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他们的转世

王柳是一个整洁的男子,每天都洗头,刮胡子。他的一边脸上长着胎记,一片淡淡的粉色痕迹。

他在一个小城长大,小时候经常和朋友们附近的水湖玩耍。他和几个伙伴一起见证了另一个朋友的死亡。他们亲眼看到他的生命画上句号,休止符。朋友不断地下沉,他们都屏住呼吸,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他开始时候说自己还可以继续下沉,但他再也没有游上来。然后有人开始大喊,有人开始哭泣,王柳站在那里,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支配着、裹挟着,攥紧手,将身体虬结成树枝,想要喊但喊不出来,有什么永远地堵在嗓子里。这成为他日后梦魇的部分,梦境中他无数次站在水湖边上,感到无力而迷茫,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与自己擦肩而过。后来他们再没有来过水湖。直到十几年后的一个夏天,他回到小镇,和自己的表弟到湖边游玩了一回。湖边建了许多凉亭断桥,还有一些娱乐设施,蓝色的栏杆,木质的桥面,踩起来咯吱咯吱响,一些推着小车的小贩在旁边做着买卖,烤面筋、炸土豆片、手抓饼,四处弥漫着烟火的气息。好像一座乌托邦。

王柳和表弟沿着湖边走,远远近近都隐约有车声,有闪闪烁烁的车灯,好像他们俩是通缉犯,而一张弥天大网正在向他们撒下来。他们从下午一直走到傍晚,灯火次第点起来,嶙嶙峋峋的。他们在路上发现一座寺庙,但门是关着的,从外面只能看到其中的一角,红砖绿瓦,有一种古典的况味,旁边向里凹着的一面墙中还有香燃烧过的痕迹。

王柳问里面有没有和尚,表弟说大概有的,他来过这里,好像还看到过有的和尚和女人一起走。两人在路边吃了一会烤串,水边的蝇虫飞舞着,绕着路灯转圈飞,有的灯周围飞舞着一片片虫子,乌云一般,烟花一般,蜉蝣一样,也像电焊,错认了月光,围攻着光明顶。

两人继续走,果真遇到一个从外面返回的僧人,穿着鼠灰色的僧服,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王柳后停了停,然后走了。当时两人也并没有在意。王柳摸着脸上粉色胎记的部分,抬头看到很沉重的紫色晚霞,永恒地在天边飘荡。

王柳平时喜欢摸自己的胎记,他觉得自己的胎记部分的温度似乎高于其他部分,好像瓷器在烧制时候不小心出现的裂纹。这使得自己的胎记弥足珍贵。

他和表弟本来要回去,但因为天晚了,所以住在旁边的一家小店里。里面住了不多人,几个人正在中间的一桌喝酒,他们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也要了两瓶酒。他们互相推杯换盏,喝了一半时候中间那桌的人忽然打起来了,啤酒瓶四处乱飞,店员急忙赶过来,一个人对另一个破口大骂,两个人拦住他,另一个脸红扑扑的,咻咻地喘着气。

过了一会,风波平息了,两人继续吃饭,吃完后回到房间里。表弟在床上做了一会运动,平板支撑、仰卧起坐之类的,然后到窗前看了一会风景。他一直半躺在床上,一边摸着自己的胎记一边看手机上的新闻资讯。表弟忽然说,哥,这次回来还好吧。他说,是啊,我觉得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了,如果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的话。他向后仰躺着,床和枕头都很柔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从枕头中也透出一种疏落的味道,好像里面尽是些秋叶。你一直也还好吧,他问表弟。表弟说,最近不是很如意,做什么都好像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他说,明天可以去问问庙里的和尚,自己的事,也许旁人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王柳很喜欢临近深夜的时间,但每次都没能够很充分地利用。他感觉自己总是在挥霍,没有什么比挥霍时间更自然的了。他每次都以预备的心进入这段时间,像是热身一般,却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时光。他虽然度过了时间,但从未拥有过时间。

