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这是青城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在西北风的吹拂与灯光的辉映下，斜斜地织成一匹光彩潋滟的布。
雪是在晚上下的，在料峭的路灯光中，雪被勾勒成条状的细线，像是爆竹一般，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小声响。地面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远远地望去有晶莹的光泽。
K和几个朋友从一家烧烤店中出来，刚才他的眼睛变红了，像是兔子一般，是喝酒喝多了。
刚才他们坐在烧烤店里，望着窗外的雪，颇有悠远的情致，雪在玻璃的阻隔下，仿佛雾里看花，形成一种若即若离的弥漫而不浸淫的美。这样的美往往让人心生感动。他还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形影，朋友的形影，以及对面一桌大快朵颐的人的形影。重叠在一起，像是笔墨洇了几层的宣纸。
X喝酒喝得很多，以二倍于K的速度。他举起一碗酒，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仰起头一饮而尽，从碗沿滴沥到桌上点滴酒液。他们不停地碰杯，最后K喝不了了。他在刹那间感觉天旋地转，转得越来越快，仿佛极速旋转的银河系群星。他站起身去了洗漱间，好一会才回来。
此时，K闻到烧烤的味道就反胃，他将胳膊支在墙上，看一个反复将水转到高处灌溉的轮状木制设备。水流哗哗地响，像极了不息运转的人生。木牛流马般的一生。
在天旋地转的那一刹，K仿佛从天空中坠落而下，带着越来越清醒的意志与越来越混沌的人格。就像一片凋落的花瓣，颜色先于花瓣坠落。
蕴藉的风吹来。X扶着K，K说不用，X坚持扶着。K感动于X的坚持，如果是自己，想必并不会如此。此时K想起自己曾经扶着喝多了的W一起去找垃圾桶。而后W仰头倒在草坪上，嘴里一直说自己没有醉。说自己不醉的人是不会醉的。不仅现在不会醉，以后也不会醉。
他们走在河边的风景中。风雪扑朔迷离。有一刹那，他觉得丝丝缕缕的雪就像被风吹散的火苗。在这个被锻造的世界上，他终究难以落成自己内心的塔。X说没关系，顺其自然就好了，都是那样的。
这让K想起来从前的一个朋友，他总是喜欢说没关系。每当K说起自己的后悔的事时，他就像是开车躲避障碍物时候拐弯一般顺着他说，没关系了，这样做也这样做的道理。然而K也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慰藉。当他换另一种做法时，也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就像对着镜子看到自身。
在刚才喝酒时候，他们说起了打架。K想起了高中同学在大学时候称霸校园的事。他和另两个彪悍的同学一起构成了三角铁一般的稳固关系，作为热血高校里打架的前三甲，他如果是榜眼，没人敢说是状元。他们常常在足球赛、篮球赛之中和其他队发生冲突，二话不说就抄起铁棒，砍刀朝对方冲去。他们多属胜利的一方，但也有败北的时候。那是在一家小酒店，几个醉酒的当地人寻衅滋事，无来由地和他们动了干戈，当地人出手狠辣，用酒瓶砸碎了一个人的头，然后逃之夭夭。
滴酒入喉，酒坠入深深的虚空之中，没有些微回响。他觉得自己就像最后的无可挽回的一滴酒。
路边的一家灯光五色炫耀的店里传来感伤的音乐，那是很久以前他常常听的歌。时间飞驰，像一辆开得很快的车，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从身边眨眼间就过去了，只留下恍惚的影子。时间变了，歌曲为什么还是那些。有些事变得快，有些事慢，快与慢之间形成的奇妙的反差。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有些踉跄，一会向左偏一会向右偏。X扶紧他。X很高，就像一座高塔，他扶着身子搀着K，那样子就像夹着一个公文包。
