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向王维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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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去世于1664年。
1953年,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决定为其立传。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从1953年到1964年,在双目已盲、双腿又断、缠绵病榻等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一生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陈先生,以耳代目,以口代笔,由助手黄萱笔录,为柳如是立传。
1964年夏天,煌煌八十余万言的《柳如是别传》终于完稿,堪称陈先生晚年的封刀之作。
这一年,距离柳如是离开人间,刚好3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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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王维,去世于761年。
他去世后,《旧唐书》《新唐书》《唐才子传》等,都纷纷为之立传。不过,大多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囊括了他的一生。
2017年10月,一个将近不惑之年的文史爱好者,没来由地想为王维立传,将他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一生,用工笔画的手法,细细描绘下来。这个人,就是我。
这一写,也已三个寒暑。但愿2021年春天来临时,我能完成90万字的《此物最相思——王维传》。此时,距离王维离开人间,刚好12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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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维身后一千多年写王维,常常有朋友问我:你为何要写王维?王维的现实意义是什么?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写了一篇《我为何写王维》。我说:因为,王维是一个传奇。
王维的传奇之一:擅长一个技能并不传奇,传奇的是同时擅长很多技能;
传奇之二:爱一个女子并不传奇,传奇的是被公主深爱却为亡妻孤居三十年;
传奇之三:当大官并不传奇,传奇的是不为官所累、终成“诗佛”。
对于第二个问题,我想到了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在柳如是身上,陈先生想表达的,是知识分子终身追求的理想人格,是以气节为核心的生死观,是极其可贵的濒临失落的民族精神。柳如是担得起陈先生的这份厚望。
那么,在王维身上,我想表达什么呢?也就是说,今天,我们可以向王维学什么呢?
虽然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和王维所处的大唐盛世,中间隔了1200多年,时代的变化千差万别,但身而为人,我们所要追求的某些品质,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比如,王维的自律,王维的创新,王维的放下,在跨越千年时光后,不依然是我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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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王维的自律。
这些年来,我们渐渐明白了自律和自由的关系——你有多自律,就有多自由。
那么,什么是自律?我看到过的有关“自律”的最精炼的答案,是指将这两件事做到极致的能力。
一是做不喜欢但应该做的事情,二是不去做喜欢但不应该做的事情。如果长期坚持这样做,就有拥有真正的自律,从而达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高明境界。
在自律方面,王维堪称一个典范。
《旧唐书·王维传》有云:“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
从这寥寥数语中,我们不难发现,王维的自律,体现在他的信仰、生活、感情等各个方面。王维母亲笃信佛法,受母亲影响,王维自小信奉佛法。他的结发爱妻去世后,他更是拜在长安大荐福寺道光禅师门下,成为道光禅师的居家弟子。
“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说明他经常邀请高德大僧到家中切磋学问、坐而论道;
“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说明他的物质生活没有丝毫铺张浪费,极其简单朴素;
“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说明他虽身居官场,却不为官声所累,让自己静下心来,独自修行;
“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更是极其难能可贵,在唐代一定让人匪夷所思,即便是今天看来,也依然不可思议。这背后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但一定离不开他对感情生活高度自律这一特点。
我们常说,真正的自律,是主动脱离舒适区,然后,挑战自己,规范自己,这个过程并不好受,人们往往很难坚持下来。其实,人最终的高度,取决于对自我要求的高度。对自我有高要求,并严格去做,正是最好的自律。
千年前的王维,不正是这样一个高度自律的人么?唯其自律,他才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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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王维的创新。
在唐代,会写诗的人很多,会画画的人很多,会书法的人很多,会弹奏乐器、精通音律的人也很多……但是,同时精通诗歌、绘画、书法、音律,且在各个领域或开创先河、或达到巅峰的全能才子,有吗?
