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从来没有什么饭店

凡是去过那家饭店的人,无论是常去的还是偶尔经过的,都说那家店的饭菜好吃。但不幸的是,店主的老婆得了癌症,店主没有心思再开下去了。
一个老人顺势承接了他的店面,老人对他的店面与兴隆的生意觊觎已久。老人常常在他的店周围盘桓,他隔着玻璃门,看到人们热火朝天的谈话,云雾缭绕的烟篆,心里羡慕嫉妒得发痒,还带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样的情感。
客人在菜里发现一只草履虫,老人走过来,说,没什么,这是海鲜。海鲜怎么能叫鞋板虫呢,你看,我都可以吃掉。他用手将草履虫捏起来,放在灯下面照了照,放在牙齿稀疏的嘴里,嚼着吃了,吃得津津有味。然后说,我对灯起誓,它就是一条海带。如果你连海带都说成是鞋板虫的话,又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呢。
你刚才拍照没有,一个顾客问另一个。忘了拍。真是恶心。以后再也不来这里吃了。不迟别吃,慢走呐您。
他走到厨房,他的儿媳悄声问,到底是什么了。你不要管,他说,我说是海鲜就是海鲜。再说,即便是鞋板虫又能怎么样,也算是一块肉,而且还能治疗跌打损伤。
客人不禁想起从前在这家度过的快乐时光。那时候店主和老板娘一起勤勤恳恳地劳作,过着男女搭配男耕女织的生活。他们的衣服大概也是她做成的,有什么破绽也由她缝补,补完和之前的看不出差别。她的手艺很好,不论是做饭还是做什么。她笑着对进来的顾客说,请坐,然后端上水杯和茶壶,还有一碟咸菜。
后来大家都想,人们可以听到她的丈夫的声音,但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大家都摇摇头,关于店主,大家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了,好像被大雨打湿的相片。也许是女老板娘的光芒太过耀眼,如同月亮遮蔽了星星的光芒,大家就不能发现他了。大家本来很想想象出一种浪漫的爱情。但大家找不出他的位置。他本来应该在的地方变成了空,变成了一个幻影。好像是她的影子。她自己和自己的影子一起生活。
但正是这样勤劳贤惠的女子,竟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这个曾给大家的胃口带来安慰的女子,这个体贴温馨而又美丽贤淑的女子,就这样要离他们远去了。大家都很为她感到悲伤。她还那么年轻啊。大家都感到了生的苦涩。他们喝着茶,好像在品着茶的余味一样叹息着。
一个顾客说,我还记得,她的脸上总带着阳光的颜色。一个则说,我怎么觉得是向日葵的颜色呢。第三个说,你们说的不是差不多吗。你们有她的照片吗,我有些忘记她的脸了。他们都摇头,谁知道竟有这样的事情。老人走过来时候,咳嗽着,为了表示他的不满。他不喜欢别人谈论前店主的事情,就像现任不喜欢女友谈论前男友的事一样。
顾客们逐渐稀少了。一些原来的常客互相说,你知道路口的那家店吗。怎么了,换人了,说是女人生病了,男人把店转让了。现在怎么样。现在很一般。我觉得你以后不用去了。现在谁开店。现在是一个老人,老糊涂了。
以前还有从很远地方慕名而来的人,他们常常有着饕餮的称号。为着口腹的满足,走多少路也愿意。坐在那里,等待着菜慢慢在桌子上浮现出来。放松身心,用全部的心去感受菜的美味,色香声味,样样俱全,再要上两杯店里自己酿的热酒,全身都浸在舒服的海洋里。吃饱喝足,摸一摸肚子,又感到人生充满了希望,好像天空中充满繁星一样。将钱摆在桌上,说,不用找了,便慢慢地踱出去。
老人想起从前热闹的光景,说,难道是因为他们现在厌倦了吃饭。他说,他们都是没有胃口的乏人。明明我做的饭又卫生又好吃。我年轻时候还得过厨王的称号。不过那次比赛只有三个人,有两个还没来。总之那时候我的厨艺很高超,而且越来越好,现在已经炉火纯青了,虽然我的味觉可能和别人有一些不同。我不大能把握盐,不大能把握醋。虽然做出来的不尽如人意,但我的脑海里一清二楚,人们全都应该了解这一点。人们应该对食物有敬畏之心。没有人能永远做饭,更没有人能将饭一直做好。
老人用抹布擦着桌子,一张桌子上面因为很久没有人坐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用手指一抹就是一道印子。他叹息着说,为什么人们都这样对待我,难道因为我有罪吗。如果我有罪,也请不要用受人冷落的方式惩罚我。我是一个善良又善良的老人。难道就因为我老了,脸上的皱纹变多了,丑了,还没有钱,就这样对待我。就因为这些。你们这些狠心的人。