他想起另一次独自行走在飘雪的街上的经历。雪随落随化。一瞬间他感觉天地很空漠。远处的人群变得如同日光一般熹微，但他似乎永远走不过去。他所在的只有无边的空漠。仿佛真空。他怀疑怀揣着一颗红心的自己能不能走出这片空漠。世界成一片斑斓的白，宛若银色月光照在三千洲苑。这仿佛是他内心之白的外现。内心的白与外在的白互相攻讦，最后和解。绝世之白。
虽然穿得并不很多，但并不觉得冷。
当他独自坐在屋中，灯光如瀑降下，他不禁想，X说的没什么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他好像并没有说过需要用没什么回答的事。也许他说过，只不过忘记了。有时候他觉得很多事都很无谓，做也好，不做也罢，都透着泡沫一般的无力感，就像啤酒初倒出时候。X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他不得不承认，没什么的，万事万物。
在X说那些话的时候，K留意到他嘴边的细小绒毛，就像宣纸的毛边，柔顺而妥帖。他红润的嘴唇灵活地翻飞，像一只蝴蝶。而后他望向窗外，看着炭火木屑星矢一般纷飞。几个穿着黑红相间衣服的侍者在用炉钩挑动炭火。
他喜欢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身子欹侧，说，雪夜上梁山。于是大家都想起了雪夜上梁山的故事，曾有一个语文老师讲雪夜上梁山，讲得慷慨激昂，活色生香，后来去了教务处。后来听过那节课的人就说，没想到她果真雪夜上梁山了。
他们在走进来时候，雪一片片落在衣服上，这让X想起去年北京的时候，他说，彼时全国各地都在下雪，唯独北京没有下。一个被冬季遗忘的城市，一座无可慰籍的孤岛。作为一个身在极寒地区的北方人，他还想不通那些南方人为什么看到雪那么兴奋。那不是很正常吗。
K看着雪入了神，他想，白雪皑皑自有白雪皑皑的好处，初雪也有初雪的好处。初雪之中还夹杂着雨，雪是雨的即兴，雨的变格曲，雨的过去将来时，一种从未到来却无时不在的状态。有人喜欢初雪，大抵是因为为之赋予了非同寻常的期许，如此，惆怅也随之而来，因为期许过于郑重，反而容易失却勇气，未完成的心愿如同雨雪一般渐渐消融，便不能不感到怅然。他的心中也被莫名的惆怅占据了，就像被敌人攻克的城堡。
白雪落满枝梢，叶下的红果摇摇欲坠。一只尾巴直竖的喜鹊落在上面，惊散几片飞雪。虽然雪落无声，但K还是听到了轻微如叹息声一般的落雪声。他问X听到什么声音没有。X说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
X想起曾经和T走在一起时候，T总是喜欢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但他并不能听到什么声音，无论是天籁、地籁还是人籁。那次他给T拍写真照片，在其中一张他喜欢的照片中，T穿着一件浅褐色长袍，里面一件素白毛衣，黑色格子裙子，她的一绺绺头发上挂着沆砀雾凇一般的白雪，站在一棵松树下，两手摊开，眼里一片如白雪般朦胧柔和的光，嘴角绽出红梅一般的笑容，露出几颗编贝一般的皓齿；还有一张她半仰着头，虔敬地看着远方的天空，红蓝色格子围巾披在项间，一卷浅浅的墨痕一般的头发向白釉一般的脸边延出，好像含着风意；他也喜欢那张她将一抔雪捧在手心，嘬起嘴吹动斑斓雪花的画面，她的手如同撵玉，从白毛衣的袖管中伸出，白雪晶莹，她的心也晶莹。但在另一个飘雪的寒冷冬日，也不知道是情绪低落所以显得天气阴冷，还是天气阴冷使得心情低沉，他们礼貌地说了再见，而后走向各自两边，一晃几年再没有相见。
回来时候，K走过熟悉的街道，看着熟悉的风物，细雪糁着，散在桥堤上、栏杆上、河面上，他想，如果有朝一日回想起来，大概是值得回味与留念的吧。人的生命中有许多画面，但真正进入记忆序列的似乎只是一些瞬间或片段，这些瞬间就宛如漫天的星光，在定睛注视时候，时隐时现。
那天他们似乎走了很久，隐约传来狗叫，顿让人生起一种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感觉。而苍山就在远处，仿佛触手可及。如果柴门轻启，伴随着吱呀一声，或许会出现一个聊斋式的老丈人，将自己去世多年的女儿介绍给前来投宿的人；或许会出现一个怪兽，在日渐枯萎的玫瑰瓣中，它和美女相依相伴，等待美女喜欢上自己后变回王子的那一天；或许会出现新的一座屋子，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的屋子，永远也走不完，人生就是一座座迷宫。
