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穴鉴读|童婚、人兽恋、人头集市，茅奖入围的刘亮程写的“西游记”真野

Muzuer/撰文

L.Cave 工作室/排版、校对、配图

最近一本书读得血脉偾张，一开始看到刘亮程的《捎话》总觉得这大概又是讲些有的没的私人往事（因为对刘亮程的记忆还停留在学生时代《一个人的村庄》，对，就是那个刘亮程），所以恁是把它放了好几个星期，等待再来看的时候茅奖短名单都出来，刘亮程倒是在里面。

不过等到短名单出来不久，茅奖也跟着出来了，但是获奖的却没有他，于是又随着大流轻视了一番，也就搁着先去看了《应物兄》，等到《捎话》开卷看了几页之后，才对着其内容怔住了。甚至在看书的时候，我还时不时去看书封背面的作家介绍，这真的是刘亮程？那个写《一个人的村庄》的那位，而不是那位鼎鼎大名的中国魔幻现实主义作家？

刘亮程一直贴着边疆作家的标签，所以一直被当做是“阿勒泰”李娟的前辈来看的，但是这次他竟然从散文界完成了转型，真正意义上写了一部纯虚构的作品，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虽然他也写过《虚土》、《凿空》这类作品。但是正如他自己在采访中所言，这诚然是一次转型，他完全创作出了一部纯虚构作品，由此也完成了自己从散文、现实主义作家向“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转型，而且他一开始写就写得很野，也很出彩。

这本书三百来页，我看完后果断给出了2019年度首个5星，虽然看上去写得都是些虚无缥缈的灵怪、人畜恋和战争，但是看到后来，我却读出了一些能够真正打动人的东西。

01人羊、人头集市和鬼魅战场

小说背景设定在了边陲沙漠地带，那里主要有两个大国，毗沙国和黑勒国，当然还是许许多多的小国和部族，他们各自为政，讲着不同的语言。

这两个大国有着两大主要教派：一个为“昆”教，以昆为至高神，昆门徒是其信众；而另一个为“天”教，以天为至高神，天门徒为其信众。两个教派都喜欢竖立寺庙和高塔，都有自己的经书。

而故事发生之前，毗沙国和黑勒国都是信奉昆的，但是黑勒国渐渐开始流行信奉天教，由此出现了宗教纠纷，两个教派纷纷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竖立高塔和高墙，而黑勒国认为毗沙国竖立的塔挡住了自己国家的太阳，就扬言要打毗沙国，然而一个只是逞口舌之快，另一个却当真了。

毗沙国国王在受到了对方挑衅之后，立马安排了军队进攻黑勒国，直接打到对方的王宫里并斩首了他们的国王，把首级挂在了白杨树上，紧接着用他们国王的首级破了黑勒国的都城，被逼到绝境的黑勒军民最终开始反击，把毗沙军打了回去。

从此之后黑勒国的国门开始认为很多昆徒都是奸细，由此开始宗教清算，这些人要么改宗，要么杀头，于是信奉昆的毗沙国和信奉天的黑勒国各自统一了战线，黑勒国不再有信昆的人，两国自此也开始了持续的战争。

当然这还是战争的由头，到了细节处刘亮程就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黑勒人如何做间谍工作呢，他们想到军队出行总是会带着羊群当做食物，于是他们就制造人羊来渗透到敌军的羊群中，给自己侦查消息，虽然人羊这个计策高妙，但是制作过程却残忍血腥。

牧羊人先会在市场上买合适的小男孩，然后活剥一张羊羔皮缝在小男孩身上，久而久之小男孩的皮肤和羊皮黏连在一起，成为了一直有手有脚，且会说话的羊。

然后来刘亮程在自己的访谈里表示，他是借鉴了索尔仁尼琴讲突厥人制造干活奴隶的故事，说突厥人就是将缩水羊皮头套套在俘虏的脑袋上，使得他们的头发长不出来，只能往脑子里长，久而久之就会听主人的话。

小说里的这只人羊最后怎么了呢，他被毗沙军的乔克努克抓住后剥了羊皮（其实就等于是被活生生剥了皮，因为小男孩的皮肤已经成为了肉，而羊皮成为了他的皮），很快就死了。而之后黑勒军开始反攻的时候为了报仇，就同样抓住了几个毗沙军的士兵，把他们的皮剥了。

