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磊点秋玲
唐伯磊是学校里著名的才子,他可以写一手好文章,曾以一篇《北京赋》名震校园,一时间校园纸贵,学校媒体以及外面的媒体纷纷对唐伯磊进行了采访。在视频中,他戴着一副博学的眼镜,很有学者风度,说到会心处,他纵横捭阖,妙语连珠,既唱且骂,如阵风疾雨,一阵潇潇洒洒。这时候的他分明具有了名士风度,许多少女都为他倾倒。
虽然有许多人追求唐伯磊,但唐伯磊并不为之所动。一个女子曾在夜半找到唐伯磊,说自己无家可归,唐伯磊将她带到附近的宾馆,为她订了一间房,女子说自己一个人害怕,要唐伯磊留下来陪她。两人像木筏一样并排躺下,仿佛就此漂向不可测知的远方。女子说她冷,让唐伯磊帮助她暖身子。唐伯磊抱着她,她说,这次好多了。她尝试摆弄唐伯磊的裤带,唐伯磊说,你喜欢我的裤带吗。于是他将裤带解下来,说,送给你好了。一夜过去,唐伯磊赢得了坐怀不乱的美名。
大学期间,唐伯磊每日痛饮狂歌,喝最烈的酒,唱最深情的歌,一直到深夜,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后继续喝酒,用古今最好的文章下酒,看到动情处就大声吟哦。字字铿锵有力,如同烙印在铜版上。虽然他上过的课并不多,但他的成绩并不差。
论文答辩时候,大家都匆忙准备着材料,只有唐伯磊不慌不忙地吟诗作对。坐成一排的导师们刚批判完一个答辩不合格的学生,见了唐伯磊,脸面顿时云开雾散。一个说,伯磊就不必答辩了吧,恐怕我们这么多人也赶不上他。一个说,还是走一下流程吧,于是他们问唐伯磊一些问题,唐伯磊在做出回答后又巧妙地提出了新的问题,让导师们搓手不及,不停地揩拭着额头上的汗。最后一个导师说,何必自己为难自己,直接让唐伯磊通过好了。
读研究生时候,唐伯磊遇到了一向以严厉著称的秋玲老师,如果不是刻薄的话。秋玲老师每次上课都随机点名。一次点到唐伯磊,唐伯磊从睡梦中站起来。秋玲老师问,你来说一说这个问题。唐伯磊快答一番,并提出了独立的见解。秋玲不大喜欢别人挑战她的权威。她和唐伯磊针对这个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论争。两人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理由与论据。秋玲老师走到唐伯磊的桌子前,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前倾,两人四目相对,中间的空气纷纷逃逸。但他还是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她忽然转过身,举起一只手大声说,很好,你是你们班里唯一的好样的,但也是你们班里最顽固的,你坚持了你认为的正确的东西,但你认为的正确就果真是正确的吗。同学们,我们是要培养质疑的精神,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不顾事实而随意发表意见。这时唐伯磊像是被宗教裁判所审判的掌握真理的布鲁诺,他依然不卑不亢地说,我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我是对的。可笑,她大笑道。仿佛为了证明确实很好笑,她响亮地干笑了几声,好像有好几只枭鸟从她口中振翅飞出来。
以后秋玲老师的课堂就成了两人互相辩难的场所,好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所有人都被卷了进来。很多人支持唐伯磊,也有一些人支持秋玲。秋玲常常情绪失控,而她的支持者们将之视为少女转向中年妇女时期特有的光晕,这样的光彩瞬息万变。她常常对许多同学加以讥刺与挖苦。面对不肯屈服的学生,她的态度之强硬如同石头。她对此也做过一番解释,她说,我曾经住在西北地区。小时候有各种各样的人,总有人故意刁难你,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条件也特别艰苦,从小我就特别要强,一定不能落在别人后面。我会想,别人能做到,我为什么做不到。我不仅要做好,还要比别人做得更好。
