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老师下集
第八回
松柏同翠散学礼
猪羊共舞饲养员
领导审查节目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喜洋洋老师回来了。严格说是运回来了，公社用农机站的解放牌大卡车拖回来。天寒地冻雨雪纷飞，那车又没车厢又没蓬布，好人都受不了。所有文宣队的人都去看望，一个个眼泪汪汪鼻子酸酸。那车刚刚拉过煤，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喜洋洋裹着一个破棉絮，躺在脏兮兮的车厢里。身子下面垫着几个纸盒，雪花雪珠零零散散扑扑扑的打在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更加倍显凄凉。屈指数来，自从上次双胞胎喊反标，喜洋洋被尾部长带走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其间何德何能去找过尾部长，回答说人早带到县看守所了，专案组非常重视现已立案审查。谁也不敢保证能否回来，要学校早作打算。菩萨主任动用关系打听到关押地点，让朱博士带双胞胎去见了一面，送了一些衣物。夫妻母子隔着铁丝网，手拉着手泪眼相对，就像当年白公馆渣滓洞生离死别似的。听说菩萨主任为此还受了批评，从此便没了音讯。县里对这个案子确实很重视，说是反革命恶性案件。编号定为75一1号，要县公安局限期破案。公安局不敢怠慢，迅速成立专案组，分赴全国各地内查外调。本来还要去莫斯科取证，无奈条件不允许只得作罢。调查结果一汇总，吓了经办人一大跳。喜洋洋本不姓羊而是姓姜，原籍是江苏无锡。曾祖父是清朝三品大员，带兵打过太平军。祖父是晚清大臣，死于北伐军炮火之下。伯父留学日本，供职于汪精卫政府，后随蒋该死去了台湾。祖父家是无锡大资本家，父亲曾留学英国，专攻纺织印染，归国后开了三家纺织厂。解放后，政府先是把这三家厂改造成公私合营，后来又统统收归国有。父亲心胸有点小，实在想不开。一个风雪之夜，西装革履吊死在工厂招牌之下。母亲也是名门之后。把父亲的后事料理好之后，变卖所有的金银细软，安排女儿出国去学音乐。先是到法国读本科，后来又到苏联攻读硕士。按照母亲的设想，是让女儿毕业之后留在国外，再也不要回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出国前花巨款请人帮忙疏通关系，伪造档案隐瞒成份更改社会关系。改为羊姓，有羊女为姜之意。把这一切全部安排妥当之后，于丈夫忌日自沉于太湖，对外只说是遊湖时不慎失足而亡。喜洋洋父母家族都有人在国外，本想安排喜洋洋在国外发展。但毕业那年偏偏遇见朱博士，两人相谈甚欢一见钟情，后来又相约携手一齐回国。母亲娘家人只好出面，安排进了南京歌剧舞剧院。朱博士回国本想一展拳脚报效祖国，后来却分在大学作了教书匠。既然报效无门，不如早日结婚。一年后两人喜结良缘，牛郎织女两地分居跑了二年。婚后第三年，喜洋洋从南京调过来，进了省歌舞团。文革一来，这些在国外留学的人便首当其冲。红卫兵小将既反封建破四旧砸文物，也反祟洋媚外打假洋鬼子。抄家时搜出喜洋洋一摞摞一叠叠五线乐谱，歪歪扭扭像是豆芽菜。全是当年在冰天雪地的莫斯科，呵着热气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抄下来的。小将们大眼瞪小眼并不识得半个，便认定是克格勃发来的电报，绝对苏联间谍无疑。一个个欣喜若狂干劲冲天磨刀霍霍，准备挖地三尺查三代挖毒根。谁知朱博士那边先下了逐客令，限定他们当月搬出省城。这样一来反而救了喜洋洋，匆匆忙忙打包搬家远走他方，总算躲过一劫。本以为到了乡下，远离是非之地。谁知又出了这档子事，这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其实，喜洋洋对祖上的事一无所知，对父母死因也毫不知情。这次所谓反标事件，真是飞来横祸，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专案组不是这样认为。隐瞒成份伪造档案改名换姓，条条都是死罪。出身大资本家，社会关系如此复杂，父母亲分别自绝于人民，本人又在法国资本主义苏联修正主义那里生活多年，没有问题鬼才信呢！这次反标事件，一定是有计划有预谋有组织。绝对是对党和国家不满，对社会现实不满，对伟大领袖不满。借孩童之口恶毒攻击谩骂，这点小伎俩蒙得了谁呢？你以为我们专案组都是吃干饭的?