老人想了很多,一边想一边低声喃喃自语着。情到深处竟哭了起来,他耸动着肩膀,伤心得难以自拔。儿媳问,爹,你这是怎么了。他说,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我那可怜的儿子啊。他说着悲伤地号泣起来,仿佛所有汹涌的悲伤都化为了无尽的泪水。
老人的儿子死在一场斗殴中。老人因为不讲理而与一个年轻人起了冲突。老人躺在汽车轮下,但身体并未损伤分毫。年轻人早已刹住了车。老人顺势往轮下滚了两滚。年轻人下了车,问他,老人家,您没事吧,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参加。老人说,我快不行了,脑子疼,你说怎么办吧。年轻人说,那么我带你医院吧。老人说,你不是忙吗,先不用去医院了,你看着给一些钱好了。年轻人从兜里掏出五百。老人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五百还不够做一次全身体检,你就是这么打发一个可怜的老人家的吗。年轻人又掏了掏钱包,又拿出一百。老人还不罢休。年轻人苦苦哀恳着说,可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下次遇到您一定给。老人气急败坏地说,怎么,你下次还要撞到我。哎呦呦,好疼呀,我的头要爆炸了。快送我去医院吧。这时老人的儿子正骑着摩托从旁边路过。红灯亮起,他停下车,看到这一幕,便骑过来,一把推开年轻人。年轻人说,你干什么。老人儿子说,我要干你,他跑回去,从摩托上拿下一根铁棍,朝年轻人打去。年轻人招架不住,急忙往后跑去,老人儿子将棍子飞过去,打中了年轻人的脚踝,年轻人疼得蹲下来,捡起铁棍,朝正赶过来的老人儿子猛击一棍,正中了他的头颅。老人儿子倒在地上,嫣红的血从头上流出来,洇湿了头皮。老人蹲下身,抓住年轻人的脚,号哭起来,我的儿子呀,我可怜的儿子。
老人的眼泪流尽了,双眼只剩下无尽的茫然。每次悲痛来袭的时候,他都愿意出去走一走,在街道上排遣自己郁闷的心情。他一次次走过相同的地方,但浑然不觉,好像自己是一个无法进入尘世的魂灵。他对路上的猫猫狗狗说,你们在跑什么,叫什么呢,难道我不是一个心碎的人,难道我让你们觉得陌生。你们这样欢快地摇着尾巴,是在嘲笑我的悲伤吗。你们一定是半兽人,猫头人身,狗头人身的半兽人,我要和你们一起跳舞。
老人悲伤地走着,他来到一家路口的饭店前,肚中感到凶猛的饥饿。他要去吃一些饭,即便这家饭店让他的心中感到不安与妒羡。有时候他不明白自己心中都感情。他也不想细究,像世上的很多人一样,他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他现在想到只有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他看着墙上的菜单,每看到一个菜名脑海里就浮现出相应的菜品面貌。他的脑筋转得从没有这样快,好像是转盘一样,转盘慢慢停下来,停在了过油肉土豆片盖面上。而服务员已经问过他两遍了,他说,要一个过油肉土豆片。饭店的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正播放着动画片,蓝精灵,他身后有两个穿着黑色皮衣的小男孩。电视机里,几个蓝精灵和两个人一起玩捉迷藏,大块头数数,另一个人抓走了蓝精灵,献给自己的老师,准备将他们吃掉,正好大块头来找他们,听到了坏人利用他的说话,他撞破墙冲进来,救走了蓝精灵。中间是广告,就在这时候饭菜端上来了,他回头看,后面的两个小孩却不见了。然后是下一集,因为蓝精灵奶奶的出走,大家去寻找她,路上被坏人抓住,又要支起锅来煮着吃,但他们想到将手套连起来做成绳子以逃出去的办法。就像西游记,喜羊羊与灰太狼等的片子,主角永远可以逃脱,好像自然规律,潮汐涨落,永远没有真正的牺牲,永远是虎口脱险,化险为夷。老人没有很认真看,他低下头吃饭,土豆片很好吃,面也很好吃,和自己的手艺没什么两样,他想。我也要开一家饭店。他看一看周围,渐渐地坐满了人,陆续还有人要进来,问能不能上二楼。他想,生意倒是很兴隆。
