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隐约听到了狗吠声

帮帮我吧,她和我说。

当我在街上散步时候,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拉着我的袖子,将我吓了一跳。帮帮我吧,她又说,看在我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人的份上。我问,你让我帮你什么呢。她说,有一条狗一直在追我。我看了看周围说,狗在哪里呢。她说,我也不知道。我问,什么样子的狗。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请你帮帮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太害怕了。我看到她棕色的眼睛中透露着害怕的神情。我说,我会帮助你的。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呢。她说,带我走吧,如果我一个人的话狗很快就会追过来。它是一条聪明的狗,它聪明得就像人一样。

我说,那么,你可以先住在我家里。她说,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说,没什么。她说,这对于我来说真是太好了,能遇到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你的家里有些乱,她说。她拿起扫帚与拖把,打开窗子,开始打扫起来。我的屋子确实很久没有打扫了,我有些记不清上次打扫是什么时候了。我们收拾了很久,用抹布擦了玻璃,外面的景物立时变得明朗起来,我原来在那么昏暗的情形中待了那么久。她又擦了擦柜子上的灰尘,抹布立时变黑了。她擦得很细致,一丝一毫都不曾放过。她打开冰箱,腐坏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说,有很多东西坏掉了,你为什么不及时地扔掉呢。我说,我承认自己太懒了。我们将东西拿出来扔掉,又将隔板拿出来,用水清洗干净,晾在太阳底下。她挥动扫帚,扫帚沙沙地响,屋里好像下雨了一样。清扫出许多我之前找不到的物品。我竟然找到了我儿时的各种颜色的玻璃球,还有水浒英雄卡,上面都蒙着许多时间的灰尘,我有些惊诧。她说,看吧,屋子里永远有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我用布子将卡片擦干净,举起它们说,这就是我的青春啊。我们又将许多无用的东西扔掉。我们扔掉了几个废旧的插排,一把钝了的菜刀,几件破旧的衣服,一个出了故障的洗衣机。她说,就和垃圾站一样。那么,你就是清洁工了。我说。

她叉着腰,一只手拄着拖把,一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说,这次看起来好了许多。我说,你真是善于整理家务啊。她说,大家都认为我很贤惠。其实我不过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距离真正的贤惠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呢。

晚上,我们各自睡在一个卧室。床真舒服,她说,舒服得让人睡不着觉。她躺在床上,好像躺在了面包上。真羡慕你啊,她说,你拥有如此舒服的床。就相当于你拥有了整个静谧的夜晚。你一定会感到幸福吧。我挠挠头说,我对生活没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即便感到幸福,也稍纵即逝,好像阴天偶尔出现的一线阳光。她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应该懂得满足,如果你懂得满足一些,你就会更加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问,现在怎么了。她不再说话。

我问,你为什么害怕狗呢。她瑟瑟发抖地说,我并不害怕狗,只是害怕那一条。你不知道那条狗有多么野蛮,它的罪行罄竹难书。我问,它做了什么事。她说,那条狗有一天一直盯着我看,我与它对视了一会,它退后两步,忽然向我扑过来,我慌忙转身奔逃,咬了我的鞋。幸好我的鞋底很厚。我大叫着赶走它。我说,它是你的狗吗。她说,不是,是我朋友的,她出差去了,临时交给我养。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惹它生气了。我用绳子将它拴起来,绳子拴得太紧,好像要把它绞死一样。它后来还是常常盯着我看。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它挣断了绳子,朝我不停地吠叫。我急忙跑到卧室,关上门。我打电话问朋友,朋友说太抱歉了,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没想到它是一条这样的狗,既然这样,那么你把它关在笼子里好了。她买了一个铁笼子,快递给我。我打电话给朋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关进去。但我上班回来它就不见了。整个家里都没有。笼子依然紧闭着。后来我在街上发现了它,它依然盯着我,用一种穿透一切的目光,好像X射线一样径直看到了我的骨骼,如同大山的走向。即使中间隔着好几个人,它也能穿越人海望见我。看得我心里慌张。每当我回头,就发现它在不远处跟着我。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我走得越快,它也走得越快。说到这里,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说,我真是太害怕了。有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已经被咬了一口,疼得快要昏过去了。我抱着自己意想中的伤口,呻吟不已,但什么伤口也没有。也许它是在梦中咬了我一口。你说,在现实中能够找到梦境中的伤口吗。