当然,现在她的条件已经很好了,年纪不很大就评上了教授,生活条件也优渥,一顿饭至少要三菜一汤,手上戴着名表,身上穿戴名牌衣饰。有一些同学以为她耽溺于享乐太甚,提醒她不要忘记过去度过的苦日子。这时候她说,从前吃苦不就是为了现在的享乐吗。有的同学喜欢用一些陈腐的道理去约束别人,同学们,时代在发展啊。她说。她还很看不上那些穷人。她以为他们吝啬、不努力或者没能力。她喜欢对大家分享坐飞机时候坐头等舱的感觉,分享自己拥有数辆豪车的快乐,自己在世界各地旅游时候大肆挥霍钱财的快乐。
因为她上课和学生争论不休,许多学生们私下里提起她都很无奈,除了她作为导师所带的学生,她们面对别人对于自己导师的议论时,往往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淡淡地说一句,还好吧。而敢于和她抗争的学生慢慢多了起来,她们的光辉事迹如同三元里人民的抗英事迹一样流传久远了。在连续几届师妹师弟中口耳相传。
那是一节上午的课,也许是在一二节,也许是在三四节。大家像真正的学生一样坐在教室里,大家不大敢逃课,因为除了课前的签到,她还会在课上点名或布置课堂作业,大家桌子上放着笔记本或其他的书,旁边是笔、手机,还有水杯。有人晚进来一会,她大声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坏毛病,都是谁给你们惯出来的,以后上我的课迟到了就不要进来了。过了一会,讲着讲着,她的鼻子翕动了一下,忽然正色说,你们谁带了早点进来,放在了班里,把空气搞得一团糟。也许有的同学不介意,但我或有一些同学其实很反感。恶心得让人作呕。她还夸张地做出呕吐的表情。以后吃完了再进来,要不就不要进来。她开始在课上点名。叫了几个同学后,叫到了唐伯磊。唐伯磊说,我觉得事实并不一定是这样。大家都知道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外婆的房子在三棵大橡树下,如果不关注故事整体,而只是看这里的三棵大橡树的话,是不是也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一些象征意味。为什么是三棵大橡树而不是其他,以及为什么是姥姥而不是奶奶。这里面似乎隐藏着某种难以测知的意识,就像宇宙中某种隐而不显的容易被人忽视但很重要的规律。而事实也一定隐藏在这些由细枝末节共同构成的整体之中……在唐伯磊说完之后,她显得很愤慨地说,以后坚决不带学文学的人。学文学把你们的脑子都学坏了,没有一点逻辑性。回答一个问题牵三扯四,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包括论文也是这样,总是说一些不相关的话,来回兜着圈子。这时候一个女生站起来说,老师,我不同意您的观点。文学与人的特点并没有直接关系,如果有,也更多是积极的影响,文学是催人向上,使人向更好更美方向发展的艺术,而不是使人的逻辑混乱。如果说有人因为学某一种学科而思维混乱,那么他们不论学习什么都会逻辑混乱。秋玲听了这番话,或者只听了一半,她正色凝神,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是说一个整体的情况,而你想要说文学如何如何。另有一个女生也站起来反驳,秋玲一张嘴与几十张嘴一同辩论,她不断地混淆着不同的概念,像是烩菜一样把它们烩在一起。同时又引入新的概念,好像狡猾的老鼠在不同的洞中来回逃窜一样,词语构成的洞不断被学生消解。她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但她并不屈服,她至少要维持外表的体面。她那不断纠缠如丝线的思路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死结,就像身处拳击比赛之中一般,她被乱拳打得晕晕乎乎。她不得不用恫吓与威胁维持自己不可冒犯的尊严,她说,你们可以挑战我的底线,可以不听课或不写作业,但谁要让我觉得不舒服,我一巴掌拍你脸上。学生涌动起更大的浪潮,一个学生将脸伸过去,对她说,你来打我吧。他的同桌掏出手机,准备将这一场面录制下来。她举起的手又软绵绵地落下来。终于,下课铃解救了她,她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在下一层台阶时候,险些被绊倒。她扶住虚空中伸来的一只手,才终于站稳。这是一双雪白而多情的手,也是一双温柔而善良的手,仿佛从天上落下来,如同一截楼梯扶手,或者一根拐杖,这是唐伯磊的手。秋玲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她说谢谢,这使她身上少见地显出了女性的娇羞。这使大家意识到她原来也有妩媚的一面。人总归是复杂的,一个学生说。