次日他们去拜访僧人,僧人坐在他们对面,表弟略有保留地讲说了自己的困惑,僧人和两人对视了一会,说,你们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也许走错了方向,不仅是你,世上许多人都走错了。但你们不要将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别人是篮子,而你们是鸡蛋,你们要从自己身上寻找力量,破壳而出,你们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就像青草是河流的主人,脚是鞋的主人一样。

王柳回到工作的地方,一直难以忘记僧人的话,僧人的话并不难理解,但很难施行。王柳在一家公司做事,他随身携带着电脑,随时可以开展工作。他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宾馆的沙发上、公交车的座椅上,他乐此不疲地工作着。但他在回想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找到许多快乐,快乐就像高原上的氧气一样稀薄。在戴上工作的扼具后,他就如同耕田的牛一般整日辛苦劳作了。

工作了两年之后,他对于很多事务都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因此他不再感到十分疲累,他按部就班地生活。如果说一开始是步行,那么现在大概是开着车往前走了,虽然有时候有发生车祸的危险。而交通也异常堵塞,好像硬化的血管一样。

这天他的上司交给他一个任务,告诉他明天完成,他说没问题。于是他投入到工作之中,这项工作并不难,但又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需要将许多因素整合起来考量,将不同的表格统筹在一起,以及大量的数据,他感觉自己在拆一颗距离爆炸所余时间不多的炸弹。但他忽然产生了另一种想法,虽然稍纵即逝,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并且开始回味——他可以一直等到晚上时候再做,现在也许可以去喝一杯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喜欢上了喝酒,酒运行在血液中,让他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汽车加了汽油,他因此可以很好地运转。他从公司的侧门出来,正好遇到一个朋友,两人一起去酒吧,点了一份套餐,他们吃着瓜子、冰杨梅,喝着沁人心脾的啤酒,喝完啤酒,两人又要了一瓶威士忌,往里面混合了冰红茶,摇一摇,酒沫浮上来,带着芬芳的红茶味道。两人陶醉在酒香中,所有的事都抛在九霄云外。朋友开始高谈阔论。有人喝醉了喜欢沉默,有人喝醉了喜欢诉说,朋友就喜欢诉说,王柳倾听着他的话,他偶尔点点头,对他说,你说得有一点道理。但朋友说得越来越离奇,比一口直通到岩浆的井被风吹走还要离奇。王柳渐渐听不清他说的话了,他开始想一些其他的事,但他能想到什么呢,他的眼睛透过杯子,看到了酒的琉璃光泽。喝完酒后,他们身上都带了酒气,两人一起去外面散步醒酒。两人将胳膊搭在对方身上,脚步左右摇晃,一辆车从后面驶来,不停地按动喇叭,司机还放下车窗喊他们,但他们不为所动,依旧在街上摇摇摆摆地走。他们正着走,然后反着又走一遍,他们侧着走,又绕着弯走,穷尽了所有走路的方式。他们的脚步错乱着,好像一直在舞蹈。

他的电话响了,是上司的。他接起来,上司问他的工作进展如何,他说还在进行中,上司说去找他时候他不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马上就回去了。他带着酒气,坐电梯上了楼,遇见了几个同事,他们都笑着,好像因为什么好笑的事。他靠在电梯的一角,感受着电梯骤然升降的快乐。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好像一个阔字。上司不在,他坐下来,打开电脑,敲击键盘,好像弹奏钢琴一般。他沉浸在一种无名的狂喜中,仿佛自己在创造世界。但他感觉后面有一个人,说不上是谁,他强烈地感受到是上司。他回过头,发现确实是上司。上司看到他发现了自己,于是将双手搭在他的背上,为他按摩起来。他说,谢谢你。上司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平时我虽然对你们态度一般,但其实我的内心中很感激你们的付出与辛苦,而现在,我代表公司慰问你们。他感到有些受宠若惊,酒气渐渐飘升,但同时也感到微醺的快乐。