专案组用尽办法，就差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了。饿了不给饭吃，渴了不给水喝，冷了不给衣穿，晚上还不让睡觉。别说是个弱女子，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这不，高烧发到四十度，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不管怎么样，喜洋洋就是一口咬定:童言无忌何必较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弄得专案组左右为难:就这样撤吧，实在是没有面子。不撤吧，如果真的弄出人命，也不好向上面交代。有点像是猴子捡到姜，吃又吃不下，丢又舍不得。喜洋洋生病发高烧，正好给了专案组一个台阶。加上年关将到，无凭无据的总不能一直关下去吧?专案组正在想辙如何自圆其说，刀切豆腐两面光。这下巧了，下面公社主要领导出面说情来了。这不是瞌睡碰上枕头的大好事吗?原来，那天付主任率公社大小领导前来，明地里是审查节目，暗地里是来考察案情。何德何能趁演出休息空隙，带付郑主任还有菩萨主任到了朱博士家。一路上尽说好活，为喜洋洋开脱。看到一个大男人带着一对双胞胎，家里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又看那两个调皮蛋，乳臭未干无法无天的样子，领导心里早已有数。只是事情太大，也不敢大包大揽，只是说一定组织出面过问，一定会给个说法云云。付主任还真是军人作风，第二天就找来尾部长。过去的事就不去追究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要回来。要不朱博士喜羊羊这个年咋过啊?一把手发话了，尾部长也不敢怠慢，当即赶去专案组，汇报最新情况。专案组正在抓耳挠腮苦想良策，赶紧就坡下驴，要公社去车把人拉回来。还煞有其事装模做样带回几条处理意见:隐患未除限制使用。一不能上讲台，二不能带文宣队，三是病情好转继续配合调查。这三条处理意见真是绝。人都这样子了，如何上得了讲台?又如何带得了文宣队?至于第三条，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带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回来时如同死人一般。病情是否能好转，只有阎王老子才知道!亏你们说得出口，继续调查个鬼!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可不敢流露出来。不管咋说，人回来了就好!
喜洋洋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朱博士只好不断给她做冰敷喂米汤，慢慢才有了一丝活气。也请公社医院的大夫来看过了，大夫啥也没说只是摇头。开了一些退烧药，打了一些古怪针，时好时坏，状况堪忧。喜洋洋有时昏迷不醒，有时念念有词，有时蓄满泪水，有时盯住房顶.........神情的确有点吓人。何德何能是个老实人，把这三条记得牢牢固固。安排喜洋洋休息静养，朱博士也不用上课，在家照顾妻子和双胞胎。好好的一个家，弄得阴风四起愁云密布。一个大男人，整日忙里忙外，焦头烂额风度全无。叶芳杨文丽等一干粉丝经常去哄哄双胞胎，帮忙洗洗涮涮。我有时间也去转一转，帮忙挑个水点个炉子什么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好在临近放假，学校也没什么大事。喜洋洋的事，我们暂且放一放呆会再说。散学和演出选在同一天，这是我的主意。一个学期结束了，这中间发生了多少故事多少曲折?就让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出，来划个句号吧!让那些辛酸汗水憋屈委屈，统统在欢笑声中烟消云散吧!用老人家的话来说就是：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原本是准备在礼堂里演出的，因为前段时间，老是阴风阵阵雨雪霏霏。现在不同，雨也止了雪也化了风也停了，太阳出来金光闪闪充满生机。再猫在礼堂里又阴冷又憋闷，傻瓜才这样想呢！