除了对待战俘的血腥，毗沙和黑勒这两国军队在交战时同样不甘示弱，每当打完一场仗，为了削弱对方的战斗力，他们就在战场上割敌军的人头，扔给对方阵营的士兵，由此每一场仗打下来那些阵亡的将士尸体都是残缺的，而小说中的其中一对主人公“觉”和“妥”就是因为这样才成了身首分离的野鬼。

小说里鬼魂、驴是与人拥有一样戏份的存在，而在刘亮程的设定中，人死后会变成鬼。

一次战争中，毗沙军打了败仗，收拾尸体时他们将黑勒人妥的头当作了毗沙先锋官觉的头，将它缝在了觉的身体上，由此他们的鬼魂也被拼在了一起，这两个鬼魂一开始被拼在一起后闹得矛盾还不小，但是彼此商量后决定将自己命名为妥觉，因为觉毕竟要用妥的脑袋来思考。

而像觉这样丢了脑袋却又找不到的人有太多，甚至于当时被斩首的前黑勒国国王的首级一时间也没办法被找回来。于是在荒野上总会有大批无头的鬼魂就去人头墓地找人头。

说到这里还要顺便一提黑勒国和毗沙国之间国情的不同。黑勒军打仗之后，如果会给身体不同部分立墓而且就地掩埋，一只手就给立个手墓，人头就是人头墓，而毗沙国则是必须要组装成全尸再运回乡里下葬，由此黑勒国的很多孤魂野鬼就会去墓地找自己的头，当然也是为了能够找到黑勒国国王的头。

不过除了虚构了鬼的世界，刘亮程同样构建了驴的世界，在小说中，驴不仅能像资深的昆门、天门教徒一样看见鬼，驴叫声同样能够将鬼魂送达天庭，可以说驴在人类世界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02童婚、人兽恋和叛变的黑色童话

除了大环境的设定，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叫“库”的昆门徒（同样也是通晓多门语言的语言专家）受“王大昆门”的嘱托捎话给远在黑勒国的买生昆门，但是这次不同的是，王大昆门要他将一头没有经历过性事的小母驴捎给买生昆门，并要求对方在一路上保护母驴别让公驴糟蹋。

实际上王大昆门是在驴皮上刻了翻译黑勒文的昆经，由此安排库一路护送带到黑勒。在黑勒和毗沙国，母驴常常被当做公驴甚至是男性解决性需求的牲畜，由此库处处小心，甚至把这头叫“谢”的母驴当做自己的新婚妻子一样保护对待。

说到这里，库自己的妻子其实曾经是他从商人那里买来的一个小女孩，那时候这个小女孩才十岁，库自己当了三年父亲，等到她十三岁的时候，库便等不及了，由此娶了她做老婆，这便是库的故事，而此刻面对着谢，一路上他由于寂寞心中亦有骚动。

不过故事到这还不算是黑暗，等到库带着谢到了黑勒城之后（因为两军交战是不杀骑驴的），他发现买生昆门已然改了宗，因为不改宗就只能死，所以买生昆门变成了买生天门。

原来买生曾经是黑勒国桃花寺的昆门，然而桃花寺在被焚毁后重建，而买生说着就在桃花寺焚毁的时候就死了，而他们察觉不到买生的死，逼着买生改信了天，而买生在假信了两年之后渐渐真信了，由此又活了过来。

而等到库将驴子送到买门那里的时候，买生已经改宗，由此他将“谢”宰杀剥皮之后将刻着黑勒文昆经的书埋了，以期日后有缘人再挖出来看，而库自己也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被杀，要么就和买生一样改宗，买生给库三个月时间，而库三个月没到便决定改信天门。

而本来被安排驮着妥觉的尸体（其实头是妥而身体是觉）最后尸体丢了只剩灵魂的母驴“谢”死后却因为身上有经文而上不了天庭，只能回到人间，附身在库体内，而原本倒骑在母驴身上的拼合鬼魂妥觉同样上不了天庭，只能回到人间，继续骑在谢身上，其实也就是库身上。

03 童话之下是现实，荒凉之下是真实

虽然看上去是形形色色的灵怪奇闻，但是小说却探讨了三个主题：生命、宗教和语言。并反思了当下的现实。小说首先探讨的便是生命的形式，小说开头其实以“谢”这头驴作主人公，仿佛它就是一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在其他驴交谈中听闻黑勒城不杀驴的传闻，到后来在屠夫刀下被库解救，随后陪着库一路上向黑勒进发，再到后来遇着毗沙军而被迫背上有着妥的头和觉的身体的尸体往回走了一段，之后才得再往黑勒进发。