第二天我去上班,她独自一人坐在我家中。等我下班后,闻到家中飘出的炒菜香气。我说,你做的菜真有味道。她做了尖椒肉丝,味道很纯正。她笑着说,多吃点。我问,你这几天不用去上班吗。她撩起自己一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系在耳后说,我已经请了假。这几天再也不用去机器上签到了,每当签到时候就会看到自己的脸,好像沉在湖底的一张等待打捞的脸。我说,我知道你说的那种签到机,我也在那上面签过很长时间的到,那是对人的异化,让人成为机器的奴隶。她说,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单纯的数据。由生卒年身份证号性格倾向等编成的号码,看到号码的不同位置就可以了解不同的方面。我是一个注定会湮没在尘世的代号。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甚至难以代表我自己。说到这里,她怅怅地叹了一口气。我说,你未免有些悲观,你可以多想一想快乐的事,或者多做一些运动。运动使人快乐。她努力笑了笑,但只是嘴角略微的抽动。

我问,我不在的时候你做什么呢。她说,我也忘了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做,时间过得总是很快。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偶尔去街上走一圈,但没走多远,我感到那只狗正在某一个街口等着我。它还是贼心不死,时时刻刻想要咬我一口,用它那固执的脾性与锋利的牙齿。它为什么那样固执呢,我明明养过它一段时间啊。我说,大概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吧。世界的运行程序总不是那么完善,有时候可能代码写错了,有时候可能机器出现了故障,你付出的和回报给你的并不成正比,甚至是相反的东西。你要懂得原谅这个世界。她的眉头蹙在一起,说,我也不大知道。也许不仅是狗,就连我也有一些问题吧。

她说,你的衣服有些脏了。我说,是吗,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让我脱下来,指着几个污渍说,一定是你吃饭时候溅上去的。我帮你洗吧。我说,太感谢你了。她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被感谢的,比如我。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睡在一张床上的了,好像从床上生出来的两株藤蔓植物,我已经有些忘了。最初时候,她说她感到害怕,她觉得狗隔着窗户望着她,眼神忧郁,她害怕得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觉,闭上眼也能看到那条狗的影子,头发整把整把地掉。但当我去看时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说,大概是你的错觉。她说,不是,我刚才看得很清楚,它等到你来了就隐藏起来了。我实在太害怕了,我能不能睡在你的旁边,我并不占据很多地方。我说,你想睡就睡好了。睡在一张床上的我们好像两块磁铁,吸引在一处。她将手放在我胸口说,狗为什么会怕你。它从来不敢来找你。我说,是吗,我也不知道,大概因为我经常诵读《正气歌》吧。她说,你教一教我吧。我将这首诗吟诵了一遍。“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又简单说了一下这首诗的意思。她说,这首诗太好了,我要多读几遍,这样我的身上也会充满正气百毒不侵了。

过了几天,她背会了这首诗,在做饭或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一句。她忽然举起手,慷慨激昂地说,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她的表情凝重,好像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从容就义。她说,这几天感觉好多了,好像重新活了一遍一样。我说,大概因为你之前太紧张了。其实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她说是啊,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不是什么问题。我说,等休息天一起出去走走吧。

她还是有些紧张,她说,好久没有出来了。我说,你要学会放松啊。我会保护你的,再说你现在身上充满了正气,你还害怕什么呢。她看着我,难为情地说,我也不大知道啊,我大概在紧张自己的紧张吧,我很害怕那种突然的无法预料的刺激,就在你以为平静的时候忽然受到的刺激,所以一直提心吊胆,呼吸时候氧气也进入不到全部的肺中,心跳好像总也落不到心中。倒好像是期盼着什么事赶快发生一样。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不如被那条狗咬一口。她说,大概是这样,不然心里总有什么放不下来,好像双脚悬空一样。我说,那么,那条狗还在追踪你吗。她说,不大知道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想要被它咬一口的时候它反而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应该去寻找它,哪怕历经千难万险。你愿意帮我寻找它吗。我说,我们单位这几天的工作很忙,等我不忙时候我帮你吧。