接着上司告诉他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与紧急性,最后让他抓紧时间完成,精益求精,如果可能的话可能要通宵。他点头说听从领导安排。领导说,公司里这么多人,我觉得你最为踏实肯干,你真是我们公司的吉祥物。王柳说哪里哪里。领导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先走了,材料可以明天发给我。

王柳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微微感到一些失落,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几年的工作经验并没有告诉他更多的事情,只让他知道他也许什么都不知道。确实,他工作得越久,就越知道自己的贫乏,倒不是确凿知道自己所缺少的东西,而只是一种茫然,也许他并不缺少什么,反而因为太过充盈而感到一种不足。

王柳办公室里的灯一直亮着,但如果打开办公室,会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而王柳并没有出去,那么,王柳在哪里呢。如果走近去看,首先会发现一双干净的鞋,鞋面反射出动人的光辉。顺着鞋就可以看到沉睡中的王柳。在睡梦中,他忍受着快乐与痛苦的煎熬,因为最后期限即将来临,他感到一种未完成的苦痛,但这种针刺一般的苦痛衬托了他睡梦的香甜,好像用苦味调制的很美味的面包一般。即便在睡梦中,他也明白自己其实一直在拖延,并以之为喜。终于在凌晨四点的时候,他醒来,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而工作还剩余许多,他开始手脚并用地工作。他先是将文件从文件柜中翻出来,然后摞在桌子边,文件太多了,有的滑落下去,发出砰的一声,他用右脚趾翻开其中一个文件,用左腿支住身体,用左手敲击着电脑键盘,又用右手喝咖啡。他甚至将腿弯曲着去做运动,好像三头六臂一般。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改了一份又一份文件,窗外的晨光渐渐笼罩了他,他的周身暖洋洋的。然后他放下工作,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背着手,脑子里思考着工作的内容,不时停下来,用手在空中写字。

大家陆续从各个地方向办公室赶来,他收拾好东西,去洗漱间洗漱了一番,开始了新的一天。但这天上司并没有来,也没有和他联系。过了几天上司来了,还遇到了他,但并没有提起交给他的工作。他也没有说起。有一回上司给他打电话,一开始说打错了,后来又打来了,却只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数次想要提起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上司请他喝酒,说他知道他最喜欢喝酒了。他说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上司说没关系,我们一起去好了。两人坐在酒吧,要了几瓶酒,不住地干杯。领导平时聚会时不大喝酒,别人敬酒时也总是推托,现在却展现出豪饮的一面。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两人推杯换盏,领导说,你也许觉得有一些事情不是很合你的心意,但正是这样,才能够使你更好地观察生活。王柳说,我知道的。领导继续说,万事都有偏差,有时候这几乎像是一个陷阱,人深陷在其中,只感到自己的无力。不是那种刚洗完热水澡后的娇懒无力,也不是故意营造的无力——顺着墙角滑下去,而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力气,就像鬼压床一样。王柳举起杯,敬了他一杯。然后互相看着对方,笑了笑。领导说,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王柳说,那很巧呀,说明我们大概有一些缘分吧。领导笑了,一切都来得刚刚好。好得不能再好,比好更好,好上加好,上好佳。

但后来公司要裁员,王柳赫然出现在公司的裁员名单上,他去找上司,上司说他也没有办法,这是总部的决定。但他可以帮他争取。后来有惊无险,王柳依旧在公司工作,开始时,他几乎要戒掉酒了,但后来朋友不断打电话让他出去喝酒,他推辞了几次,后来也就和朋友一起去喝酒了,在单位时常常醉醺醺的。他的眼睛仿佛向着天空,渺渺茫茫的,好像看穿了世间的所有一切,所有存在与不存在的事物。他常常流连在一个又一个酒馆,和一些朋友喝完后又赶去另一拨朋友之中。他举起酒杯,好像举起一个火把,或者一个圣杯。朋友用胳膊搭在他身上,或者轻轻地用肘子撞他一下,在酒气中,他的脸色充溢着平和与宁静,大家都一团和气,他有时候喝多了也喜欢高谈阔论,和大家说不着边际的话,但更多时候安静地笑着,摸着自己的粉色胎记。他通常坐在一边,闻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水味与烟味,夏天时候门开着,还会荡进来树木的青翠味道与大地的空旷气息,好像饮一杯自然的香醇的酒。