他夹了一口咸菜,腌制的红萝卜条,也很好吃。不同于一般咸菜以咸自命的骄傲神气,他吃出一种清淡疏阔的气息。因此他多吃了一碟。吃到尾声,他有些吃不了了。但他没有停下,他依旧自顾自吃着。他不能浪费一根面。就连一块咸菜也是。他吃过的盘子总是光可鉴人。
女人说,下次再来。女人的声音很好听。
他又来了几回。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玻璃门上贴着此店转让的白纸,下面写着电话号码。他在脑海里多次想过不同的结局,没想到竟这样快。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想着打电话好还是当面谈好,最后决定当面谈,他要了一瓶酒,和店主坐在一张桌子上。他问店主为什么要转让店面,这里不是很兴旺吗。店主说,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事,在这方面好了,也许另一方面就会受影响。他说,你有什么苦难吗。店主说,我女人得了很严重的病,她常常疼得半夜睡不着,我不想开店了,我要去陪伴她走过人生的终点。老人说,这是完全恰当的做法,你可以做你们想做的事。她喜欢做什么。她喜欢很多地方,很多事。我们打算要去西安。老人挠挠头。
古城墙上,他搀着她,为他唱歌,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知道这就是人生的终途。她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喜欢上别的女人吗。他说,不会的,我这辈子就爱你一个人。她又问,你会和别的女人一起来这里吗。他说,放心吧,不会的,你会没事的,等你没事我和你再来。她的眼睛里渐渐噙满了泪水,但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他吻了她的眼睛一口,她的眼泪便坠入他的口中。他感到有一些咸涩。他将她抱住。她大声地咳嗽。
他们沿着高而且广的城墙走,两边的杆子上挂着红色的灯笼。一边的城墙靠着街市,可以望见下面的仿古建筑的店铺。一家是烤肉,另一家是酒吧,酒吧里音乐喧嚣,如同一朵会打雷下雨的云。颜色也不安分地骚动着。
她将身体贴在他身上,又独自站立,望着下面,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但她又想到,跳下去会血肉模糊,很不美观,给他留下不好的回忆。于是她不再想要跳了。风在高处总是很大,他拉着她慢慢地走,她希望时光就此停下来,停在她的心中,成为内心的标本。他们以后都将在内心建立一座充满了这样时刻的博物馆,用酒来浇酹。
老人看着这家店,这家曾经梦寐以求的店现在已然属于自己。但他并没有品尝到想象中的喜悦。他甚至感到平淡,没有什么意思。梦想实现远远不如未实现的时候。也许是自己老了吧。最近,他总能找出一个借口,也许我老了吧,他安慰自己。而年轻时候则说,当我再有一些阅历,应该就会更容易一些了吧。不论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些借口。虽然这对于年老的他来说似乎是一个负累,但他要振作起来。
来吃饭的人们问他,以前的老板哪里去了。他说,他们有事回老家了,他是我的侄儿。他灵机一动这样说,好像新王朝为了让人承认其合法性一样。
老人去厨房里做饭。他想自己以前也是做饭的一把好手,但现在,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常常将耗油或生抽倒多,他的手在抖动。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抖动的呢。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也许是今天太累了,他一连在两个锅做了好几个菜。客人虽然不多,但每个人要的菜都不一样。他想,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多种类的菜呢。儿媳走过来,坐在矮凳子上,眼睛里没有多少光彩。他问,你醒来了。儿媳嗯了一声。他说,你应当去外面多走一走。她又说嗯。他说,或者来帮帮我。儿媳走过来,机械地端起锅,将菜倒入盘子里。