但有一天我回到家中,碗里盛着做好的饭菜,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她的字迹较为娟秀,我能一眼认出来。她写道,我已经决意现在去寻找那只狗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和我一起寻找。你知道狗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找到的,尤其是那样一只狗。它聪明、坚毅、健康,我不知道哪里有比它更优秀的狗。而它现在竟不知去向。这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我之前为什么那么自私呢,为什么那么喜欢夸大一件事的坏处呢,它不过是想咬我一口罢了,而我竟然没有满足它并不十分非分的要求。万一它被捕狗的人抓走了呢,万一它身处险境呢。也许就在我给你写这封便条的下一秒,它就陷入了麻烦之中。一秒也不能耽误了。我要出发去寻找它了,感谢你这么多天的包容与照顾。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将饭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吃了,又看了一遍便条。我对她的措词与做法都怀有疑问。她因为害怕而追寻,因为恐惧而赞美,她到底怀着怎样矛盾而又复杂的心情呢。难道她能一个人承受这样复杂的考验,就像一条车道如何能够承受汹涌澎湃的车流。她并不特别壮实的身躯如何能受得了呢。

我开始不断地加班,每天奔忙在单位与家中,好像整个时空都颠倒了。高速的旋转让我忘了许多事,好像用低温离心机分离出血浆和血清。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条狗。我忽然想起了她和她说的那只狗。虽然我没有亲见过,但我凭直觉感到这就是她说的那只狗。它拥有一双异常犀利的眼睛,眼睛中放出慑人的光芒。它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她去了哪里呢。我与它对视了半分钟,我的眼睛有些酸,眨了眨眼,它摇摇尾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跟着它向前走去。它跑一段就回头望望我,似乎在指引我。我随它走过繁华的大街,陌生的小巷,潺潺的小溪,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座烂尾楼前。这座楼里并没有窗户,里面还不时传来空荡的敲打声。它为什么引我来到这里呢。我走进一楼的一间空阔的水泥房子,右面角落里堆着一些蛇皮袋之类的杂物,左面放着一个脚手架。我登上脚手架。狗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跑了出去,我爬下来,又跟着它走去。它来到一间有一扇门的地方,来回嗅着,我推门,推不动,又用力推了一把,门吱呀一声开了,狗先钻进去,我也走进去,她竟在里面。她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塞着一块毛巾。见了我,她啊啊地叫着。我急忙走过去将她嘴里的毛巾拿出来。她含含糊糊地说,谢谢你,帮我把绳子也解开。绳子很粗,将她的胳膊勒出一道道红印子。她晃了晃身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说,是它指引着我。但我回头一看,并没有狗的踪影。她问谁。我说,那只狗。是吗,回去再说好了,我们快走吧,她说。我拉住她的手,我们一路狂奔,后面忽然传来凶狠的声音,不要让他们跑了,还有追赶的脚步声,我们跑到街上,幸好这时过来一辆出租车,我们拦住车跳上去。她捂着胸口直喘气。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我说,去如意路如意小区。我问司机,那栋楼还在盖吗。司机说,不盖了吧。这么长时间了,开发商已经跑了。我说,可是里面为什么有人呢。司机说,大概是一些社会闲散人员。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经常有拿着刀子砍人的。不过如果你想找一些失踪的人,倒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她瑟瑟发抖。我抱住她。回到家。我问,你被他们绑架了吗。她眼睛中蒙着一层迷雾,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那天我睡着了,我梦到有很多人来到我身边,但我的身体一动也动不了。我好像被五行大山压住了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醒来以后就被绑在这里了。幸亏你来了。是狗带你来的吗。我说,是它,我觉得它就是你说的那只狗。她说,那么,它去找过你。可是它是怎么知道我在哪里的呢。自从离开你以后,我找了它很久,但好像有一种铁律一样,越是找一件东西,越是难以找到。我一次也没有再见到它,我甚至有些怀念起那些提心吊胆担心被狗咬的日子了,至少可以为着什么而担心。