因为喝了太多酒,他生了病,去了医院,躺在病床上,他做了许多噩梦,梦到小时候的情景,梦到朋友的死,朋友在将要失去呼吸时,向他们传递出一个十分标准的笑容,没有丝毫恐慌与不安。他好像在不断地练习自己溺水的能力,不断地死亡与再生。而梦就是一片汪洋的水,里面不断涌起沉浮的身体。还有僧人的形象,僧人为什么会那么熟悉,他一步步走近他,几乎要穿过他的身体。他感到腹部一阵痛楚。让他从梦中醒来。他于是去了一趟厕所。他很快忘了梦中的事。他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心中有一颗痣,有一块胎记,有一把火。等到他知道那件事,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所有过往,但他现在还不知道。

不久上司被调到另一个地区。临别时候,上司和他吃了一顿饭,说了很多话,有些话好像是离别时候才特意说的,有些则好像即兴发挥,还有一些大抵是劝诫他慎重的意思。他说他只是在佯狂而已,也并非真的醉了,只是借酒浇愁,用酒来麻痹自己。酒行走在自己体内,会让他觉得自己如同服了五服散一般,他用沉默与工作消解自己体内的化学反应。

但越是喝酒,他的工作反而做得越好,还得到了一些表彰与提拔,虽然他并不在意。家乡的一个亲人不在了,他请了几天假,回去了一趟。表弟来车站迎接他,当时风很大,他们在风中走了一会,身体在风中颤抖,好像两只飘荡的风筝,而后叫了一辆车回去了。表弟说,他快要结婚了。他问和谁,表弟说和一个以前的同学,之前常来找他玩。他问是不是玉妹,表弟说是的。于是他记起了玉妹从前的情景,距离现在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久到连时间也难以维系现在与过去的印象。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孩,和表弟一起玩玩具、玩拼图,以及在游乐园中坐旋转木马。他从前也常和他们一起玩。正因如此,当将两人并置时,他想起的就是如此这般的图景。表弟说有时间要去寺里还愿,和尚说得真是很准。他问,是那次我们经过的那个寺庙吗。表弟说就是,现在人们去得很多,也很灵验,规模也更宏大了。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去。表弟点头说,你也可以去许个愿,成功了记得来还愿就好。于是王柳说,那我们一起去好了。

次日清早,表弟开车带王柳去寺庙里。路边的风景变了许多,上次回来似乎还没大觉得。他摇开车窗,感受着猎猎的风,吹散了归乡的忧郁,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胎记。表弟问,想什么呢,哥。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从风中醒觉过来,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摸着自己的胎记,后来他想到,也许身体上的胎记正和自己喜欢干净整洁正是互补的状态吧。他越喜欢干净,就越在意自己的胎记,虽然他很多时候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胎记。

