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水月庵里写春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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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就到了农历八月十五了。这一天,从早晨起,雨就不停地下着,中午时分停了一些时候,到快放学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
我和许基平老师都是班主任,而且我还教他班的语文。平时接触和交流也多。这一天,他跟我说:“你反正不回家,今晚中秋节到我家过吧。”
我说:“好呀。只是给你家师母添麻烦了。”
他说:“没什么。”
放学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先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我:“一定要来的哦,我在家里等你的。”
我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要来的。”
放学的钟声响了。学生们纷纷嚷嚷地从教室里跑出来,走过石台阶,走过石板桥回家了。教室的西侧,是一条缓坡,缓坡上头是一小片竹林,竹林的南边是学校的厕所,这个厕所很不卫生,陈旧不说,墙脚边总有湿漉漉的水,这水是从厕所里渗出来的粪水。一到晴天,臭气薰天,很多人走过这段路的时候,就掩起鼻子来。但离厕所不远处,有一株木芙蓉,正开着花,有红色的,有白色的,大朵大朵的,红的艳丽,白的纯洁,非常好看。可能是它吸足了从粪池里流出来的水,拼命地往花上长,花开得又大又艳。这里倒成了学校里一处美景。
教室里轮到金凤鸣和苏兰卿扫地。我说:“你们快点扫,早些回去。”金凤鸣是王坑岭人,离开学校很远,还要经过一条山路,那里有坟地,阴森森的很可怖。苏兰卿是洪塘村人,虽然是大路,但也有三四里路。她们应了一声,就低着头扫她们的地。
我在等着他们,我要把门锁好了,才能出去,这样我才放心。
阴雨的天气,夜幕落得更早些。五点钟的时候,天已经昏暗起来了。我等她们走后,落了锁,才往许宅新厅走去。
我背上一个草绿色的挎包,撑着伞行走在雨雾飘茫的路上,远处起伏的连山还能隐隐约约地分辨出来。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朦胧的天空中银丝垂挂着,伞顶沙沙沙的雨声像妙曼的音乐。
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田野里一片寂静。到新厅要经过旧厅的古街。这条古街以前是通往佛堂的古道,街的中间铺着石板,两边是鹅卵石子,街的两旁是砖头木房,大部分的门口都朝街开着,有的门口还装有腰门。街道上开着好几家店铺,旗幡飘展。踏着古街,我像是走在古代的历史画卷当中,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感油然而生。街面油光的石子,在暗黄灯光的反射下,发出了奇异的光芒。
我到了一家商店,这店的布局很简单。橱窗上放着一些“桂花酒”、香烟和一些杂货,里头坐着一个稍胖的中年男子,手托着腮帮,正在一字一字地读着报纸。
“同志,买酒一瓶,杨梅罐头一个。”我向那个中年男子说道。
中年男子抬起了头,满脸的胡子,突出的颧骨,使眼睛更加塌陷下去。他慢条斯理地从橱柜里拿出了一瓶桂花酒和一个罐头,然而用熟练的手指在算盘上一算,嘴里念道:“一元一角七分”,“九角八,总计二块一角五分。”我付了钱,把这两样东西塞进挎包里,继续走我的路。
许老师家,我先前已经来过一次了。他家前面有一口台门塘,他家住在塘的西边,是一幢黄金泥筑成的两层楼房。
我敲了敲许老师家的门,许老师亲自给我来开门。许老师和许师母对我的到来非常高兴,好像迎来了尊贵的客人一样,既搬凳子,又倒茶水,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许老师有三个儿女,大女儿叫梅燕,儿子叫希赟,小女儿叫梅馨。我把买来的一瓶酒和一个罐头拿出来交给许老师。
许老师说:“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干嘛?”
我说:“也没什么,只是一点心意罢了。”
晚餐,吃的是馄饨,是许老师亲手做的。许老师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虽然是个体育老师,但他能歌善舞,吹拉弹唱都不错。拉起二胡来激越悠扬,弹风琴,吹笛子都是好手。但他更有一手烹饪手艺,农村里哪家办喜事,他还常常被聘为厨师。所以在家里弄点吃的,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而且味道十分好。
在融融的气氛中,我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吃罢晚饭,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
他问我:“你是哪个村的人?”
我说:“我是巉头村人。”
他说:“巉头?是不是有允通这个人?”
“有的”,我说,“他现在已经讨饭去了!”。
“我晓得。”他又说,“他是我初中时的同学,那时,他的确有些寒酸,我们同学管叫他“半哑”,一天到晚不大说话,傻头傻脑的,我们常找他寻开心。我当时是学生会副主席,但有时也捉弄他。”
他说:“陆允通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冬天上学,他穿一件肮脏的补丁加补丁的褂来上学,脚穿一双特大的沾满尘土的套鞋,像船一样。头发也很肮脏,蓬头垢面的。下雨时,头戴一个中等笠帽,他从来不带雨伞,手提着一个紧包袋(像褡裢那样的袋子),边走边晃荡。一到教室里,就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在位置上看书。他读书成绩还不算差,中等还是有的。那时,读书人普遍都较穷,也算不了什么。时光易过,一晃就二十几年过去了。年复一年的生活,我早已把过去的学生时代渐渐地淡漠下去了。但陆允通这个人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说:“他是一个很迂腐的人,好吃懒做。我小时候常常见到他,夏天总躺在弄堂里乘凉,连小孩子也不怕他,会去欺侮他,极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接着许老师又给我讲起了陆允通的一段故事。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校马松寿校长女儿出嫁,马校长聘我当厨师。那天,天很冷,又阴沉沉的,还下着雪渣子。我在厨房里炒菜,厨房里烟雾缭绕的,虽说是数九寒天,可是在厨房里还是很温暖的。我热得不得不脱下毛线衣,最后只穿一件衬衫和一件制服。那时我正忙着,只听见门外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向我说:“厨管老师,请行行好,给点吃的东西吧,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外面又冷……”下面的话,我就听不清楚了。
我说:“客人都还没有吃,你等一下吧。”我头也没有抬,仍然炒着我的菜。
过一会儿,那微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厨管老师,请行行好吧,做做好事吧,我给你祝福,祝你子孙满堂,长命百岁,请行行好吧,我……”
我这时突然感到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急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蓬头垢面,满脸灰尘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提着一只乌黑贴满补丁的袋在瑟瑟地颤抖着,好像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鬼一样,吓得我一大跳。他双眼无神地盯着我,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死死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感觉很熟悉。突然我记起来了,这就是我的初中同学陆允通呀!
我心里这样想着,但马上沉住了气,我和气地问:“你是允通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你怎么忘了?我们是初中同学呀,我叫许基平,许宅新厅人,忘了?”
“啊??!!”——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像一个惊呆了的木头人。
“你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了?”我问。
“有什么办,办……办法呀”他口吃地回答,显得有些紧张和慌张。
我急忙让他进屋来,对他说:“你先坐着,我给你端盆热水来,先洗一洗,再让美美地吃一餐吧。”
我想,遇上老同学也难得,他既落以这个地步,我得让他饱餐一顿,也算是帮了他一把。
“嗯,嗯。”他唯唯喏喏地应着,就坐在灶边的一条四尺凳上,我转身就去端热水。等我把水端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有了。
我急忙跑出去,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在不远处跑着。外面正下着朦胧细雨,我也跑出门去,在他后面大声喊:“老同学,允通,你回来——,允通,老同学,你回来……”
但他终于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唉,20多年了,人的变化真大呀!
许基平老师感慨地跟我说:“我们同班同学中,他算是最不幸的一个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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