她说,我越来越了解到,狗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狗的感觉。我看着她,我说,看来你的认识有了一定的提升。你由表象升华到了精神。她说,也不是,总之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说,狗救过你。但它不愿让你产生它想施恩给你的想法,或者出于一种羞赧的心理。它为什么会羞赧。我说,不为什么。或许并不是同一条狗。每只狗都有自己的特点。她说,当然,世界上有不同的狗。但它们都被称作狗,一定是一些相同的特点让它们成为狗。

我太困了,她说,伸了个懒腰,身体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将她垂在沙发下的两条腿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为她脱了鞋。她翻了一个身,蹬了蹬腿说,那是我的狗。我问,什么狗。她不再说话。她忽然开始哭泣,边哭边嘟嘟囔囔地说话,有些听不清了。我看着她眼泪纵横的脸,用手帮她抹去。她消瘦了许多。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着她趋于静谧的睡眠。我似乎能感到她睡梦中的一些形象,我好像也走入了她的睡眠。她的睡梦是一座水泥建筑,她迷失在建筑中了,她一会穿墙而过,一会又绕着柱子来回旋转。她的身影如同声音一般回荡在整个建筑。忽然建筑不见了,她升到高处,她旋转着,自转的同时公转着,如同天体一般,发出耀眼的光芒。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她依然躺在沙发上,换了个睡姿。

等到晚上,她说,我要回去了。我说,我送你吧。我们一起走过大街小巷,一盏盏街灯亮着,我们周围的空气似乎很安静,黄色的光晕照临寂静。她看了一眼我,又低头看了看影子。我说,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她说,我好像确实要说什么,但有些忘了。我说,是关于狗的吗。她说,狗吗,其实我怎么能说得清是否有这样一条狗呢。我对这件事一点也不了解啊。我说,可是你不是说你的朋友托你养的吗。她说,但我的朋友回来时候说她并没有这样一只狗。我说,那么,这条狗就是你的了。你大概把自己的狗当作了别人的狗。她脸朝我问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因为狗给你带来了压力,你难以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你开始逃避。她说,看起来你很了解我,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有人比我更认真了。我点头说,你是这样的人。

过了两天她邀请我去她家。她说,我的家里好像被盗了。报警了。警察来了吗。她说,警察不会来了。我说,为什么不来。她摇头说,不知道,也许我根本没有报警。这几天我的心里有些乱。不过当务之急是换一个门锁。打电话给开锁公司。一会一个拎着一包工具的人走上来。他用锤子锤了一会锁,发出砰砰的巨大响声,声控灯不时亮起。他又掏出改锥,将门锁上的螺丝一个个卸下来,螺丝掉在地上,他用脚将它们归拢好,将原来的锁芯拆卸下来,好像一个拆弹专家。他又掏出一个锁芯,用改锥将螺丝拧上去,一圈,两圈,我帮他扶住门。他弯腰捡起一个个螺丝,递给我们三把黄铜钥匙。好像要许诺给我们三个愿望。付了钱,他蹬蹬地走下楼去。她将一把钥匙递给我说,你可以常来这里做客。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呢。她说,没什么不合适的。你帮了我那么多忙,就把我家当成你的家好了。我在她家转了一圈,我说,看起来很整洁。她说,我刚才收拾了。我现在对收拾家很有研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我比谁都了解。我说,你适合做家政。她说,也不是不可以。

我坐在沙发上,她端来一杯茶。她说,我把之前的工作辞去了。我问,是吗。那么,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她说,我要做什么呢,也许做一些家政工作,只要有人需要的话。或者做一个自在如风的女子,去各地走一走。趁着我还有一些积蓄的时候。以后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想那么多呢。我说,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当你感到困难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我。她笑着看着我,睫毛如同蝴蝶翅膀一样扑闪着,她说,你不用管我。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清醒清醒,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说,也许因为你对我自己要求太高了。你应该学会放松。许多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她理了理头发说,可是我听不大懂你在说什么。你好像在和别人说话一样。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和你说话。因为你从来没有关注我说的话,你只是说了你想说的,我说什么你并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虽然我们的关系一度很亲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忘了吧,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她说,可是我偏偏要提。我要你说出你的态度。我说,什么态度。她说,你对我的态度。我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后退。她说,你要做什么,坐好。我说,我要做你要我做的事。她说,可是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做。我只需要你能够多听听我的话。那么,你说吧。我说。她说,我为什么要说。我现在有些不耐烦了,你走吧。你似乎永远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也知道你不想说什么,但我能怎么做呢。我现在也处在一种危机之中。她问,什么危机。我说,你一定要知道吗。她说,我也许可以帮你分担一些什么,是关于工作方面的吗。我说,有一定关系,但并不是主要的。她说,我永远也猜不透你。你太复杂了。就好像外国的机械表。你自己能够将自己想清楚吗。我说,自己是最难以了解自己的。我当然无法看清。她说,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说,有一个人有事来找我,我没有帮他办成,他要报复我。他在暗处,我在明处,总是有些不好提防。她说,也许我能帮你。我说,你吗,你有什么好方法。她说,你可以和他见一面,谈一谈,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说,是啊,你说得很有道理。你也去吧。