他没想到和尚还记得他,和尚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知道你还会来的。他说,您的记性太好了。和尚说,记性好也不见得是好事,有时候我宁愿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他说,您真是有趣。表弟燃了香,拜了几拜。香气袅袅地上升,在空中盘旋了一会才渐渐消失。和尚对王柳说,你看这烟气,也都是因果。王柳说,是啊,万物都会像由因长出来的果实一样吧。王柳对着佛像许了愿,闭着眼睛,弯了弯身子,香袅袅地升起来,经久不散。他和僧人聊了一会。看着经堂里僧人持诵佛法的壮观景象,他们都一律穿着黄色僧服,在檀香中大声诵经,形成一团佛教的经云。他们的头都很光洁,王柳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头。僧人忽然对王柳说,请移步后厢。他们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往后院走,一边有一条弯曲的小河,叮咚叮咚地滴在石头上,很是悦耳。院子里种着许多草木,仿佛也带着禅性。他觉得这里很有些熟悉,于是说,我好像来过这里,但却不记得了。僧人点头说,你确实来过这里。王柳倒吃了一惊,说,你难道见过我吗。僧人说,我见过你。王柳说,什么时候。僧人说,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说吧。王柳说那边是不是有一座小房子。僧人点头说是的。他正要过去,表弟走过来,说,我还以为你去哪里了。原来你们在这里散步,你在聆听大师的教诲吗。王柳说,是啊,听了大师的话,感觉胜过自己读十年书。三人一起走了一段,表弟时而走在两人中间,时而坐在左面,时而走在右面,好像一直在两人中间游动。而僧人一副岿然不动的神气。王柳走过去,从小房子窗户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布局,摆着几盆仙人掌,还有脸盆,木鱼、佛珠,都井井有条地安放着,里面好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即便站在窗口,王柳也可以闻到一种仿佛隔世的气息。他心里好像明白了几分,但还不完全,他只是在努力接近一个答案,但一切尚属未知。因他还不能将全部联系起来,如果细想,不免觉得太过复杂了。

回去的路上,表弟的笑容好像汩汩的泉流一样涌冒着。他不时地哼唱着同一句歌词,好像反复嚼着同一块口香糖。而王柳望着外面,有一种超然之感。每每在变换的风景中,他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超脱,甚而有一种悲壮的意味。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切都与他有关。而其实一切都与他没有很大干系。他只是将它们作为磨砺自己内心的他山之石罢了。它们都不过是种种云烟一般的意象,但由意象而升起的感觉却是恒久的。表弟好像刚才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当时没有注意,这时候通过回想想了起来,于是他算是回答一般说,是啊。表弟说,哥你又在想什么吧。表弟一定很奇怪他总是轻易地走神。好像永远心不在焉一样。但王柳并不轻易承认,他说没什么。他不是一个很喜欢敞开心扉的人,也许在合适的时机他会的,但现在他还没想好。

在表弟结婚时候,王柳又回去一趟,他在婚礼上不断地和人喝酒,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喝得差不多是平时的二倍或更多。他跌跌撞撞地去厕所,出来后独自在朱红色的台阶上坐了一会,看着满脸喜悦的人们,好像都被结婚这样宏大的主题照耀着而生出无限的辉光。大家都好像要祭天一般团结在囍字周围。好像要像老鼠出家一样捧着囍字,抬着轿子,吹着鼓乐。一直入到洞房去。

有人递给王柳一支烟,他要了火,点燃抽了两口。其实他并不大抽烟。但现在他接过来,并点燃了它。他抽了几口,吐出标准的烟圈。

王柳想起来,表弟和妻子沿着桌子敬酒时候,有人起哄要他们喝交杯酒,两人交叉着臂膀,互相喂给对方酒,酒沿着手臂流入口中。好像本就是一体的一般。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于是他拼命地喝酒,好像要摆脱这个画面。但他就像陷入梦魇一般。有一次他梦到自己下楼梯,和其他人的脚一起下楼梯,在下楼梯时候只注意到别人的脚,细想也许没有身子呢,其实也是很可怖的。下得时候脚步很轻盈,健步如飞。他上了一辆车,但还没上去,车就开走了,他不得不跳下来,背转身,感到一种决绝的快乐,但他忽然感觉自己不会走路了,停在原地,半天迈不开腿,他只得爬下来,用双手撑住地面,向前爬着走,就像网络不好时怎么也加载不出东西一样爬也爬不了几步,因为爬动得太过艰难而醒来。而这次也宛若梦境,他会醒来的。也许什么时候都可以醒来,只不过有时候只是午觉的功夫,有时候却要好几年。而现在他已经醒来了,坐在返程的车上。窗外的原风景如同班得瑞的音乐一般流过。他抚摸着自己的胎记,再看自己的手,有些殷红了,原来脸上有些伤痕了。总体来说这次还是很开心,他的表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完成了人生这一阶段的重要任务。就像考学时候功课及格一般。表弟因为忙碌而没大和他说话。王柳独自穿行在酒店的各个房间,好像一个幽灵。他的心却在另一个地方,他想自己很难属于这里。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这灯红酒绿繁弦急管的生活。