秋玲扶住唐伯磊的手,站稳后,独自匆匆离去。后来的两周,她请了假,请另一位老师为她代课。大家不大想到秋玲。新老师说,你们的老师秋玲让我帮她带两节课,她说你们很优秀,可以放心给你们布置任务。于是两周里学生们在众多的作业与论文中度过。他们像是深受赋税之苦的百姓,生出许多怨嗟。
等到秋玲重新站在他们之前时,他们的心里竟滋长出一些不大符合实际的期望。他们将时间当做可以服用的冲剂。试图通过时间达到淡化痛苦与落寞的效用。隔着时间的河流,他们依然不能相互达成和解。她锋芒毕露的语言将她性格中毫不妥协的精神完全展露出来。好像一条湍急的河流,里面裹挟着坚硬的石头、铁钉、泥沙,以及少量的水草。他们之间又成为互相排斥的电极。她的每一句话都容易引发大家的反对,每一句都像是一场大战的导火索。就是在她的课上,大家学会了忍耐的美德,就像忍冬花一样。他们顺从植物与大地的美德,在风雨中默默忍受,但这也引起了她的不满,她说,你们难道是在酝酿大的暴风雨吗。为什么你们一言不发,难道你们是棉花做的吗。她提问的次数更多了,她提问的角度越来越刁钻,仿佛并不真的希望有人能答出来似的。大家在问题的漩涡中越陷越深,陷入在她精心布置的陷阱中,发出野兽一般的怪叫。
唐伯磊却并不以为痛苦,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他并不惧惮秋玲的刁钻,甚至主动迎接。他勃发的英气每每让人叹服,即便是秋玲也不得不表示由衷的佩服与赞赏。但这时唐伯磊也并不特别兴奋或感激,他的态度不卑不亢,随意挥洒,虽然有时候难免剑走偏锋,但常常直截了当地切中问题要害。
唐伯磊参加了许多社团,并且是多个社团的核心人物。在国画社,他凭借一幅《香炉峰》而被大家称赞为天才,社长主动让贤。在昆曲社,他曼妙的唱腔让大家都为之折服。而在国术社,他又以超群的武力被众人推举。他成为一种理想的化身,好像他并不存在于现实而只是存在于幻想中一般。他并不愿被俗事搅扰,因此推去了许多社团活动。闲来无事时候,在操场的高台吹箫,他穿着一袭上面绣着竹子的白衣,月亮的清辉洒在他身上,风神潇洒。偶尔兴之所至,在书桌上铺陈笔墨,画几幅写意山水、植物或人物。为了画出更美的人物,他出钱雇了许多女同学,开房,为她们画裸体画。线条柔韧,如同随物赋形的流水。她们在画布上流动,仿佛要从画布上流出去。她们风情万种,袅娜多姿,做出不同的形状。他并无一点非分之想,画完支付过酬金后就让她们离开了。她们总是不会很恰当地穿衣服。他帮她们穿好衣服,用审美的而不是色情的眼光看着她们的身体。男和女其实并无多大不同,他们都是造物主为表达同一种意思而呈现的两种形态。通过不同的躯壳,天地万物的意志得以自由涌现。
恰好在国学社中,秋玲是指导老师。唐伯磊又遇到了她。他说,这可谓落花时节又逢君啊。秋玲说,人生就是不断重逢。唐伯磊渐渐成为社团的主干。他组织大家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研究四书的要义。秋玲有时候在场,她对每个发言的学生做出无情的批评,好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大家都面面相觑。秋玲由座位咯咯噔噔地走到中央,对着大家慷慨陈词。她的观点有许多人不能苟同,但她激昂的神情让大家无法不感同身受。唐伯磊坐在下面,如同一湾平静的湖水,任由乱石投掷其中。秋玲走到他面前,他依旧波澜不惊,显示出大将的风度。社团活动结束后,唐伯磊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店。他要了一个汉堡,两个鸡腿。他边吃边使用着电脑,浏览着上面的一行行信息,并加以反馈。