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粮食与阴部
随着秋天的来临,图书馆的书也来越少了。如同秋后的木叶,一阵风中长出无数的手,将叶子席卷而去。
我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就像一只散发着膻气的老羊皮。我时常自嘲,生活就像一头猪,我却没有豢养它的猪栏。也可以这样说,生活就像一个妓女,但我不是嫖客。你们都错了,我不是归人,我是一个过客。我时常为我的穷途而懑懑,我觉得人们都身在一辆开往悬崖的车上面,车上放着动人的音乐,不时有人滴下泪来。而车开得越来越快。除了司机以及极少数头脑清明的人,没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他们濒临死亡的险境。我饿了,我记不清我陪了饥饿艺术家多长时间,他饿了多少天,我就饿了多少天。我饿得肚子都瘪了,如同放了气的皮球,层层的皱褶网在我的肚子上,干楞楞的骨头凸出来,在阳光中闪着乌黑的光泽。于是我去了图书馆。
我发现,图书馆的书越来越少了。虽然简洁是一个好词,但我们总不希望用在图书馆上。图书馆就要繁复縟丽,洋洋大观。
不仅四五楼的阅览区,连六七楼的库本区所余的书也寥寥了,书架仿佛被洗劫过一样,空空荡荡的。我截住一个正在收拾书本的工作人员,书哪里去了?他木着脸说,啊,你说书吗,书呀,那个好像大概是因为,他迟疑了一会,终究也没有说出所以然。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这样可不行啊,人类的存粮已经不多了。他像是木头一样没有回应。我失望地踱过去,擂鼓一样,用脚重重地跺在地上。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像一张白纸一样贫瘠,像侏儒一样矮小。活了这么多年,我竟什么学问都没有。固然学过许多东西,但就像狗熊掰玉米一般,捡一路丢一路。最后还是两手空空。
我循着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的图书馆的记忆地图,走到日本文学这一栏。只有村上春树、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渡边淳一、村上龙等为数不多的作家的作品了。我抬头看着书架最上面一栏的书,拿起一本薄薄的书,是按中图分类法编号为I313.45 bnu231的《少将滋干之母》,作者谷崎润一郎,我的朋友李白很喜欢他的作品,他说,读着他的书,就感觉是我自己写的一般,没有丝毫隔膜,我和谷崎润一郎就像同母异父所生的兄弟一样,他的幽隐、阴翳、空寂深深打动了我,同时也为我所有。我们总是被与自己相似的人所打动。
我大致翻了一回,就像风吹过卷起书页一般。而后又放回到架子上。为数不多的书仿佛怕冷似的挤在一起,蜷在边角处,楚楚可怜地。你们的兄弟姐妹呢?我问。它们呆呆地看着我,仿佛知道我并不能找回它们,并不做答复。
好歹先找一本书看吧。找哪本书阅读就像找哪个后宫佳丽消遣良夜一般。被阅读的书毫无反抗能力地躺在桌子上,受着目光的爱抚或欺凌。我拿起一本《大设计》,坐在椅子上静静看了起来。
“M理论中的时空是十一维的,当其中七维蜷缩成内空间后,留下各种四维时空及其表观定律。”作为一种终极理论,它不断剥夺着理论的可能,就像不断被分割的线段,从这个意义来说,M理论并不存在。终极是一个伪命题。
这本书在2011年刚发行的时候我就大致翻过。时隔五年再看,无非是唤起原旧的记忆。而记忆,也无非是一个陷阱罢了。我们总是在不断地回忆过去,但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无所谓过去未来。哲学已死,小说已死,上帝已死,尼采已死,青天已死……
与动物濒危等级类似,人类的许多文化也正处于灭绝、野生灭绝、极危、濒危、易危、低危、低危之中。
沉浸在阅读之中可以使人更容易忘却时光的流逝与不快的记忆,就像运动消弭紧张一样。一边阅读,一边遗忘,一个巨大的给排水水池。