自从儿子不在以后,儿媳就陷入了彷徨之中。她好像全然被悲伤压倒了。悲伤如同雪花在她身上不时飘落。她眼睛看到的世界蒙上了一层灰白色。她越来越看不清东西。她说,世界怎么越来越暗了。她走路常常撞到东西,一次端菜给一个客人,脚不小心碰到桌角,盘子差点从手中飞出去。客人急忙将盘子接过来。她忙说抱歉,客人说没什么。在众多客人都渐渐离去的时候,他还坚持不懈地来到这里,静静地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上,背朝着街道,看着厨房与饭店内部。他听到她的脚步声。
老人很感开心,他想自己遇到了真正能赏识自己的知音,即便自己有时候做的饭并不尽如人意,但他选择了大度的包容。而其他的顾客,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并不能品鉴真正的美食。他们对于美食一无所知。而他的味蕾超越了众多的人。
那个客人总穿着一件卡其色上衣,膝盖有些泛红的黑色休闲裤。在老人看来,他的脸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鲜明,甚至有些近似自己儿子的脸了。而自己儿子的脸反而越来越漫漶生疏了,也许他们本来就是相像的,也许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老人越来越长久地看着他,在他不在的时候,又盼望着他的到来。他决定问一问他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她将菜端过去。老人在他对面坐下来,问,这里的饭菜还吃得惯吧。客人说,吃得惯。老人说,吃得惯就好,你从前也常来这里吗。那人说,我刚前不久来这里吃。怎么了。老人说,没什么。你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吗。他说,不是很远。老人感激地看着他,看着他将饭菜一口口吃进去,虽然有时候吃得并不是很惬意。那人问,您为什么看着我呢。老人说,我觉得你看起来像一个人。那人问,这样啊,像谁呢。老人说,像我的儿子。年轻人有些不高兴,他说,我怀疑您在占我的便宜。老人说,抱歉,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一些像。
儿媳不见了,那人也再没有来过老人店里。因此老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是他将儿媳带走了。他们可耻地瞒着他私奔了,连告别都没有。老人陷入了彻底的孤独。
以前,在自己的妻子不在的时候,还有儿子与儿媳,后来儿子也不在了,儿媳也跟人跑了。老人只剩下了自己。老人叹息着说,命苦啊。苦得像黄连一样。为什么这么苦。就因为自己老,因为年老而带来的丑。他想,现在毕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什么都没有给老人留下。
对于饭店,老人感到自己独木难支了。人们吃了一次就不想再来了,还告诉朋友不用来了,除了一些不知底里的路过的人。老人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很努力地挑选食材,认真地做饭。他有些懊丧。这天他很晚才起床。其实他早已醒了,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但他不想起床,他躺在被子下面,用被子遮住自己的下巴以下包括下巴部分的身体。好像躺在大地深处一样,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惧。他的脑子里漂浮着各种样的想法。他偶尔可以意识到,偶尔身在其中。他当天没有开张。他走出家门,顺着一条小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就拐弯继续走。他走了许多路,完全超出了平时。他走得如同一条摇晃的小船,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每个地方都好像在叫他,但每个地方他都不愿意停留。他一直在逃离,逃离世界,逃离天地。成为一个不受引力约束的真正自由的人。但他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他摆脱不了那些琐事。他不得不生存。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店里,做了一些饭菜,人来得寥寥无几,和往常一样。他想,权当做一种游戏。