再加上演出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十里八村的乡人，肯定拖儿带女赶来看戏，小小的礼堂未必容得下哩。田径场上就不一样，天作幕布地作舞台山作布景。阳光暖和微风清新，松柏同翠场地宽敞，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乡间演出嘛，主要是气氛好感觉好就行。我一直认为，人有点阿Q精神也挺好，鲁迅的《社戏》就相当有情趣。不远处的鸟山积雪还未化尽，远远看去疏疏落落披头散发。树上的杂果尚未落尽，小鸟相邀为伴，飞来争食。没有了刺骨寒风，人也显得精神。小草见了阳光就拼命往上拱，露出一点点的青黛色，很有韩愈诗的意境：草色遥看近却无。朱博士抽空一大早把喇叭支上，咿哩哇啦的一会说一会唱，气氛就上来了。乐队也早早的来到现场，咿咿呀呀给公给公开始调琴对调，吸引了不少流鼻涕的乡下放牛娃。锣鼓也不甘寂寞，咣咣咣咣敲起来不断变换花样，有时是马踏清秋，有时是万马奔腾。最有民族特色的应该是唢呐了。饱满高昂激越欢快，广远高远深远平远。吹得心慌慌意乱乱的，好像催着人快点长大，披红挂彩早入洞房。说句半专业的话，一点不比西洋乐中的小号圆号长号短号逊色。场地早就用白石灰划定区域。什么表演区乐队区领导区教师区学生区观众区，像县里大剧场有模有样的，就差豪华包厢了。各班吃过早餐就排队进场，从初一到高二七八百人闹哄哄。扛着凳子扯着嗓子横着身子，在学生区里找自己班位置对号入座。班主任临时充当交警兼武警，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我作为文宣队领队晚会总指挥兼导演，诸多桂冠集于一身，既荣誉颇多压力亦大。跑上跑下上传下达，方方面面都得兼顾，像是一个抽急了的陀螺，拼了命的疯转。观众区只有三个一米见方的大字，什么设备也没有。临近过年，乡间也没有什么农活可干，人们便成群结队扶老携幼的赶来看花鼓戏。一是天气好出来散散心，二是带小孩老人晒晒太阳，三是带点吃食和乡人交流，四是看看后生妹仔漂不漂亮。今天演什么唱什么，他们倒是不太在乎。至于有没有坐的，那更不是问题。庄户人家，一年到头下地干活，如同贾桂说的，站惯了，坐下倒不习惯。
天气好，猪们狗们心情也好，也出来遛跶遛跶。看到这边人多动静大，也跑过来凑热闹。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用嘴拱拱用脚扒扒，很认真很陶醉的样子。有时争风吃醋抢占吃食，嘶吼起来扭打起来也是有的。上午九点，领导入场。掌声响起来，锣鼓敲起来，喇叭唱起来，气氛活起来。最大的官是菩萨主任，穿着中山装挺着大肚子，满脸笑容很是慈祥。有点像是中央首长检阅红卫兵，频频向观众招手致意。左边是何德何能，右边是半工半农，乡人戏称为哼哈二将。再后面是主任级副主任级，乡人称为八仙过海。再后面是教研组长级，乡人也有个说法，叫作群贤毕至。任何时候这个是不能搞乱的。二千多年前孔夫子就说过:克己复礼唯此为大。呸呸呸，又犯忌了。照例是领导讲话。菩萨主任是个实在人，人长得墩实讲话短平快，但有些套话还是要说的: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今天是东风，太阳好，大家晒太阳看花鼓心情好。好好看好好学，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看看，人家菩萨主任讲话多有水平，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就象拉家常，其实含义很深很深哦。总共四句话，前面两句讲国际国内形势大好上接天庭，后面两句讲太阳红看大戏过春节下接地气。我个人认为，菩萨主任讲话最精彩的是最后六个字:好好看好好学。明里说的是好好看戏，实质是要大家好好学习认真读书。那年月整日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学而优则仕，鼓励张铁生交白卷。谁也不敢说读书多少成绩好坏，一说就是封资修走白专道路。真是难为了菩萨主任，大好人啊！接下来是何德何能讲话，也是当时流行的套路:语录开头，形势分析，结合实际，表态结尾。当然，在这个场合讲什么都是多余的，但不讲几句又不符合当时的规矩。接下来是报幕员叶芳上场。一袭长裙袅袅婷婷，笑意微微隆重宣布:演出开始。