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9章)

第109章  面圣求情

当王维做出辞官归隐的决定时,玉真公主正匆匆赶往大明宫含元殿。昨晚,她听到了那个对王维极其不利的消息,一夜辗转难眠,天一亮,她就匆匆离开玉真观,进宫去见皇兄。

在微弱的曙光中,长安城仿佛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巨兽,格外气象庄严。

玉真观离大明宫并不远,马车一阵疾驰,玉真公主心里有事,坐立不安,忍不住掀起车帘,便一眼看到了大明宫那被晨光勾勒成黛青色天幕下一道道剪影的重檐飞角。

被分割得棋格般规整的一百零八处里坊,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大门,车马行人顿时如流水般涌进流出。再加上各坊门口此起彼伏的胡饼、酪浆等美食的叫卖声,让玉真公主一时有些恍惚:在远离长安的济州,王维究竟得罪了谁?竟会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城门前熙熙攘攘、挨挨挤挤,进城出城的马车行人都排得很长。玉真公主坐的马车,却是无需减速,车夫一抖马鞭,两匹骏马便对着正中的门道疾驰而过。

穿过十几米长的城门门洞后,眼前便是近百米宽的笔直大道。高门大户的马车在大道正中呼啸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平民家的驴车、牛车则在道路两侧的明渠边慢慢前行。玉真公主所坐的马车,自然跑得飞快,一眨眼工夫便到了大明宫含元殿外。

含元殿是大明宫的正殿,座落在一个三米多高的台基上。远远望去,含元殿背倚蓝天,很是高大壮观。

不知为何,出生皇家的玉真公主,每一次回到皇宫,却会感到莫名的压抑和憋闷。今日为王维一事而来,这份压抑和憋闷,自然更深了一层。

她忧心的是皇兄会怎么处置王维?

对于处于权力顶峰的皇兄来说,要处置一个不顺眼的人,实在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哦,不对,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捏死蚂蚁还需自己动手,而皇兄呢?无需动手,也无需动口。只要他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自有人来替他动口和动手。比如那个谄媚的长安县令。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心里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心里感到一阵反胃。那个长安县令竟说王维素有异心?竟说王维欲借助岐王势力往上爬?说这种话的人,也太不了解王维了!王维如果有这样的异心,还需等到今日么?还需如此大费周折么?荒唐,真是荒唐!

然而,皇兄却未必会像她这般想。如果皇兄真的听信了小人谗言,后果将不堪设想。

马车徐徐进入了大明宫,玉真公主走下马车,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肩舆。肩舆顶部是四角飞檐的亭阁形状,四面垂着朱色轻纱。四名抬舆的小宦官熟稔地抬舆起步,很是平稳。不到一盏茶功夫,便依命将玉真公主送到了含元殿前。

殿前有三条龙尾道,阶梯麟麟,形似龙尾。殿前有翔鸾、栖凤二阁,阁前有钟楼、鼓楼。每当朝会之时,上朝的百官就在监察御史的监审下,立于钟鼓楼下,等候进入朝堂。

玉真公主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目光从龙尾道两旁镂刻螭头、莲花图案的青石扶栏上一一扫过,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当年王维担任太乐丞时在这里参加朝会的情景。弹指刹那,一晃已有五年了。

如今,含元殿还是那个含元殿,龙尾道也还是那个龙尾道,这些从来都不曾变过,变的只是那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的臣子,被权力的洪流裹挟着沉下浮起……

“小的见过公主殿下。今日并非上朝之日,圣上不在含元殿,不知殿下是否在寻圣上?”正当玉真公主望着空荡荡的含元殿出神时,一个不疾不徐、谦和有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去,原来是日常跟在皇兄左右的高力士,正在向她弯腰行礼。

高力士虽只是一个宦官,但却是宫中的老人了。出生于684年的他,进宫已有28年。

693年,9岁的他因受岭南流人谋反案牵连而被阉割。698年,14岁的他被岭南讨击使李千里送入皇宫。当时正是武则天执政时期,聪慧机敏、年幼仪美的他,被则天女皇一眼看中,留他在身边使唤。

武则天去世前,还政于李唐王室。从此,高力士便来到了李隆基身边,进入太子内坊局,每日侍奉左右。因其天性谨慎细密,擅传诏令,被李隆基越来越赏识倚重,陆续被提拔为朝散大夫、内给事,并官授银青光禄大夫。如今已是李隆基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兼任右监门卫将军,全面执掌内侍省事务。

看着高力士一贯讨喜谦和的笑容,玉真公主微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高内侍,不知皇兄现在何处?持盈有事求见。”

“圣上正在淑景殿用膳,殿下若是有急事,小的这便陪殿下过去,可好?”