我们坐在一个雅间。我说,我敬你一杯。那人说,我不喝酒。她将酒斟好,忽然拍了一下桌子,酒杯都裂开了,她说,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那人举起酒杯,说,还是弟妹豪爽,我就喝了这一杯。我说,好酒量。那人连喝了三杯,忽然开始哭起来。他呜呜咽咽地说,我心里难受。我说,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就说出来吧。他说,我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才难受啊。我用手拍着他,说,你其实是一个乐观的人。他说,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然是一个乐观的人,你真是一个好人啊。我错怪了一个好人。我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做了。说着他站起来,他踮起脚尖,好像要往很远处观望一般。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最后走到门口,猛地推开门,大步跑了出去,走廊里传来他沉重的跑动声。这时我好像看到了狗的影子,狗在追逐着它。

她哈哈大笑说,看吧,这就是你所谓的障碍,根本不值一提。我说,你为什么可以震碎杯子呢。她说,因为我用的是一个破旧的杯子。关键时候这样的杯子并不缺少。你可以找到很多。但你很难恰当地运用它。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未免有些理想主义了。她说,不用多说了。很多话并没有意义。

那是她那一段时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后来她又开始说自己没有一条狗。她的意思正反,其实是说自己拥有一条狗。但谁知道呢。也许确实是她自身出了问题,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养过狗的人。养过狗的人身上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正是这些地方让他们在人群中可以轻易被辨认出来。她问,是吗。我说,是啊,毕竟是能够与狗沟通的人。与狗共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你与狗建立了关联,就会发现根本不是你原来所想的那样。你会发现狗更像一个人。一个你从前很熟悉但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你后来不想追究了。但你很难忘记,每当你看到与自己的狗相似的狗的时候。从狗脖子上延伸出一条绳子,一直系在另一个人的手中。你想那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你牵着全世界的狗,不同的狗将你拉向不同的方向,你有些难以把握自己。你无法让自己保持平衡。你只是在走钢丝。你不仅要走钢丝,你还想要在钢丝上骑车。我知道你的野心。她说,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什么野心,什么钢丝,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有时候你的话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你应该多看看市面上那种练就好口才与高情商的那种书。我说,我一看到那种书的封面就要作呕,太恶心了。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书呢,那样的书会让人得到什么呢,除了狭隘与偏见。她看着我说,我们为什么谈到这些事呢,我们明明是在说这件事,最后却到了那件事。好像走了一个S形路线。我们好像越来越难以保持对一件事的注意力了。

她有一天说自己不想一个人住了。我说,你可以来我这边。她说,不如你来我这边吧。我说,也好。就在她那边住下。一天晚上听到呼喊声。我说我下去看一看,她说你下去就不要回来了。我说,可是有人需要帮助。她说,那是一种假象。况且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与事实在太多了,即便是真的又能怎么办呢。我说,我们不是从小就应该乐于助人吗。她说,我们从小就应该善于听取人的意见。她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当你走了以后你的家就会遭到袭击。我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嘴张得有些大,就合拢了嘴。她说,自从狗不在了,这里就不大太平,一些人越来越猖獗。我说,你还想着那条狗。她说,我自己也以为我已经忘了,但不自觉地想了起来。以前它是这里的保护神。它的叫声贯通整栋楼。我说,下面是什么人呢。她说,就是那些人,可能想要再来绑架什么人吧,你知道吗,现在的世道不大太平,好像一只不停滚动的油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遇见了火星,生出大爆炸。我说,你是说你就是被他们绑架的吗。她说,我也不知道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被他们绑架也好,不被他们绑架也好,对我的生活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是不是都没有关系了。我站在窗前,往楼下看去。但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些零星的晕黄色灯光。她看着我的背影说,难道你想要看清什么吗,生活向来都很混沌,你什么都不能看清,你只能看到一些零碎的断片,然后以为是全部,其实你抱的不过是偏见。你对真实的生活一无所知。我说,你好像一个先知。