照例是锣鼓锵锵唢呐激昂刀来枪往轮番登场。最吸引眼球的当然还是断墙，就不再详细介绍了。观众们一个个看花了眼，笑出了声。演出是空前的成功，达到该校历史最高水平，从民国元年建校到现在足足六十四年。继续说喜洋洋的事。几个月以后，喜洋洋看起来病情慢慢好转，总算能起床四处走动了。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何德何能听从半工半农的建议，安排喜洋洋去食堂，帮忙择择菜洗洗碗，干点轻松活分散点思想，说是对恢复健康有好处。问题在于喜洋洋老是神情恍惚，经常自言自语:反标不是我说的，反标不是我说的。严重的时候，还会声嘶力竭歇斯底里手脚发抖。胆小的伙夫，吓得晚上都不敢起来做饭，严重影响学校的日常生活工作。实在没办法，何德何能只好派上次去临江求仙的老师再跑一趟，带回一个锦囊里面只有四个字:猪羊共舞。到底是啥意思呢?是说同猪羊一起跳舞，还是猪肉羊肉一起燉呢？因为在当地方言中，舞还有做或弄的意思，比如舞饭舞莱就是做饭做菜的意思。
后来还是喜洋洋自己解开了这个谜，主动要求去养猪。半工半农恍然大悟:猪羊共舞就是把猪和羊放在一块养，引申为让喜洋洋去当饲养员养猪养羊。把这话同大家一说，还真是有点道理哦。让一个留过洋的音乐硕士去养猪养羊，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何德何能不敢擅自做主，先同朱博士商量好，再请示菩萨主任。菩萨主任一针见血:治病救人要紧，那些蜗角虚名算个屁!食堂里的猪是现成的，再到蒙山山民家买了两只羊。猪羊放在一起养还挺和谐，彼此相安无事。喜洋洋似乎很乐意这个差事，高兴了就搂着猪和羊，喃喃自语如诉家常，生气了就大喊大叫。猪啊羊啊也不害怕，用嘴或角去抵她，表示亲密或友好。专案组开头还派人来看过两次，见喜洋洋整日与猪羊为伍，一副半疯半傻的样子。回去一汇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慢慢的也就不再追究了。听说喜洋洋自得其乐，养了一两年的猪和羊。那时我已到县三中做了公办老师，有些情况不太清楚。
后来有喜欢读《水浒传》的人说，喜洋洋这一招用的是苦肉计。是学宋江浔阳楼酒醉题反诗，装疯卖傻骗官府。至于真假如何，也很难说得清楚。《红楼梦》里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确实如此。一直到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那一年，省里下文召朱博士回城。领导问他有什么困难，朱博士别的没有二话，只是说妻子喜洋洋身体欠佳，不再适合歌舞团工作，要求安排在大学图书馆做管理员。后来喜洋洋就由养猪羊改为管书报，再也没有唱歌跳舞了。朱博士和喜洋洋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我每讲一次就感叹唏嘘一次。如果他们夫妻俩生逢盛世，一定能为民立极有所建树。最后补充一下，那对双胞胎后来都很有出息，而且秉承了父母的专长，值得一提。哥哥朱羊生，美国麻省理工光电物理博士毕业，在中国移动总部任职，后来做到高工高管。弟弟羊朱生在法国攻读音乐硕士，主攻作曲。回国后在广州音乐学院工作，好几部电影电视剧都是由他亲自作曲。其中有一首歌还上了春晚，不知诸位朋友是否看过?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刘伟力，江西新余人氏。少年轻狂取名过大，后改微力戏称微哥。
一不小心成了书画家。篆隶古朴厚重，草书奔放大气。绘画作品笔墨清新，尤擅山水竹荷。
最神仰是玄学家。遍访名山大川，苦研古方秘籍。尤擅相字测字，临场每有奇效。
勉强也算是作家。出版《现代公共关系》、《到深圳求职》等书籍多种。姓名联格调高雅，堪称一绝。目前正撰写教师四部曲: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特区教师，美国教师。
最动人处为人豪爽，谬语憨笑，交游天下。人无贵贱，只为投缘。万物有灵，皆有因果。
2013年《中华国粹》封面人物。《中国收藏》誉其为一一实力派，国学底，文人气，多面手 。
编辑：杨来治（河南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