“如此甚好,有劳高内侍了。”

“殿下折煞小的了,请殿下移步。”

说着,玉真公主坐上肩舆,随高力士迤逦前行。好久没有进宫了,玉真公主漫不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只见宽阔的青石路两边,绿荫婆娑,花木扶疏,远处有几座亭台楼阁,无不是精致的粉墙黑瓦。时有穿着对襟半臂和高腰绫裙的宫女迎面走来,在空中飘过一阵淡淡的脂粉香……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长廊,朱栏青瓦,延绵不绝。“殿下,这是宫里新近修建的千步廊,圣上下朝后喜欢在这里走走。过了千步廊,便是淑景殿了。”高力士回头笑着解释道。

“哦。”玉真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王皇后725年春天去世后,如今这后宫中,武惠妃虽不是皇后,却已胜似皇后。皇兄对武惠妃情有独钟,几乎已经到了专宠的地步。要不然,武惠妃怎么可能在716年至726年短短10年间便为李家生下四子一女?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远处有一阵朗朗的笑声传来,不是别人,正是皇兄。她心头一动,看来皇兄今日心情不错,如此一来,王维一事倒是有了几分转圜之地。

绕过一个绿柳环绕的大湖,便到了淑景殿前。淑景殿由半丈多高的宫墙围绕,中间是驿道修着舒展飞檐的大门。玉真公主刚到门口,大门里便快步走出了十多个宫女,领头的一个伶俐宫女忙迎上来行礼道:“奴婢叩见公主殿下。”

抬着肩舆的四个宦官立即轻轻放下肩舆,玉真公主款款走出肩舆,点头笑道:“免礼。”

步入淑景殿,只见处处是重帘绣锦,端的明丽华美。迈进殿门,只觉得足底异样柔软,低头一看,原来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衣,红底团花,富贵奢华。玉真公主自然认得这是宣州进贡的特等红锦地衣,质地最是柔软无比。整个宫里,似乎只有皇兄的甘露殿才有。如今淑景殿也用上了,可见武惠妃受宠之深。

穿过重重绣帘,走进西殿靠后的一间屋子,穿着一身家常绦纱袍的皇兄,正坐在一张后面设着六扇屏风的榻上,和一个约摸五六岁的男孩对弈。身穿藕荷色素面翡翠方胜纹锦滚边短衫、挽着翠色披帛的武惠妃半倚在皇兄身边,头上用玉簪松松地挽着一个反绾髻,时而看父子下棋、掩嘴轻笑,时而逗弄被一旁人高体丰的乳母抱在怀中的婴儿,端的是一副天伦之乐图。

玉真公主恍然想起,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当是刚从大哥宁王府中接回的寿王李瑁。乳母怀中的婴儿,当是武惠妃去年秋天刚为李家诞下的皇子——皇兄的第二十一子李琦。

“原来是长公主来了,妾身有失远迎,还请长公主见谅。”不等玉真公主开口,武惠妃便起身迎了上来。说话间,当真是眼波流转,顾盼神飞,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明丽动人。玉真公主不禁在心中啧啧赞叹,难怪皇兄宠她十年如一日,比自己小7岁的她,当真是世间难得的美人,美得摄人心魄,美得不可方物。即便女子见了,也会怦然心动。

“惠妃说笑了,倒是持盈一早冒昧前来,若是扰了皇兄和惠妃,还请皇兄和惠妃担待。”玉真公主忙欠身行礼。

“持盈,你倒是有些日子没有入宫了,近来诸事可好?”唐玄宗放下手中的棋子,摸了摸李瑁的小脑袋,示意他自个去玩。

武惠妃笑盈盈地携了玉真公主的手,拉她在唐玄宗身旁的榻上坐下,并让乳母带李瑁、李琦等一并退下,自己也避了出去,好让他们兄妹清清静静地说话。

看着武惠妃袅袅婷婷转身离去的背影,唐玄宗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眼角眉梢,无不是对这个让他爱了十年的女子的眷恋和疼惜。