但还是要继续。他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他喜欢工作中某些微妙的部分,但不是整体。整体太过沉重,而他喜欢轻盈。这也是他的出众之处。领导因此要将女儿嫁给他,但他婉言谢绝了。领导问,怎么,我的女儿难道不合你的意吗。他说,我也喜欢她,但我想自己现在还需要努力,不然很难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一路走来,他拒绝了很多人。他依然喝酒。每次喝很多,有一次一连喝了一个星期。他喝得越多,心里就越清醒,酒好像潺潺的雨一样落在他的肺腑之中。他宁愿从来没有清醒过,其实从不清醒和从来清醒都是一样的,也即,完全清醒和完全混沌是一样的。都在岁月的风尘洪洞中化为不可解的一瞬。好像有谁在风中将之打了一个结。而心潮还澎湃着。

在那些醉酒的梦中,他不断回到寺庙中的那座房子,坐在其中,虽然生活简朴,但心中恬静而快乐,丰盈而自由。好像心中有一片大海,眼中有无数花开。一只眼睛是太阳,另一只是月亮,此生彼落。

后来单位有人跳楼了,有人说是因为失恋,有人说是工作压力太大,有人则说是因为不小心。当时王柳就在办公室窗前,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的光线笔直地射进来,好像金鱼的鳞光,他一只手握着栏杆,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正冒着腾腾的热气。新近,在单位里,他拥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室,面朝阳光的大海,常常眺望外面的风光,街道与人与车辆构成一幅川流不息的画,也不知道是街道在带动着人走还是人在街上走。也许街道是一个巨大的跑步机。这时他看到一道绚烂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而显出七彩虹一般的光亮。像爆响后的烟花一般坠落下来,他的心也随之坠落下去,好像永没有止境。他的四肢也有些凉意了,好像整个身体都被冰镇了。他仿佛听到咚的一声,好像松尾芭蕉的俳句,青蛙跳入水中央,扑通一声响。涟漪在他心中不断回荡。他往下看,但怎么也看不到楼下的情景,平时视野是很好的,什么都可以看到,现在却什么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是他走眼了。但不久他就听到有人坠楼的消息,大家都叹息着,猜度着。此后他不断梦到那人坠落的情景。他的内心仿佛有一座天堂,随时准备着让那人走进。他又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朋友落水的情节。像是括号一般囊括了他的一生。他曾两次目睹死亡,还将面对更多。他由此感到人生的苦与不易。平时却好像没有多大感触似的,也许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他应该把咖啡都换成酒。他从来也喝不惯咖啡,但也不是讨厌。一种苦中作乐的味道。

当他和客户谈生意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头疼,他捂住自己的头,好像握住一颗沉重的铅球。他难道能将他的头掷出去吗,就像投掷铅球一样,以他的臂力,大概只能向前推八九米吧。或者他的头是地球仪,他转动他,经纬都分明着。过了很久才好。他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脑部没有问题,又做了其他检查,也找不出问题所在。

他的表弟劝他少喝一点。他说喝习惯了。他醉了并不闹,只是静静地坐着,微笑着。好像在冷嘲,但态度是温和的。表弟又说僧人会针灸,于是他乘着休息回到家乡。在表弟的陪同下去寺庙里找僧人。僧人将很长很细的铁针扎在他的头上,扎的时候慢慢地拧动着,铁针有着细密的螺纹,使他的头如同刺猬一般。

