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37章）
第37章 政治风波
送走李龟年后，王维陷入了沉思。如果李龟年所说属实，那么，他被贬之事，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不禁想起了那些他曾经并不在意的事。
他想起了，不久前，圣上忽然颁发圣旨，禁止朝中大臣私下参加诸王的家宴。所谓诸王，其实主要就是宁王、岐王、薛王。
这次，仅凭鼓吹署张洇的一面之词，圣上就给岐王安了一个“私自观看《五方狮子舞》”的罪名，二话不说，就将其贬为华州刺史，逐出京城。奇怪的是，岐王似乎也并不自辩，当即叩头谢罪。
曾经，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做一张大床，铺一床大被，好和兄弟几人共卧一塌，同眠一被，齐享天伦之乐”。下朝后，圣上不依君臣之礼，和兄弟们宴饮取乐，谈笑自如。满朝大臣都说，圣上和兄弟之间感情甚厚，是李唐王室的美谈。
可是，如今看来，这些只不过是表面文章。圣上之所以摆出一副兄友弟悌、手足情深的姿态，无非是看准了宁王主动让位，岐王、薛王无心政治。
但是，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会真的对兄弟不设防？唐玄宗自然也不例外。
眼见宁王、岐王和朝中大臣过往甚密，唐玄宗心头隐隐有了不安。他是李唐王朝的执政者，他必须把诸王的势力控制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围内，宫廷斗争，从来都是残酷的。
如果这些推测是事实，那么，这次他和岐王被贬，表面上是因为《五方狮子舞》事件，其实，这只是一根导火线，或者说，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
其实，圣上早就想削弱岐王的势力，打发走碍眼的刘知几，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契机。而《五方狮子舞》事件，恰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
于是，一切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原本貌似意外的事，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王维心中了然。只是，他对岐王的愧疚，又深了一层。
如果岐王不来太乐署看他，如果岐王来看他时，他不在排练狮子舞，那么，就可以避免被张洇告密，圣上就抓不到把柄了……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原本一心想有所作为、大展宏图的王维，第一次看到了政治的残酷、官场的险恶、人心的叵测……
他的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疲惫地走到床边，从枕下掏出璎珞送她的两颗红豆，仿佛对着璎珞喃喃自语：“璎珞，自古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是这份君恩，恐怕我已无福消受。我只想和你一起远离纷扰，过平静的日子，不知你可愿意？”
王维被贬的消息，不出几日，就传到了玉真公主耳中。
此时的她，正在终南山上清修。在这个远离红尘纷扰之地，她反复想着一个问题，何谓刹那？何谓永恒？
有时候，一个瞬间，就是永恒；有时候，几十年，也无非是弹指刹那。
对她来说，那个春雨淅沥的午后，是瞬间，更是永恒。当那个一袭青衫、清风朗月的少年缓缓离去时，那个背影，注定会在她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成为一个抹不去的永恒。
那个春雨淅沥的午后的第二天，她就离开了玉真观，因为那里留有太多王维的痕迹。她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远到可以不去想他，不去念他，再也没有他的影子为止。
可是，即使在这远离王维的终南山，只要一看到琵琶，她仍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曲《郁轮袍》。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弹它，不要弹它，但不知怎的，当指尖触碰到琴弦，随之缓缓流淌出来的，一定又是那曲《郁轮袍》。牵她情思，绊她心念……
怎么躲，都躲不掉。就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时时提醒她，曾经，她如此深深地爱过一个人。
这日午后，她照常在终南别馆打坐清修，闭目沉思。长安大昭成观威仪使元丹丘忽然到访，并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公主殿下，出事了。岐王被贬为华州刺史，圣上令其限期离京。”
“啊？岐王向来谨小慎微、超然物外，不知为何受此惩罚？”
“贫道听说，岐王私自观看了太乐署编排的《五方狮子舞》，故而冒犯了圣上。”
“太乐署？《五方狮子舞》？”一听到“太乐署”三个字，她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马上想到了王维。
或许，当你心里想着某个人时，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会牵动你的神经。
“丹丘生，既然此事因太乐署而起，不知圣上对太乐署又是如何处置？”她心中百转千回，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此事因太乐署而起，太乐署自然难辞其咎。贫道听说，太乐令刘贶已受到严重处分，太乐丞王维则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限期离京。”
元丹丘平静地叙述着，他不知道，对玉真公主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起惊雷，让她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她沉默片刻，故作镇定道：“岐王为人，我自然是清楚的。至于太乐丞王摩诘，若是论起音律，朝中上下，无出其右者。此番被贬，着实可惜了……”
“唉，岐王被贬，贫道不敢置喙。摩诘大人被贬，依贫道看来，或许和他才华横溢不无干系。自古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呐。”
听了元丹丘这番话，玉真公主心里自然明白了大半。她知道，无论是岐王被贬，还是王维被贬，事情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她垂眸不语，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远道而来，先去歇息吧。”
“好，贫道退下了。”
屋里安静得连山风吹过的声音都清晰可辨，这种安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安静，是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安静，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安、有点害怕。
她走出屋子，伫立庭院，看着渐渐消逝于远山的落日，怔怔发呆。
春夏秋冬，倏忽易逝。刚才还在怀念那个春雨淅沥的午后，转眼之间，已身陷寒意凛然的深秋。
片片红叶，凄凉地飘落，在风中盘旋。她心中一片凄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担惊受怕、压抑迷茫的童年，耳畔响起了那句令人心碎的帝王遗言——“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家”。
自古以来，天下苍生，无不羡慕帝王家。但只有生于帝王家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滋味，究竟若何？
生于帝王家，或许可以得到常人所得不到的，却也注定会失去常人所拥有的。生于帝王家，注定没有亲情，没有天伦，只有弱肉强食，只有成王败寇。
比如，200多年前那个可怜的南朝宋顺帝刘准。公元477年，年仅10岁的南朝宋顺帝刘准继位。不过，那时真正掌控政权的，是后来的齐太祖萧道成。刘准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
他可以不当这个傀儡皇帝吗？不能。
萧道成“挟天子以令诸侯”，大肆铲除原南朝宋的皇室血脉。479年，逼刘准禅位。几天后，刘准被杀于丹阳宫，年仅12岁。
亲眼目睹无数兄弟姐妹惨死的刘准，临死之际，哀哭着留下一句遗言——“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家。”
历史一直都在重演。
有唐以来，唐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从太子李建成手中夺得帝位；武则天为了改唐为周，不惜亲手除掉儿子李弘、李贤；就连当今圣上李隆基，也是通过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集团，除掉太平公主势力，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一条由鲜血和杀戮铺成的帝王之路，她看得还少吗？
如今，就连一向不问政治、远离权力漩涡的岐王，也无法幸免。
皇兄口口声声说什么兄弟情深，原来，一旦沾染上“权力”二字，所有的亲情都可以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更让她心痛的是，只因和岐王交往过密，王维也被席卷其中，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此无辜，如此可悲，如此无奈……
她一心认定他会有一番大好前程，谁知才刚起步，就遭此不测。不知他的将来，路在何方？
这一刻，就连爱他至深的她，也感到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了。就像这秋风中的片片枫叶，无力再灿烂地燃烧，只能带着爱和哀愁，随风逝去。
暮霭沉沉中，一轮圆月缓缓上升。她恍然想起，中秋节快到了。可惜，明月渐圆，人间不圆。
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迎着凛冽的山风，朝着长安的方向，她举起双手，合掌默念：“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摩诘，珍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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