唐玄宗脸上的细微神情,自然没有逃过玉真公主的眼睛,心中不禁感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皇兄自然是英雄,武惠妃自然是美人,这一对英雄和美人,倒也相互成全,不失为一段风流佳话。

“持盈,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找三哥,可有何事需要三哥帮你参详参详?”玉真公主正浮想联翩间,唐玄宗朗声笑道。

“哦,三哥,实不相瞒,持盈今日冒昧前来,确有一事相求。”既然唐玄宗已经主动问起,玉真公主便不再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但凡三哥能替你分忧的,自然会帮,你但讲无妨。”唐玄宗身子随意往后靠了靠,脸上笑微微地看着她。

“三哥,持盈听说,近日有人告发济州司仓参军王维,说他素有异心,不知可有此事?”玉真公主眉头微蹙、涩声问道。

听玉真公主如此一说,原本放松的唐玄宗,不觉身子坐直了些,看着玉真公主正色道:“持盈,这么多年了,莫非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三哥——”玉真公主耳后“腾”的一热,急忙辩解道:“当年王维府试第一,持盈也算慧眼识珠。近日听到他被人告发,持盈脸上也觉无光,三哥莫要想偏了。”

“唉,持盈,你的性子,三哥怎会不知?你看着谨慎周全,骨子里却有股痴气。你一心为他着想,他可曾为你想过半分?他若心中有你,当年就不该在大哥府中写什么《息夫人》,且闹得满城皆知,他心里可曾顾及你一丝一毫?”

玉真公主心思急转道:“三哥所言甚是。如若王维素有异心,他当年便不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偏偏写了《息夫人》以借诗言志,三哥您说是也不是?再退一步讲,他若素有异心,为何这么多年都无意重返长安?封禅接驾、黄河护堤,他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持盈倒是觉得,告发他素有异心之人,心中或许另有所图也未可知。”玉真公主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她的神色平静温和,却自有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唐玄宗凝神看了她半晌,摇头叹息道:“持盈,你可否看过《晋书·羊祜传》?祜叹曰:“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你自小便有主见,于其他事上都能当机立断,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是当断不断。”

玉真公主自然知道皇兄在指责她忘不了王维,但感情之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就像他十年如一日地宠爱武惠妃,还一度想册封她为皇后,不也被满朝大臣极力劝谏——武氏前车之鉴犹在,岂可再立武氏后人为后?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悠悠然道:“《晋书·羊祜传》所言甚是,人生不如意事,确是十之八九。对我而言,倾我所有,得我所求,也就罢了,何必事事尽如我意?”

看着眼前不可动摇的一母所生的妹妹,唐玄宗沉默半晌后,终于点了点头:“好,三哥答应你。但愿他从此能本分做人,莫再惹出是非,才不枉你替他求情一场。”

玉真公主没料到皇兄如此爽快就应了此事,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欠身行礼道:“多谢三哥成全。”停顿片刻,又添了一句,“王维虽然一身才气,骨子里却也有股痴气。大约痴人瞧痴人,便会觉得格外亲切些罢。”

唐玄宗默然不语,半晌才摇头道:“他的痴气到底有些太过了。朕曾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知轻重、不知珍惜。持盈,这是你最后一次替他开口,三哥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玉真公主心头一凛,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上来,面上倒是平静如初,恭恭敬敬地再次行了一礼:“三哥,我明白的。”

说话间,日上三竿,已是正午时分。唐玄宗欲留她在宫里用个午膳,但她哪有这份心思?婉言谢绝后,便一步步退了出来。跨过门槛,绕过回廊,走下台阶……直到离那个权力的巅峰越来越远后,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虽然皇兄和王维并未深交,但那句“他的痴气到底有些太过了”,倒是一语中的,说出了王维的性子,也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是的,王维的痴气,到底有些太过了。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无法完全懂他。她不知道他这一生,到底在图什么?图权么?图财么?图宠么?显然都不是……

那么,他图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他能心有所图,事情反而简单了。偏偏他这与生俱来的痴气,让他心无所图。

玉真公主微微低下头去,掩住了嘴角那抹苦涩的微笑。皇兄说的对,她于其他事上都能当机立断,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是当断不断。或许,她才是这宫里、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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