这时他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有一个螺丝拧错了,他抬起头,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对面是秋玲。秋玲说,你在忙什么。唐伯磊说,我在做一个活动的策划案。秋老师也过来了。秋玲点点头,她说,你选了一个好地方。不过你今天为什么不积极参与讨论呢。唐伯磊说,有时候我觉得讨论没有什么意义,知道的早已知道,不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秋玲说,有时候你对自己的才华过于自信了。其实这也是一种不自知的表现。唐伯磊说,但我其实是一个很谦虚的人。我很明白自己的域界在哪里。人要听从自己内心的指引,也要接受现实的镣铐。唐伯磊边说边敲着键盘,他可以一心二用或多用。秋玲看着外面的夜色,那是容纳了许多灯光、人流、倒影的夜色,显得有些驳杂混沌,但并不是无法可循。一定有一条道路指引着群星与人们的生活。而一扇玻璃之隔的内部,正以不同的逻辑贯穿生活的根底,一个主静,一个主动。就像一枚肯德基店这么大的琥珀,将其中的人与物都凝固起来。或者这是一座使万物静止的火山喷发,所以物体都停在原初的模样。或者这只是一片显微镜下的生理盐水中的口腔上皮细胞,人们在里面缓慢地游移。不会再有更多了。秋玲也从路易威登的皮包里拿出一本书,与唐伯磊相对看着。时间呼啸着从两人身边经过,唐伯磊起身要了两杯饮品,递给她一杯。秋玲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两条腿苗条细长,穿着黑色打底裤,外罩翡翠裙子,黑色高跟鞋。
两人分别时候,唐伯磊递给秋玲一张画,上面描绘着秋玲的样貌。秋玲用手将右畔头发撩到而后,微笑着说,谢谢。
后来,唐伯磊一直回想,关于秋玲的速写是玲珑而美妙的,每一根骨节,每一个动作,以及动作后面的意图都是很好的。但整体而言,秋玲又是怎样的存在呢,她如何在世界上自处呢,她如何在重重障碍与迷雾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呢。她如何体认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她是一阵雨,一把火,或者仅是一场梦。一场梦之后是另一场梦。大梦谁先觉。
秋玲接过画,看了看,说,你真是个艺术家,画得很生动。她将画夹入书中。动作曼妙。无疑,画影响了她。秋玲仿照着画中的自己,举止更加风雅动人。她说,改天请你吃饭。
这天,她开着车,在东门接上他,他问去哪里。她说,去附近的一家日料店。一路驶过去,他们来到一家环境清幽的日料店。门前一束束樱花开放,如同画上去一般。门前挂着两盏白纸灯笼,客人流连,在门前木板上勾勒出杂沓的形影。隐约传来三味弦的声音。两人走进去,两个穿着淡雅颜色和服的侍者迎上来。入座,点了生鱼片、寿司、天妇罗、烤牛肉、味增汤等。两人进入一个布帘遮挡的隔间,相对而坐。布帘上绘着神奈川冲浪里的图景,还有日本风俗画,以及日本的街道夜景。桌上的餐巾纸盒、筷子也是如此。菜上来了,她为他夹菜。他说谢谢。两人喝了柠檬苏打酒。酒杯轻轻触碰。宛如唇吻互相贴合,得到一种小小而惬意的幸福。鱼很鲜,蘸着芥末吃很爽口。空气很静,可以听到侍者行走时衣服的綷綵声与杯盘轻微的碰撞声。秋玲的唇齿灵活,吃了一半,拿出镜子与唇膏,精心地补妆。好像描绘照镜子妇女的欧洲宫廷油画。这时候唐伯磊想,现在已经有了三个人。真实的她,镜中的她,还有他。也就是说,他要应对的并不是一个人。他们静静地吃完,没有说很多话,但似乎两人在通过默然达成了交流。一方对另一方说以想象中的话语,而另一方也回应以想象中的答语。默然,微笑,欢喜,一切了然于心。好像吃斋念佛一般。
在课上,秋玲依旧是铁扇公主,她用语言的芭蕉扇将人们的理智扇走。大家照旧回答问题,冬天过完是春天,春天过完是秋天。身上的衣服换了又换,树上的叶子绿了又紫。秋玲站在讲台上,仿佛一根会生根发芽的树。转眼到了学期末。考试时候,秋玲的助教为大家分发答题纸。秋玲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笔在纸上沙沙地纵横。有人答完,收拾纸笔,离场。唐伯磊挥洒了一阵,也在考试结束之前答完,交了,离开,没有反顾。
