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56章)
按射覆的规矩,若被猜中,一轮便结束了,令官由猜中者担任。王维只好当了令官,在竹盒中放了一支梨花,结果被綦毋潜猜中,厅堂中顿时一阵笑闹声。王维意兴阑珊,趁大家玩得正欢,便悄然走出厅堂,到庭院中四处散散。玉真公主始终留意着王维的一举一动,方才他说“若是心有桃花源,便也处处都是桃花源了”时,对她会心一笑,她心中不由一暖,看来,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念旧的。眼见王维走了出去,她忙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在玩耍喝酒,便也悄悄离席,寻了出去。在庭院西边的一座四角飞檐竹亭里,王维负手而立,似乎在眺望远方的重峦叠翠。玉真公主定了定神,强压住心头的激荡,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摩诘。”在距离王维一丈之遥处,玉真公主收住脚步,轻轻地唤了一声。王维心头一怔,身子似乎有些僵硬,停顿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公主行了一礼道:“微臣不知公主在此,若是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宽恕则个。”玉真公主看着近在咫尺的王维,只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将出来,柔声道:“此处并无旁人,你我之间,还需如此生分么?”“启禀公主,自古以来,为道有四:曰天道、曰地道、曰君道、曰父道。对臣子来说,无论身处何地,自当遵守天地君父四道。”王维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恭谨。虽未抬头,却已感受到公主那灼人的目光。玉真公主在心里低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看着远方的夕阳,像是告诉王维,又像是告诉自己:“残阳如血,今日的残阳,怎会如此的美?”静默片刻后,转头看着王维,一字一句道,“如若你不是臣子呢?”夕阳的余晖,漫过王维儒雅的侧脸,也漫过了玉真公主的心弦。公主这句貌似漫不经心的问话,落在王维耳里,却是一声春雷,振聋发聩。他再次欠身行了一礼,微笑道:“公主可以说笑,微臣却不能当真。”“是么?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说笑了?”玉真公主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却依然落在王维脸上,庭院中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玉真公主才缓缓开口,声音显然有些发涩:“摩诘,十年前,四哥问过你的问题,今日我若再问你一次,你会如何作答?”王维心头一惊,十年前,岐王问他的,不正是是否愿意成为驸马?公主今日旧事重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心知已难躲过,便索性抬起头来,刚好对上了公主正凝视他的目光。刹那间,他心头涌上了一种难言的情绪,其中,有抗拒,有逃离,也有不忍。毕竟,惹公主伤心难过,从来非他所愿。这一刻,似乎连风都停了下来,一树梨花静静地绽放枝头,静候着王维的答案。王维在亭中来回踱了几步,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淡淡酒香,在衣袂翩翩中沁入公主心脾,让她本就不安的心跳得愈发迅猛了起来——不知他会如何作答?就在一息间,她听到王维深深地叹了口气:“微臣只愿,公主永不会问我。”“不问?!”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全身发冷,就像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他为何希望她不问,是因为不愿说出让她失望的话,却也不愿说出欺心之语,所以,希望她永远不问?!笑意渐渐僵在脸上,她抬起头来,好半晌后,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苦笑:“摩诘,你是信佛之人,莫不知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的道理?斯人已去,你为何念念不忘?”王维摇了摇头,转过身子,久久地远眺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声音悠远得辨不出什么情绪:“公主所言极是,原是微臣着相了。只是,有些人,有些事,虽然明知是劫是痛,却不忍忘记、不愿放下。因为,这一生便是为此劫而来。”王维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落在玉真公主耳里,却是锥心般的疼。他的性子看着温和,但他不想说的话,不想做的事,怎样逼他都是枉然;他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即便要惹恼公主,他也一样要说。不是么?他说妻子虽已早逝,却“不忍忘记、不愿放下”,还说他此生就是为他妻子而来!他明知她在意他,却在她面前如此表白对亡妻的深情,他眼里还有没有她?他将置她于何地?她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看着王维涩声道:“摩诘,着相者徒生烦恼,离相者六根清净。着相修行百千劫,离相修行刹那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还是看不开、放不下?”“或许微臣在劫难逃,所以看不开、放不下吧。可是,公主亦何曾看得开、放得下?微臣斗胆以为,公主和微臣,原是一样的人,只是各有各的劫数,各有各的缘法罢了。”说着,退后一步,看了看沙沙作响的树叶,向公主深深行了一礼,“起风了,公主请回吧,请公主多多珍重。”怎么,他又想这样轻巧地躲过去么?且慢,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必须掰开了问,揉碎了说。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给出一个答案!正当公主想直接问他是否愿意当驸马时,有个人却朝他们走了过来。她忙退后一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元丹丘的好友李太白。原来,李白今日在诗会上一直闷闷的,不仅写诗时插不上话,便是后来玩射覆,没有胡姬在侧,也懒懒的提不起劲。原想着能有机会和玉真公主说上几句,到头来才发现公主眼里似乎只有王维,即便那个南诏国王大献殷勤,也丝毫入不了公主的眼,那他又何必自讨没趣?他越想越觉无趣,便溜出厅堂,到处转转,不料竟在庭院里撞见了玉真公主和王维,想往回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迅速看了王维一眼,心里却是满满的不屑——他方才在众人面前装得那般恭谨,一转身便在这里私会公主,这哪里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看公主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忙向公主躬身行了一礼,急急解释道:“好叫公主得知,李某方才多喝了几杯,有些头昏脑涨,便想出来散散,不料竟冲撞了公主和王君说话,李某这便告退。”王维自然是知道李白的,也听说他曾去长安干谒张相和张驸马,但似乎并不如意。他理解他的心情,想着若有机会,愿意将他引荐给张九龄。不过,当他看到李白看他的眼神后,他明白,他俩之间或许已有很多误会。因为,李白眼中有不屑,有鄙夷,也有藏不住的敌意。李白为何如此看他?王维心思急转,心头渐渐雪亮起来,便将错就错道:“李君客气了,方才王某正和公主闲聊蜀中风土人情,王某孤陋寡闻,多有不知。听说李君是蜀中人氏,刚好可以答疑解惑。”玉真公主看了看王维,又看了看李白,这叫什么和什么嘛!原本好好的机会,被李白一搅和,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让人顿觉无力。于是,她懒懒地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院子里起风了,还是回屋里慢慢说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顾自往厅堂走去。王维点头一笑,向李白伸手示意道:“李君请。”李白最不耐这种虚礼,轻轻“哼”了一声,胡乱点了点头,便也迈开步子,往厅堂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