王柳说自己总是做噩梦。僧人说,噩梦是觉悟的时机。王柳说,噩梦越来越真切,好像将现实不断重演。他睡在僧人的床上,便没再做噩梦。僧人燃香念经,问他愿望实现了吗。他说还没有。两人默然。

表弟婚后生了一个儿子,他去看了表弟的儿子,骨骼似乎很清奇,眼睛转动得很快,爬到他身上,咬他的手。王柳将他抱起来,他尿在王柳手上,浅浅的黄色,好像珠玉一般,或者葡萄酒。表弟忙将儿子抱过来,用纸帮他揩拭。他说没什么,他甚至像享受淋浴一般享受着表侄的尿液,从中体会到一种圣洁的快乐。

他的头渐渐不大痛了,他很享受这种由痛而不痛的过程,没有痛过不能了解不痛的快乐,但也有担心再度疼痛的隐忧。但后来他已然忘却了自己曾经头痛的事。即便在家乡的时候,他也没有停下公司里的事。有许多事难以绕开他,他隔着电脑与公司相联,他们都不过是公司的触角,好像怪兽一样延伸着自己的手足。爬山虎一样。而现代生活主要由这样的怪兽构成。却很少有奥特曼,新的风暴已然出现。

他后来主动辞去一些任务,依然喝酒,但喝再多的热酒,也暖不了内心的凉意。表弟来找过他一回,是为表侄找工作的事情,他们一起在相关部门奔走了大半日,烈日炎炎,两人不停地出汗,喝水,如厕。表弟说,这就是上学时候不好好学习的代价。后来表侄终究找到一份工作,通过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与不菲的金钱。在酒桌上,王柳不情愿地喝了许多酒,虽然他平时很喜欢喝。表弟介绍他说是地球上最能喝酒的人,起码也是这个城市最后的底线,意思是等别人都喝醉了,只有他可以喝酒应战。与众人在恍惚的交集中称兄道弟,都成为不世出的朋友,而不需要费力经营。繁华落去见真醇,表侄本质上是一个好人,对工作认真负责,但不大喜欢和人相处,总喜欢自己忙自己的事。他听古典音乐,有一段时间热衷日文歌曲与苏联歌曲。喜欢复古的事物,显得似乎比许多人的辈分更长一些。

但王柳的酒量不知如何渐渐小了,他开始讲究酒具,他买了许多酒碗,酒在碗中蜿蜒,酒沫慢慢化开,好像呓语一般。王柳的心思化在酒里,他将自己也酿成酒,在尘封的岁月中不断地嗅及酒的幽香。他从中闻到了自己多年来所走的路,曲折得让人心碎。他有时候暗自垂泪,好像燃着的蜡烛一样,暗自心惊,为逝去的时光。粗略地看,他只记得一些显著的气味与混沌的情感,他记得的不比忘却的更多。一路走一路忘,总是惘然。大概正因为善于遗忘他才免于遭受回忆的苦痛吧。而隔着时间的栏杆回望,一切都如梦似幻,仿佛多了几分可以怀疑的理由。

那时他刚好在家乡。僧人说有一句话要转告给他,虽然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如果现在不说,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他赶去寺庙中,僧人此时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躺在床上,大张着嘴,身形似乎变得很小很小,好像脱水的蔬菜干一样。众人要将他送到医院,他摆手说不用了。他早已算到了这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他让众人将他的身体摆过来,正对着王柳。王柳站在僧人床边。僧人说,你是他们的转世。至于他是谁与谁的转世,僧人还没来得及说,因为他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而后双手下垂,好像断掉一般。停止呼吸,脸色变得越来越安详,线条与轮廓都恢复到一种相当的位置。便与世长辞了。这时,王柳注意到,他的手枯萎得像一截树枝,好像是由树变成的人一般。而整个身体如同因为缺雨而干旱的就要龟裂的大地。他想,他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干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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