此后大家很少见到秋玲。一天唐伯磊收到一则消息,让他下午五点去东门。他在五点到达,没有早一分,也没有晚一分,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坐在她的车里,她的车里有一股好闻的真皮味道,让他感觉坐在虎豹身上,在茫茫草原上纵横驰骋。他不想问去哪里。但感觉走了很久,于是他问,去哪里呢。她说,去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他们又走了很久。他问,你明天没有课吗。她说,我请了一天假。在一个人烟依稀的地方,她停下来。此时已是夜晚,天上的星辰如同萤火虫一般漂浮。她打开车门,走出来,蹲在地上,最后索性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唐伯磊坐在她身边,抚慰着她。她哭泣了很久,肩膀一直在耸动。他从侧边轻轻地拍打她,像是不断拍打海岸的波浪。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花容失色。大地无尽地向前绵延,地平线在暮色掩映中忽隐忽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站起来,她向他伸出手,于是他将她拉起来,两人一起上车。她笑着说,现在好多了。他问,最近压力很大吗。她说,是啊,有时候周围的空气太闷了,好像没有一点空隙,需要出来走一走。唐伯磊说,你让我想起阮籍。他驾着木车,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一直向前,直到尽头,而后嚎啕大哭,另外找路。她说,现在我们要找一个地方投宿了。但好像这里距离城里还有一大段距离。两人来到一个村庄,当车灯照亮的时候,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吠叫。
两人看到一户人家亮着灯,下来叩门,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妇人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两人问这里有地方住一晚吗。妇人说,有一间空屋。两人走进院里。两只鸡绕着圈子走,左面是一个羊圈,从里面发出似乎很遥远的咩咩的叫声,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脸上凝着青紫的暮色。
站在院落里,两人停了停,仰头看到许多星星,闻到洁净中带有一些羊粪的空气。秋玲说,你听,你在叫。唐伯磊笑着说,你才是鸟,不过声音很悦耳。围墙旁边的树上落着一些鸟,好像铃铛一样响着。
唐伯磊的手机也响起来,是舍友,问他去哪里了,回不回来。他说,今天要加班,不回去了。另几个舍友也相继给他发了消息,都用的是相同的话,他知道他们在调侃他。过一会,他们又写出一个寻人启事:暂住北京XX大学小西门学五楼一楼101寝室的男士唐某磊于今天下午五点离开寝室后至今未归,已达七个小时,唐某磊,身高一米八左右,戴黑色眼镜,身穿绿色短袖,黑色短裤,身材精瘦,请发现其人的同志速与101宿舍委员会取得联系,必有重酬。联系人:李白白,电话:18210778703。唐伯磊一笑。
两人躺在两张床上。过了一会,秋玲说,夜凉如水啊。唐伯磊说,天阶夜色凉如水。秋玲说,你也没睡着啊。唐伯磊说,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是梦还是真。秋玲说是梦吧。梦里不知身是客。过了一会,她又说,我听说你是坐怀不乱的人。唐伯磊说,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现在呢。我不大知道。秋玲笑,她笑得很开心。她说,你是因为不喜欢她吧。唐伯磊说,也许我从没认真喜欢过一个人。我只是一个人在路上走,一个人吃饭。我不知道真正的情感是什么。只有这样才会活得更轻松一些。你是这样想的吗,秋玲的声音变得更加柔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郊野的原因,不过天气确实是凉了。我的身体有些发抖呢。唐伯磊说,你要裹紧被子。秋玲说,没有用,我的手脚太冰凉了,除非有人帮我,不然是不会暖热的。于是他帮她暖手与脚。