他曾经很热衷于做饭,可以做香甜可口的饭菜。蒸炒煎炸煮,样样精通。本来,他现在也可以做很好吃的饭菜,但他的味觉略有衰退,盐时而加得多时而加得少。
老人梦到了妻子。妻子和他坐在邻近的两把椅子上。他说,你去哪里了,我怎么感觉很久没见你了。妻子说,我一直在这里。妻子的手轻轻地搭在他手上,他感到她的手一阵冰凉,自己用另一只手去暖她的手,但她将手抽回去了。他再看她,她竟变成了一枝花。花叶很繁茂。他站起来,四处寻找她,但哪里也没有找到。他拿起花,花味道芬芳。他折下花叶,一口一口地吃。恍惚中有两个人经过他身边,他追出去,但被一块石头绊倒了,醒了过来。
他想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梦到妻子了。在做饭时候就多加了一勺盐。一个客人吃了一口说,好像有点咸。又吃了一口说,咸得和钉子一样。老板,为什么这么咸呢。老人走过来,说,咸吗,一点也不咸。他用勺子舀了一勺。品了品,说,正好。还能再要求什么呢。客人有些生气,我要换一碗。换一碗要另花钱。客人掏出钱,说,这次做得清淡一些。他说,好。做好端上来,客人吃了一口,勃然大怒说,你这个老头,还是这么咸,你把卖咸盐的打死了才能做出这么咸的菜。老人也生气了,你这是怀疑我的做饭技术吗,年轻人,看来我需要好好教你怎么学做人。说着老人给了他一拳。那人不服输,也给了老人一拳。老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客人吓得落荒而逃。
老人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停地下坠,一直坠到马里亚纳大海沟中去。接着地变成了天,天变成了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白床单上。他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人把你送来了。老人说,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这样做。一定是觉得我应该多在人间受一会罪。人生这样苦,我已经品尝了很多了。只有离开才是唯一的解脱。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我要出去了。您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老人说,我不需要,我希望我再也不用来这里,这里就是人间地狱。如果有谁想去地狱,就可以来到这里。这里就是鬼怪的天堂。一个护士打断了他的话,说,这里没有人说的那样不堪,虽然这里有许多病人,但只要大家的心地干净,就是世上的健全人。你的心干净吗。我正努力着。老人笑了笑,好像耶稣模样,但他知道,从来都没有耶稣,没有佛,只有神与鬼。
老人想到神与鬼,想自己也许时日不多了。时间过得比快还要快。但也有时候比慢还要慢。一旦成了老人,就意味着一些人生的乐趣之门向他关闭了,永久地关闭了,花谢能重开,人再无少年。美丽人生也走向了末途。充满了风霜与不安。他不想走得太快,但风霜越来越紧了,如果不加快脚步就会被冻死。老人在茫茫的风雪中,偶尔会回看到自己从前的一些残缺影像。感觉像是昨日一般。一个年轻的自己正与自己相向而行。他那时候并不觉得老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好像自己永远也不会老去。他不大和人们一起玩,他喜欢自己坐着。他坐在阳光下面,享受着阳光的馈赠。他知道阳光的分量,今天的阳光很重,而昨天的则很轻。他去到森林里,和斑驳的阳光一道,静静地站立,有时候鸟雀也会停在他的肩头,和他说一会话。一天,一个朋友对他说,我们去烧荒草吧。他们带着一盒火柴,风风火火地跑走了。他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他们跑得很快,他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他们绕了一个又一个弯,终于在一座小山前停了下来。他们围着荒草转来转去,从这里吧,一个说。他们用火柴燃荒草,在火柴盒上划了两根,都渐渐熄灭了,后来不小心划出去的宛如流星的一根反而燃着了。