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那是一扇普通的蓝色的铁板门。虚掩着,像一种未完成的时态。
世杰长长久久地面朝里立在门旁。很多天来,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姿态,仿佛这样做使他得到身心的放松。他将自己站成另一扇门。有时候略微有些前倾,让人担心他会向前倒下去。但他通过一种微妙的平衡架住了自己。这并不是因为他天生的平衡能力使然,而是因为他长期如此站立的成效。
过往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但他并不在意。他知道他们的好奇心不会保持很长时间。果然,没过两天人们就习以为常了。
他还有一个癖好就是晚上在楼道、街道散步。边走边笑着。他会遇见许多不同的人。也多次遇见这里的居民。他知道他们怀疑他,这让他觉得好笑。他的嘴角咧向一边,双手插在衣兜里,不紧不慢地走着。有时候望望被雾霾遮住的天空,想想心中的道德律,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常常走着走着就认不出前面的路。他总是迷路,将自己走丢在路上。就像丢掉一只钱包丢掉钥匙串一样丢掉自己。他的脚、头脑无法帮助他回家,甚至起到相反的作用。他控制不住它们。他的身体早已实行民主共和制了,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机构。那些在暗夜中流动的灯火,那些未被打捞的如中药残渣般的心情。每当这时候,他就心甘情愿地迷失在深夜黑色的波浪之中。黑夜黑得并不彻底,他想给自己造一个没有窗户的黑屋子,这样他就不用再出来寻找了。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在楼道里来回走着,面带笑容。地板的裂缝被他看在眼中。楼道里的监控器也在他的眼中逐一成像。他走到楼道的窗前,多么像是一座碉堡里的射击孔。被夜晚逼出来的寒气流窜在街上——让人想起武功大师坐在人背后向其传输功力的情景——像是冰洌的水。有几个人步履匆匆地回来,只留下衣袂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兀自闪动不休。
走了一会,他又贴住门边。一只手慢慢地升上去,上面托着炸药包。他说,原来我全部的努力都不过是董存瑞的指使。而今我要像董存瑞一样,像他一样去炸碉堡。炸掉这个世界,炸掉所有。他拉出引线,点火。火花咝咝作响,如游走的蛇。他感到一阵酥麻,接着一阵剧烈的震动,轰隆咚。他粉身碎骨,他飞出去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同样飞出去的手指,一只沾着粉红色血浆的手指上面还有半截引线;看到露出白骨茬子的戴着表的胳膊。他崩坏的另一只眼睛却只看到一片空无与死寂。
当他从剧烈的震荡中回过神来时,他发现灯光依然如运动中的银色的马蹄铁一般炫目。他没能炸毁这个世界,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撼动。这让他觉得可笑。于是那神机莫测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走廊里走来两个人。他们以定是喝醉了,互相搀扶着走。其中一个喊,嗨呦呦,一二一。另一个喊,什么玩意。我快憋不住了,我要去厕所。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进厕所,照着小便池就呕,嚄,一股陈腐的流体灌入便池内,苦涩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嘴角,嚄,又一股伴随着汹涌气浪的灰黄色流体倾在池内。他的头伏得很低,就要与白色的便池挨在一起,与自己的秽物挨在一起。但他就像一架就要与山崖相撞的飞机一样抬起了头。前者走了一半又返回来,给他捶着背。世杰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两个小孩子。他有理由这么认为,因为他还没有喝醉过,因为他不需要醉酒已经到达了常人醉了才能到达的疯癫。
世杰突然走过去,一把甩开捶背的人,将正在弯腰呕吐的人的头按进小便池的呕吐物中。然后倒提着他的头,在地上写出一个“醉”字。被甩开的人扑过来要打他。世杰将呕吐的人颠倒过来挡在身前,一推推到那人怀中。而后快步踱过走廊,发出格格的笑声。他拍拍自己的手,说,倒脏了我的手。
他在黑暗的道路上奔走,像是孤魂野鬼。他又迷失了道路,就像长时间盯着一个图像看而失去了对于那个图像的概念。他似乎并不走在路上,而是走在抽象的“道”上。他可以去他所想要去的任何地方。比如童年的那条小路,长满了黄色的苍耳。只要走过去,身上就会沾满;或者冬天被深厚的雪所掩埋的道路,一两只不知名动物的蹄痕印在上面;抑或悬崖上危悬的栈道。此时他走在一条喧嚣的道路上,他的目的地是一片开满薰衣草的塞上草原,但他首先要经过一条钢刀架成的道路。他的脚掌会沾满鲜血,像是从脚底长出的鲜艳花朵。
那是一片紫色的薰衣草,连绵无际。远远地就能闻到紫色的香味,听到紫色的呼唤。那是宛若消失而又存在的一种颜色。那种丝绸轻轻掠过脸庞的感觉。