我一抬头,发现自己坐在一辆大巴上,手里捧着一本绛色封皮的书,那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上册。人在旅途,读书往往不求甚解。我粗略地翻看着,众多的头绪仿佛纷乱的线头。身边坐满了人。有的人困倦地打着哈欠,有的人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吃着香肠。听着啃啃哧哧的咀嚼声,吞咽声。顿使人觉得对着风景吃饭确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旁边的一个姑娘问我,如果你在寒冬夜晚,一个人。我的眼前飘出大片大片的雪花。世界就像老奶奶的头发,银白了。我说,一直走下去。谁都知道,如若一动不动,迟早会被冻死。她问,你在看什么书。我将封面拿给她看,她说,哦,是尤利西斯。我也说,哦,是尤利西斯。
看了一会,点点落落的线索交织纷扰,如同随处落下的雪片。甫一抬头,我就身处琼楼玉宇之中了。我左臂夹着一本《雪国》,开篇列车上的倒影那段情节想必使不少人感到落落吧。那是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书了,情节大都忘记。看完之后总有些雪花乱飞的模糊之感。一名大学教授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川端康成的东西有点不太好懂啊。他的开诚布公着实令人钦佩得紧。一个人要敢于说自己的不通。但这读不懂,一方面在于读者,一方面也在作者。作者并不提供解释,甚至可以以读者的不懂为骄傲。作家,写一部让人看不懂的天书吧。我们将不理解,但我们将因此而幸福。毕竟,雪是一个节拍。夹着书,我漫步在雪花飘零的大街上,看着路边楼层上及早点起的灯光,以及陈列物什的橱窗。温暖像玻璃一样透明。我身披一件黑色风衣,两排扣子系在身前。一双暖靴踩在地上,奏出悦耳的声音。流行歌曲也死了,死得就像从二十层的高楼跳下来那么残。要听,就听呜呜泱泱的大风,听哔哔啵啵的火焰,听哗哗啦啦的雨声。那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一个人迎面走来,他将头缩在衣领里,双手揣在上衣口袋中,眉头拧着疙瘩。他的脚咔咔嚓嚓地食着雪。走过我的身边,他猛地抬起头来,我们四目相对,碰撞出噼里啪啦的火光。他伸出手向我探过来,我将他一把握住。他声音微弱地问,一边问一边咳嗽着,这是什么季节?这是夏天,我看看路边一株业已开花的木槿说。可夏天怎么会下雪。
是啊,夏天怎么会下雪。
这么大的雪,你要去哪里。他问。我说,我要投递一份情书。情书?你有女朋友了。我答,有了。是谁了?是图书馆。哈哈,他笑了两声后掩住被冻得朱红的嘴,像一只被鱼刺扎到的鹮。说,天气太冷了,不说了,回见。回见。
我继续走在荒寒的大街。街上没有脚印,街上没有人影,街上没有火种。我夹在书里的情书掉落在地上,悄无声息,我觉得那张纸很像我的情书。很像很像。但我没有捡起来。致大地的一封情书?
越走越想走。
越走越觉得人生是一桩幸事。颓唐就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融化开来。
为了不至于乐极生悲,我闻着人烟,寻到一处公交站。站牌下疏疏落落站着两个人。不一时,第一辆车开过来,雪天里驶得很小心,车门开了,司机目不斜视,脸朝正前方。我没有看方向,也没有看目的地,跺跺脚底的雪,径直上了车。在一处座位上,我看到一本绛色封皮的《尤利西斯》,是下册。我坐了下来。身边一个男孩说,你喜欢乔伊斯吗?如果乔伊斯喜欢我的话。要知道,他是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人。这样的人如今可不多见了。
报站名。都是熟谂的地名。就像报菜名时都是我喜欢的菜一样。阴差阳错,我竟上对了车。喜悦使我喜悦,痛苦使我痛苦,欣慰使我欣慰。铁狮子坟到了,和邻座道了别,就下了车。杨柳开得灿灿烂烂,鸣蝉叫得如雷震耳,一个美女一般的夏天将我揽入她的怀抱。我抖抖汗湿的半袖衫,抹抹额上的汗,走下去。
走了一截路,就是图书馆门前的甬道了。两边的树荫仿佛皇帝步辇两边宫女所执的屏风扇。习习的晓风拂在面上。迈入图书馆,上到六楼库本阅览室,书本多了起来,就像粮仓中堆积得挤开仓门的稻米。桌子上,地上,书架上,无处不是书,就连选作系统,也统统做成书的形状。
一个幽静的角落,我看到我正在阅读一本叫做《大扎撒》(《大扎撒》,原为成吉思汗所制定的一部法典,后来海子用之命名一部未完成的长诗)的书。“乳房在山上飞过,割倒了庄稼/山顶洞中只有酒、粮食与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