他们用身体挡住风,小心地守护着火苗,火苗渐渐壮大,他们拿出从各处寻来的纸屑、油毡,放入火中,火在欣喜地跳跃。他们都感到了一阵温暖。好像原始人刚刚见到火。原始人们兴奋地跳舞。他也拉住他们的手,和他们胡乱甩动着胳膊与腿。好像腿在胳膊上面。火势越来越大,风慢慢变大了,火星四处飞溅。一个男孩啊了一声,一块小小的油毡飞到了他头上。浓烈的火焰直冲天际,燃烧的味道布满山丘。在浓雾之中,他们向着山丘发起最后的冲锋。而号角已经吹响。一个孩子嘴里吹着口琴,悠扬的琴声让大家感到释然。小孩将油毡抠下去,好像夏侯惇拔下刺入眼睛的箭而后将带血的眼睛吃掉一样。在日久年深的岁月中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老鼠,有人说。大家又开始挖土,但有人说,老鼠有很多洞,我们是挖不到的,有人说,应该用水灌。但周围没有水。大家说着说着就到了山丘。他们正在山丘之上,看着火在下面弥漫,就快熄灭了。远处的房屋都掩映在轻雾之中,影影绰绰的人们在田间移动,还有羊群传来咩咩的叫声,一路抛撒着浑圆的羊粪。他们又一次获得了胜利。
老人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自己的饭店,他再也不想经营这家饭店了。经营饭店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个国家的钞票都不是通用的,他宁愿每天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像以前那样,晒着日光,即便有点像是没有思维的低等动物。他其实更愿意做一条浅水里的鱼,晒着太阳,像一张静止的扑克。
原先的店主回到饭店,他也许只觉得物是人非。他看到原先的餐桌都挤在一起,害怕寒冷一般瑟缩着。他想问一问这是为什么。他走到老人面前。老人半躺在一张沙发上。他问,你为什么把桌子摆成那个样子。老人说,我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你有什么意见吗。他说,你不认得我了吗。老人吓得从沙发上跳下来,差点晕厥过去。那人将他扶住。老人仔细看了一遍,他还以为是原先那个回击自己的人。原来是你啊,老人说,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说,我来这里看一看,我很久没来这里了。老人说,你的老婆怎么样了。那人低声说,不在了。老人说,也是一种休息。那人说,是休息得太充分了。那人的声音含着极大的隐忍,好像吹得很大的气球,马上就要爆裂了。仿佛为了缓解自己的痛苦,坐在老人身边的一张沙发上,问老人,为什么不开饭店了。老人说,等过一段时间吧,开饭店对我来说很难,我找不到这里的诀窍,我总是和一些顾客发生争执。他们就是看人下菜碟,欺负像我这样软弱的人。你加入我吧,他们很想念你呢。他说,你说错了,他们想念的是我的老婆。她很会经营饭店,大家都喜欢她,他们来这里吃饭就是为了看看她。她又热情又美丽,又大方又快乐。她是整个店里的太阳。但可惜她,唉,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发出很长很长的叹息,好像要将全世界的叹息都叹在一口气里。老人说,不提也罢。不过你那时候做得很好吃是真的。他说,好吃吗,我倒是不知道,我不想吃自己做的饭,她总是愿意给我做饭,说掌握住了我的胃袋子就相当于抓住了我本人。她说话也很好听,好像黄鹂鸟叫一样。老人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一切。他说,谢谢你。老人说,不过你真的不想考虑一下吗。考虑什么。加入饭店。我还是不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老人说,你不做了,我也不想要做了,开饭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说,所以你也不开了。老人说,我已经不开很久了,就像你看见的,那些桌子,椅子,上面都落了灰尘。他说,你应该开下去的。不过也好,就让往事随风飘走好了。老人说,往事,这里对你来说有很多往事。他说,好吧,我要走了,我还有一些事要去做,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老人站起来,说,我送你出去。不用了,那人说。说着就穿起衣服,不见了。老人出外面张望了许久,也没有他的踪迹。