世杰想自己最需要的就是忘记一切,因此他将笑容从脸上卸下。他换上无感情的脸面,像一个不被任何情感所打动的人。一个没有任何阅历或者阅历颇丰的人。
可是他到底在哪里走呢,那么多的灯光,哪一盏能够照亮他前行的路呢,他难道是出于对于黑暗的恐惧才奔向那些灯光那些明亮吗,他不是出于愧疚或者过度的自豪吗。即使他找到一盏长明灯,即使被光明包围,他依然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身体浸在水中。他跺脚,呵气,战栗。
也许明天有人在街头找到他,他希望他们能够将他送到精神病院,而不是通过询问他的来路,方向将他送回自己的家。他不能隐瞒事情的真相,他要告诉风声那些隐匿在心中的事,不断地清洗自己的肺腑。有人天生就以精神病院为家。
他不需要伴侣,他想自己并非是真的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想象出来的人。而那另一个人才是他。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被一种强大的想象所构建。他被自己所想象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咀嚼过多次的甘蔗。他为什么那么沉迷于想象呢,那个将另一个人也就是世杰想象得事无巨细的自己。包括世杰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世杰的从前经历,未来动向。简直就像一个监控器。他无时无刻不想要摆脱,但每次当他痛下决心时候,他就开始剧烈地动摇,直至一切都土崩瓦解。
红绿灯制约了他的脚步。红绿灯向他发出狺狺的狂吠,拽住他的裤脚。他想踢开它。他要行使他做为主人翁的权力。可是他竟不能做他自己的主人,有时候甚至连奴隶也做不稳。
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他可曾知道他在朝哪里走。他全然丧失了方向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罐子里的蚊子。他吸玻璃的血,吸自己的血。白色的血,蓝色的血,金色的血。所有的血都在彩旗上飞舞。怀揣着自己的颜色,向天空喊出自己的誓言。
他好像有些明白那条跳上身体的蛇是什么意思。他经常失眠,而一旦堕入梦中,也都是做一些离奇古怪的梦。或许就是失眠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色彩还没有混淆,以前的路还不曾使他迷惑,他也没有那么多怪癖。他渐渐地不理解这充满歧义的世界,如同水藻使海水纷乱。
他总是试图去贴近一扇门,即便那扇门是不存在的。在街上有无数的门,他选择了其中一扇,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可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并不能代替门。因为他并不希望人们推开他走向别处,或者拉开他走进屋中。门就是这样一种不尴不尬似的器物。他要将所有的门、把手、铰链都扔进大海。他还要在海里建筑一座别墅,让鲸鱼做自己的屋顶,鲨鱼做椽柱,游鱼小虾做墙。
越走越远了。夜里走的路好像总比白天走的多一些,一个人走的路似乎总比两个人的长一些。世杰的脚劈开了路,却劈不开自己。他想结果自己。将脚拉长,成绳子模样,勒死自己。他有轻生的念头已经不止一日了,他想那是一种解放,如此一来,身上所有的负累就全部被消解了,所有被高估的幸福与所有被重视的苦难。他的两只脚仿佛踏在两块悬浮的大陆上,随着大陆的分离,双脚叉开的角度也越来越大。
如果用锤子捶打自己,会不会爆发出火星,像一块钢铁的砧板。也许还有音乐,乒乒乓乓,形如打鼓、敲钟。
天色渐渐明亮了,太阳将像一柄剑一样射中他。那时他就会现形,成为一匹马或者一头豹子,抑或一只羊。人们的好伴侣。他必须倒着走,才能回到黑暗,回到自己的家。可是他迷路了。而且他困倦了。他像是卧在河床上的石头一样困倦了。他应该去哪里寻找自己的河床呢。用无力的双腿与麻木的精神。他打出的哈欠带有芥末的味道。他知道那是因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饭肠胃燃烧自己所带出的味道。他捂住自己的胃袋,就像提着一只空空的口袋,他要去采一些蘑菇之类的东西装进这只口袋。不仅如此,他还带着一副空空的皮囊与枯耸的髑髅。它们是多么希望能够立即到达终点啊。可他竟然带它们一直不停地走,仿佛没有尽头。
听,鸟鸣声开始冲撞天空的蓝色大门,黑暗携带树梢匆匆逃逸,绿色田野海市蜃楼般呈现在眼底。世杰双眼就噙了泪。他想走出去,可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像是一件被拆完毛线的毛衣。他想起童年的画板,他就是在那里画上了人类,天空与太阳。他画了又清除,然后再画,再抹去。他就是在那时画完了大半生的画。这时,他的手已经擎不住画笔,他的眼眶已经蓄不住泪水,一切都太晚了。即便睡上一觉也无济于事了。他需要的是长久的安详的睡眠。如同一尾鱼沉在深海。眼皮却不需要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