香,我猛然想到了洋大夫说的迷魂散,祖母见我进来,收起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很冷静地问我:“他还活着吗?”我说:“我喝多了,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可是他口吐鲜血,送进医院被推进太平间。”祖母问:“酒壶中的毒酒清理干净没有?”我点点头说:“没留下一丝的痕迹,相信我。”祖母过来扶我,她如纸人一般轻飘飘地走过来,我听到她身上金银首饰撞击的叮当声。祖母把我扶在她的沉香木大床上,泪流满面地说:“麦芽,我向天起誓,我绝对没有害死你的大姑妈,凭她荣耀的地位,我没理由害死这样一个体面的女儿。”我说:“祖母,可是您害死了大姑父,我是您杀人的武器,我好害怕您还用同样的手段,让我去杀死第二个、第三个人……祖母,我们为什么不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难道在我们的生活中必须有杀戮与血腥相伴吗?”祖母并没有生气,这很出乎我的预料,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一个寡妇,要守得住这座四合院,是多么的不易,祖母能理解你的愤慨与不满,祖母被你的祖父抛弃之后,害怕离开这座大院,一直过得心神不定,直到你的祖父死去,我由一个弃妇变成了寡妇,我才明白女人惟一可以守护自己的只有心狠,你不明白,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的祖父夜夜光明正大地在自己表妹房中偷欢,岳尧是美丽的,她夺取男人的心,可谓百战百胜,我没有任何能力和她对抗。她要过生日了,惊动了整个京城,连清王室的王爷贝勒也来贺喜,祖母能拿出手的只有一个颇有社会地位的女儿,我把她请来,希望和缓一下你祖父对我的看法,谁知道,你的大姑母夜里突然死去,御医说毒发身亡,而害死你大姑母的人却把这个恶名加到我的身上,剪枝是我的心头肉也是我最后的一张王牌,我怎么能舍得害死她。” 我知道大姑母的死去,对祖母是永久的伤害,祖母不会冒着失去爱女的风险,给岳尧下毒的。经过大悲大喜的人,已经把生死看得很轻。现在的祖母已经百炼成钢,对我而言,只有顺流而下,逆流而上的话,我会死。但我没想到,大姑父要比我所看到的更要狠毒,他用诈死的方法,逃过了一劫。(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解放军文艺》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