不必说和王维同时代的贺知章、张九龄、孟浩然、李白、杜甫、高适、綦毋潜、储光羲等无法同时擅长这些,便是纵观古今,能同时擅长这些技能的人,恐怕也只有王维和苏轼。
苏轼比王维晚出生336年,他自视甚高,很少赞美他人,却对王维推崇备至。他在《东坡题跋·书摩诘〈蓝关烟雨图〉》中写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我常常傻想,王维真正的知音,会不会是和他精神世界高度契合的苏轼呢?虽然他俩隔了300多年,却并不妨碍苏轼读懂王维。
王维的创新,体现在他的诗、书、画、音乐各个方面,其中尤以诗和画最为明显。
他的诗,继承了东晋陶渊明的田园诗和谢灵运的山水诗,开创了别具一格的山水田园诗派。同时,他参禅悟理,学庄信道,将禅意融入山水田园诗中,禅中有境界,诗中有人生。即便在群星闪耀的盛唐诗坛,也依然可以傲视群雄、一骑绝尘。
他的画,在大唐主流青绿山水画派之外,开创墨分五色、特臻其妙的水墨山水画派,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之意境,被后人推为南宗山水画之祖。他写过一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山水论》,其中有云:“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他还写过一部同样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山水诀》,开篇便是:“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
今天,我们细细品读他的《山水论》《山水诀》,内心依然会被他对水墨山水画派的精妙理解深深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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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说王维的放下。
王维的一生,有大起,也有大落;有大喜,亦有大悲。但他留给我们的400多首诗,却大多不喜亦不悲。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
他的诗,不见一个“我”,却处处是我;他的心,流连万物,却又“空无一物”。
最近读了《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作者何大草说:“我已读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旧不够清晰,似乎总是隔着雾雨看见一个背影。”
是的,正如“年少不懂李宗盛,听懂已不再是少年”一样,年轻时,我们也读不懂王维,读懂王维,是需要去经历一些人、一些事的。
台湾作家林清玄说:“最好看的电影,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者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王维的一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也有过锥心刺骨的痛;有过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也有过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他的爱和痛一样深刻,他的得到和失去一样惨烈。历经磨难的他,终究明白:人生,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既然如此,何不彻底放下?
于是,他在朝堂之外的蓝田辋川觅得一片净土,从此专心修佛。山林之间,有山有湖,有溪有谷,他有事上朝,无事便脱了官服,坐在竹林间,与清风浅斟,与明月低唱……
于他而言,世间种种红尘往事,都已如过眼云烟。他以诗的无我,消融了生命的悲哀;以佛之空境,消解了命运的无常。他,已经放下了。
于他而言,佛,不是生来就两手空空、了无烦恼,而是历尽红尘,褪尽繁华后,于“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之时的淡然一笑。不悲不喜,不哀不乐。
他终成一代“诗佛”,诗中有山水,无处不田园。
电影《卧虎藏龙》中,导演李安借李慕白之口说:“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
王维,又何尝不是呢?
7
当年,很多人不理解,陈寅恪先生身为一代史学大师,为何要花十年时间为一个明末清初的妓女立传?包括大学者钱钟书先生也颇不认同,认为陈先生没必要为柳如是写那么大分量的书。
但,目盲体衰的陈先生坚持了十年,且常常为柳如是“感泣不能自已”。
“欲将心事寄闲言”的陈先生,多次提到,他不惜投入如此笔墨,只为“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痕”。
陈先生在《柳如是别传》缘起中有一诗:“平生所学惟余骨,晚岁为诗欠砍头。幸得梅花同一笑,岭南已是八年留。”
不知为何,每次读到这首诗,我就会想到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开篇的那首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或许,我们看到的,都只是作者表面的那些“痴”,我们看不到的,是只有作者自己才懂的那些“味”……
我愿拿出人生中一段美好的时光,走进王维的世界。
虽然我永远无法回到那个气象恢弘、仪态万方的公元八世纪,但能通过文字和王维有了某种链接,于我而言,已是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