虽然“谢”这样的驴子在人的眼中仅仅是劳动力，但是“谢”却觉得是驴在驱使人。她觉得人处处比不上驴子，所以要依靠驴子，还要时不时地喂养驴子，死后变成鬼了还要依靠驴叫才能登上天庭，可以说虽然生命的形式不同，可是驴和人同样都是存在，都有着鲜活的生命力，这边是刘亮程在小说中展现出来的对于生命的关怀。

除了人和驴之外，还有另一种存在就是鬼（不过有时候人死了却还是以为自己活着的活死人可以说也算第四种存在），在这部小说里，鬼似乎是寻常的存在，而且一般人还看不见，只有驴子和资深的昆门才能看见，他们有着自己的想法和荣誉，带着自己的生前的许多记忆，只有升到天庭之后才会忘记。

小说中，妥是个想要杀掉觉的黑勒军士兵，而觉正是带领毗沙军攻破黑勒王宫的前锋，最后两人被缝到了一起，彼此借助着同一张嘴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家庭和人生，他们虽然拥有着自己的荣誉感却渐渐地发现了他们变得相似，不再是对战阵前的敌人，而成为了生活中曾存在过的人，都拥有着儿子这个身份。

这个故事大家一开始读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从阵敌到互相理解的俗套故事，但其实至始至终被拼接的两个魂都抱着自己对对方的成见，纵使多了一层理解，他们依旧有着自己的方向，不轻易妥协。

小说中最扎眼的大概是宗教冲突问题，在黑勒军攻打毗沙国后就逼着占领区信奉昆的人改宗，如果对方不改，买生天门就带着士兵把他们杀了，而信奉了天的语言专家——库则有不同的想法，他因为通晓多种语言，能理解毗沙的昆，也能理解黑勒的天，由此他提议用毗沙语去劝说毗沙人改宗，因为很多毗沙人是因为听不懂黑勒语所以丢了脑袋。

当然，不管是人间宗教冲突有多厉害，小说中有些鬼魂到了天庭却发现不管是信奉哪个宗教，大家都在天庭，因为根本就没有地狱，而且天庭的守门人并不知道有什么天或者昆，也没让他们向凡间捎话，他们只听得到驴叫。

而在人间其实也只有能超脱出来的人才可以将宗教之间的成见看得明白，小说最后毗沙城被黑勒军攻破，德高望重的德昆门带领着自己的信众在塔内聚集，并向黑勒军提出三个要求，如果对方同意，他们愿意投降并改宗：

首先就是毗沙人花了千年的精力修建昆寺和昆塔，他们改信天之后这些建筑是否可以存留；其次就是他们修行昆教多年，改宗之后他们的修行积累是否可以转到天宗；最后就是他们能否还用毗沙语说话。

可是当库传达了德昆门的这个意思之后，黑勒的汗统统拒绝了，由此德昆门就带着所有信众自焚了。

其实小说涉及的还有语言，库是在市场上被同样是语言大师的师父买来的，他本身出生在一个小部落，那里的人说着鲜为人知的语言，可最终这个部族被消灭了，语言也濒临灭绝，语言大师在听到库说话之后立马将库买了下来，让他学习说其他语言，最后继承自己的衣钵。

小说里最为令人动容的是库说的一句话：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

库在学会了那么多种语言之后自然多了一个世界的悲喜，自己的种族灭绝了，语言也鲜有人知道，由此他也就更加珍惜不同文化的存在。

而在最后的决战中，已经改宗的库向黑勒的汗王建议说日后可以让毗沙人用毗沙语来诵天经，汗王却拒绝了，他想让毗沙语绝迹，决意让说毗沙语的舌头烂在土里。

说到这里，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小说《捎话》其实用了很多内容来隐喻当下，从人类中心主义、宗教纷争和压迫以及极权主义，只不过这一切都用了寓言的方式被描述出来，这便是小说家的功力。

小说的结尾部分其实天庭的场景也屡屡出现，战死沙场的双方将士宛如亲友聚在一起，这应该也算是作者对于现实的一种美好期望，由此老死的库和谢被天庭安排重新下界捎话，希望能将美好传递到凡间，而能够人类超脱凡尘纷争且具有超凡的净化能力的便是驴叫，由此这结局也应和了一开始王大昆门说要让库将一头驴当一句话捎过去的嘱托。

小说中，驴最终变成了和平而超凡脱俗的象征，这不仅有点喜剧色彩，同时也象征着刘亮程所在的边陲那种简单的朴素下掩藏的对和谐与美好的期望。

今日PICK:《捎话》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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