一夜过去。
早晨醒来,露水沾湿青草。鸡叫了数次。羊从羊圈里出来。老妇人招待他们吃早餐,红豆粥、炒土豆片、馒头。两人都觉得很好吃。好像很久没有吃过的美味。小男孩高高瘦瘦,吃了一些就拿着鞭子去放羊了,左臂下夹着一本书。老人说,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住在一起。小孩的父母呢,他们问。老人说,他们都在外面打工。小孩不上学吗。老人说,学校放假了。他们望向远处,可以看到小男孩与羊一同走着,形影渐渐模糊,像几个小小的白斑点。秋玲说,平常是谁放羊呢,如果小孩去上学。老人说,是他大伯,住在村子那边。秋玲问,他现在上几年级。老人说,三年级。喜欢学习吗。老人点头说,喜欢,什么时候都拿着一本书,还得过很多奖状。她站起来,带着他们到一间正房,墙壁上贴着满满的奖状。两人看了一回,有三好学生、知识竞赛、体育运动等诸种奖项。秋玲说,老人家,我想要资助他上学,一直到他上高中。老人说,你们真是好心人,但这让我们怎么好意思呢。秋玲坚持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是善良淳朴的人,而我做的事,并不是施舍,而只是一点微薄的心意。每个努力的人都应该被奖赏,不论是被谁奖赏。她走到车里,从钱包里拿出三千现金,对老人说,抱歉,没有带很多现金,这点先给你们。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你们寄钱。老人推辞一番,最终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两人在村庄里走了一会,狗在各处吠叫,一条还站在半截矮墙上。
也许因为慷慨的缘故,他们略微感到有些不自在,就告辞要走。临走时候,老人煮了一包鸡蛋送给他们。
车上,唐伯磊说,你是一个好人。秋玲握着方向盘,笑着说,好人吗。有时候好人是一个很好的形容词,但有时候好人什么也不是。你说好笑不好笑。唐伯磊说,要是细说起来,一切大概都很好笑。秋玲说,我知道,大家大概都认为我脾气不大好,也不大喜欢上我的课,但我不需要别人的喜欢,就像宋小宝说的,讨厌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说实话我也并不希望别人喜欢我,我也看不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如果让他们喜欢,我难道不是很失败吗。他们喜欢我哪一点,我可以改。当然,一个被很多人讨厌的人肯定自己也有问题。但我要说,我就是有问题,有毛病,而且病得不轻,那又怎么样呢,又没有要他们花钱去医。唐伯磊说,秋老师,你其实是一个清醒的人,你不能与俗世苟合,所以有时候难免显得格格不入。但不必为此担忧。秋玲笑着说,你真是个乖觉的人。汽车向前飞驰,两边的风景飞速向后倒退。回到学校,唐伯磊下车,说,谢谢你。秋玲和他摆手。
回到宿舍,大家都笑着问他去了哪里。对于每一个夜不归宿的舍友,大家都会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为每一个平凡的夜晚增添意想不到的光芒。唐伯磊说,没什么,我只不过想出去走走。出去走走,舍友用夸张的语调模仿着。
过了几天,唐伯磊回来时候拿着一捧玫瑰花。大家问唐伯磊你的意中人叫什么。唐伯磊说,哪里有什么意中人。有的只是如雪的寂寞。一个舍友就给他起名叫,怀抱鲜花的男子。
他依旧每天画画、写字、喝酒、吟诗作赋。身边总不是不乏女子,聪慧的、温柔的、爽朗的。他们一起赏月、看雪。他和她们一起吃酒,为她们讲故事,和她们一起畅快地谈论人生。像是拥有诸多女弟子的师傅。