那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我总觉得有什么人会忽然闯进来,他们拿着很粗的绳索,戴着黑色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帽子,将我们绑起来。他们拿枪指着我们。但有一条狗冲了进来,他们朝它开枪射击,但总是射不中它,它身形移动异常迅速,子弹近不了它的身,它就是这么迅速,它咬住了一个人的小腿,那人大声呼救,倒下去,另一个人准备开枪,但狗飞扑上去咬住了它的小拇指头。对面的人要开枪,但狗闪开了,打到了那人身上,那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倒了下去。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怎么也动不了。过了一会,人们都不见了。我转了个身,心想自己在做梦,摸了摸汗涔涔的额头,继续睡去。

醒来后她已经不在了。我打电话给她,你去哪里了。她说,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就在家里。我在家中转了一回,我说,你在开玩笑吧。她打开一道墙上小门,走了出来,挂了电话,说,我就在这里啊。我看了看小门,什么痕迹也没有,和墙壁融为一体。我说,你的安全工作做得真是太好了。她说,有什么办法呢。要想保障自己的安全,就应该做一些和平常不一样的事。你知道吗,昨天有人来过了。我说,是吗,我梦到了一些事,难道我的梦是真实的吗。她说,你为什么把真实当成了梦呢。你应当有直面真实的勇气。多亏了那条狗啊,如果不是那条狗我们怎么能平安无事地在这里说话呢。我们应该感谢它。它在哪里,我环视了房间一周。她说,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你想要找到它吗。我点头。她笑着说,那么,我们一起去找一找吧。

我们好像玩捉迷藏游戏一样去找狗。我问,它叫什么。她说,它没有名字。我说,真好,一条没有名字的狗。她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在你要寻找一些什么的时候,总是难以找到的。我说,但我们还是不难半途而废,也许走到某一个地点,就会看到它的身影,你就会感叹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前的努力也会变得值得。我们一直走,漫无目的,有时候走到熟悉的街道,有时候是全然的陌生。她说,我们好像在流浪。我说,这大概就是轮回吧,我从前和你找过狗吗。她说,好像没有,你那时候工作忙,我就自己去了。可是到底有没有这样一条狗呢。也许并没有,但生活中却有它的痕迹。什么意思。我问。她说,今天晚上八点会有一部很好看的新电视剧在中央一套播出。我说,是吗,现在几点了。我们往回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电视剧了,也没有为了赶着看电视剧而匆匆回家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很小时候和父母从亲戚家回来赶着去看《西游记》时候了。她说,那是一部大家都期待了很久的电视剧,你一定不会失望的。你为什么很久不看电视剧。我说,我也不知道,以前也看来着,但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学习,等到这个阶段过去后就再也没看过,就和戒烟一样戒掉了。后来一些很流行的电视剧我都没有看过,只是偶尔听到人们讨论剧情。不过也不是,有两部电视剧倒是看过第一集,看完之后就没有后续了。她说,也许你看了这部电视剧会改变一些看法。我说,已经很难改变了。有时候我想不是电视剧不精彩,而是我已经变了。但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回到家,她打开电视机下面的一个按钮,先用一个遥控打开,又拿出另一个较小的遥控,电视先是蓝屏,而后变出各种颜色,颜色组合成许多的人脸,发出热情而夸张的声音。她又按动遥控器,调整到合适的音量大小,转换频道。不同的频道好像不同的路,通往不同的方向。她按动遥控器的时候用力很大,好像按钮都要被按到里面再也弹不出来。现在是广告,洁白的牙齿,飘逸的长发。电视剧开始了,清新的片首曲。

这时候我隐约听到了狗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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