老人坐在椅子上,神思略显凌乱。他想,即便这里不再是这家饭店,也可以变成另外一家饭店,或者变成一个便利店,一个补课班,一个自习室,而全然没有原先的痕迹。没有多少人会记得很清楚。大家都习惯了变化,习惯了离别。生活就是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离别。没有人能够例外。而自己侥幸地在别人相继离开后还能苟延生命。实在是一件悲伤而又快意的事。也许他应该开成一家文具店,大家应该都要买文具,尤其是学生,可是附近好像离学校不是很近,但不要紧,总是会有学生路过这里的。或者也可以开成一家书店,卖一些人们喜欢读的书,卖一些教辅书。总是会有办法的。他怀着这样的想法睡去。他每天都这样想着,但总是伴随着睡梦。梦里什么都会有的。
他有一次在梦里开了一家书店。书店装饰得金碧辉煌,地板金灿灿的,走到上面好像走在金子上。两层楼,由盘旋如麻花的楼梯连接。楼梯扶手是银质的。书店里有着不同的房间,还有几张可供休息的拔步床,兄弟床,围着帘幕,内里熏着檀香,在灯光中飘着紫色的烟。供阅览的房间中有着各样沙发座椅,里面有许多美丽女子,为读者红袖添香;还有一些屋子里有许多猫奔走跳跃。一只猫卧在一个读者所读的书上面。读者静坐不动,他想要提醒他可以将猫赶下去。但当他走到读者面前,发现读者竟然就是自己。老人吃了一惊,醒来,头发汗涔涔的。
后来他还在梦中开了纸扎店,理发店,邮局。还有银行。当他站在柜台后面,一个头戴丝袜的人闯进来,拿着一把枪让他们不许动。他知道那个抢劫的人是自己,因为他的梦的主角大多是自己。他希望他多抢一些,于是他带着他,去找保险柜,输入密码,但保险柜里只有一个尖叫鸡。他拿出来,不停地捏着尖叫鸡,尖叫鸡发出尖叫的声音。
老人满足于梦中的诸种想象。躺在一张床上,他好像是一个抱病不临朝的天子。他想,什么时候御驾亲征呢。有一天他租了一辆三轮车,坐在后面,看着飞驰而过的街道与店面,他有了一种巡幸的感觉。
老人没有离开这家店。他在等待两个人。他想他们会回来的。他相信他们就在自己身边。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他会找到他们的。何况并不需要找,他们就像南方的候鸟一样会飞回来。他们像是两个剪影,在风中来回摇晃着。他们没有很多的表情,只有两个虚无的轮廓。他相信和她一起离去的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其实没有死。他的儿子活在别人的面孔之中。而别人来到自己的饭店,赢得了儿媳的欢心。儿媳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儿媳并没有错。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喜欢上一个人。他不能不原谅她。他们回来时候大概会带着一个孩子,那就是自己的孙子。他将抱着自己的孙子,和他一起玩木马,玩摩天轮,画画。他看到自己的生命在延续着了。人生代代无穷已。
他看到无数的人从自己的门前走过,但没有人停下来。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行色匆匆地,好像在走向世界的末途,如同大象预知了自己的末日。也有一些偶尔驻足的人,他们站在不同的方向,好像在摆一个阵法。他们是不是预谋着什么。等他要出去时候,他们就会伏击他。
他打开门,清新的风吹进来。带进来一阵香味。为什么这么香,莫非又到了春天。春天大概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鹿,鹿在空中飞,头上的角很高。鹿左右迈动着前蹄,好像要前进又好像在后退。鹿身在无所凭依的虚空之中。一个客人走进来。说,要一份炒河粉。老人说,什么。客人说,炒河粉。老人说,没有。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客人问,这里不是饭店吗,我之前最爱吃这里的炒河粉了。老人回答说,你找错了,这里从来没有什么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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