有一天,他们一起坐在操场的草坪上,不知名的鸣虫在啼叫。他喝着酒,在月下与众人高谈阔论。月光照得人脸色发白,好像白玉铸成。一个女生说,今夜月轮真是明朗。一个说,应该让伯磊兄赋诗一首。唐伯磊双目炯炯,仿佛将万千智慧集于眼底。但这时出现一个巨大的巴掌,打在唐伯磊的脸上,大家都听到啪的一声响,仿佛拍在熟了的西瓜上。唐伯磊的脸慢慢泛红,过了好一会,上面还有五个手指的印记。是谁。但那人已经不见了。那人消失在操场的另一头,很快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像沙子一样消失了。而整件事如同水渗入沙子一样消泯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件事没有发生呢,在唐伯磊的脸恢复正常之后。一个女生说,真是莫名其妙,一定有人羡慕我们,嫉妒我们。嫉妒得发疯。她们用最柔软的手绢为唐伯磊揉着脸,好像擦拭着一枚苹果。唐伯磊坐在她们之中,就像坐在纷繁的花朵之中一般。他带她们去工作室,给每个人都画了裸照,信笔点染,就横生出藻荇交织一般的魅力。他让她们坐在椅子上,或者躺在沙发上,像一只只大猫。一些女生裸身坐在厨房里,一只手捧着一只西瓜,遮住隐私部位,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或者用绳子绑住她们,给她们嘴里塞上一块抹布。他又让她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一起跳动,四肢疯狂地扭动,如同马蒂斯的《舞蹈》,他坐在中央,画出她们充满活力与生机的一面。她们的手腕、膝盖与胸部,都充满了生的力量与喜悦。他疯狂地画着,用线条勾勒着,而后放下画笔,与大家围在一起跳舞,跳得满头大汗,在众女子横陈的玉体中睡去,但不做梦。
硕士毕业后,许多同学都出去找了工作,唐伯磊又读了两年博士。他常常站在宿舍的高楼上,背着两手,俯瞰着下方,看到人们都很渺小,好像蚂蚁一样。他们有的匆匆走过,有的耽于某种体育活动,有的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们大概不会想到青春,因为他们就代表着青春的力量。他们走在时代的前面,像是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他写论文写得很轻松,可以同时写好几篇。双手交叉着,字与词潺湲流下来。他修建一道道文字长城。导师说,写得不错,有开创性。同时,他喝酒、画画、吟诗。他的生活如同快速旋转的星球。好像是为了忘记什么。在画画或喝酒时候,往往凝神忘我,好像超脱于眼前现实,而进入另一重境界,并由一重境界又进入更深一重。一直进入九重宫阙。
博士毕业后,唐伯磊在北京另一所大学谋得一席教职。毕业酒会那天,走出电梯门,面前就出现一条红毯。他和一个刚上来的女生一起在众人的喝彩中走过去,有人为他们撒花。过了一会,他看到秋玲,秋玲穿着红色晚礼服,像一条美人鱼,手里拿着一杯红酒,快速地游过来。她露出浅浅的笑。她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唐伯磊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又见面了。秋玲举起酒杯,和唐伯磊干杯。她问,一会一起去走走吗。他说,好啊。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而后各自走在一边。大家合影,吃蛋糕,唱歌。人们互相祝福,拉着对方的手,诉说几年之后的希望。有人开始为别离哭泣,有人喝许多的酒。
酒会接近尾声时候,两人走出来。天色乌黑,仿佛有一万只乌鸦遮蔽了天空。两人没有说话,一直向前走。走过重重马路,穿过红绿灯与行人,在道路上取得自己的身影与位置,并不断地移动。经过仿佛悬悬欲坠的天桥,经过在风中从不眨眼的牌匾,经过从来只是作为概念存在而没来得及光顾的歌剧院。在晚风的托举中,一起来到一道幽长曲折的胡同。胡同里只有不多几个人,黑魆魆的,两边的门半遮半掩,仿佛在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欢笑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万物都构造精巧。胡同的另一边是一片湖泊,在山重水复时候。湖边常有人用长长的杆子垂钓,还有一些人在贩卖小玩意,一些老年人伴着音乐跳舞。湖面上散着星星点点的光,仿佛一件斑斓的彩衣。人们从容地走过去。偶尔,他们倚着栏杆,看着盈盈的水波静静地荡过去,又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