走得久了，就仿佛走在另一条街道，走在放学后回家的小路上，走在他乡陌生又熟悉的路上。走在一切走过却从未抵达的路上。
K又说了一遍雪夜上梁山，坐在窗前，他仿佛变成了梁山好汉。他叫来小二，要了二两牛肉，荡了两碗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他要杀了那高俅，反了那朝廷，坐上那王座。
喝得快乐与喝多了有时候只差一杯酒。壮士，能复饮乎。他举起碗，喝了一半。碗是赭色的，中间有一道白色的痕，带有一些古意。越过X雄浑的肩膀，他看到了一些酒酣耳热的人。X和对面的两个朋友一起说话，K听不清了，他觉得周围的环境都裹挟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他渐渐地与他们无关，他是一匹凌空高蹈的马，脚踏飞燕的马。他有时候是太简慢了，视周围环境为粪土，他喜欢空气清新的田野，陈设简单的房子。房子周围围巾一般环着一条河。房前屋后种着两棵树。在落雪的日子里，房顶负上一层薄薄的雪。将梅花上的雪吹去浮沫，从中挹取少许，是极白的雪。或与盐同腌，或来年再煮，都是极风雅的事。
K忽然想起，X也许记错了，去岁北京到底下雪了，不过下得稍晚，在初雪的日子里，人们欢喜去庄严肃穆的故宫，大红的宫墙，洁白的雪花，或支一伞，听落雪的声音，或举首凝望，看雪花肆意的飞舞。行走在故宫，脚上踩着半融未融的雪，看九龙壁上散着的雪霰的龙睛，看宫墙白中透红的脸面。在绸缪的雪中，故宫更其寥廓了。
有一年K去南国，南国无雪，一连下了十几日雨，这期间北京下了雪。等他回到北京后，只余下树角零落的倔强的残雪。就这样，他与北京的雪失之交臂。但并不特别惋惜。
实际上，在路上行走时候，X也想起了很多事，好像雪花漫天撒下。他做过的事，行过的路，爱过的人，喝过的酒，看过的云。就像一场大雪，一场人间情事。他一次又一次地迷失，有时候虽然看得很清楚，但还是迷失在其中，就像走入了重重深雾。他刚才说，像我这样的人，有多少人喜欢，就有多少人讨厌。也不算坏，一个人总不能让全部的人喜欢。他喜欢将自己毫不隐瞒地展示给别人，但如果别人不这样做，他就不能不感到些微愠怒了。K安慰他，也许只是性情使然。
那么，雪为什么是白色的呢，为什么不是红色，就像火焰，不是蓝色，就像从天幕上撕下的零星布片，为什么不是绿色，像绿草覆被草原。不，雪是且只能是白色。因为唯有雪的白才能凸显雪作为雪的意义——无意义的意义；唯有雪的白才能彰显雪的意志，如同哑巴的意志，强烈而专横；唯有空漠的白，才能纵横于苍茫的世间，让一切颜色臣服。白是白，白是黑，白是一切可以想见的颜色。白色无欲，白色纯洁，白色神圣。白是看待世界的方式，通过白，人们领悟了自己，领悟了他人，进而领悟了世界。白是最初的底色。绘事后素，唯有白构筑一切，唯有白是万物之鸟最终的巢穴。白是神祇的旨意。神说，雪。于是就下了雪。神说，雪是白的，于是雪就成了白的。
终于走到楼下时候，K抬头望了望天空，看到一片切得很薄的月亮，像冰凉的瓜片。让人想起夏天，虽而是冬天，但兀自感到一阵热气，他松了松衣领，一瓣雪飘落进去，倏然的凉意。
虽则楼只是不高几层，但在今天的K看来，楼体仿佛很高邈，是仙人居住的地方。K想起自己曾登上一座高楼的天台。当时楼体侧边正在施工，他看到天台上摆着三脚架，楼侧悬着的梯子上站着两个戴着安全帽身上系着绳子的工人。他们互相协作，吆喝对方递送工具。K走到栏杆旁，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站在高处的栏杆旁边，他总会油然生出一种跳下去的渴望。他俯瞰这世界，远处的楼群，更远的群山，一抹淡淡的云一一浮现出自身的阴影。他呼吸着高空的风，感觉自己像飞鸟一样自由，新月一般明朗。他看到远处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对面的一座高楼上的人影，穿着红衣，是一个女子。她好像在朝他招手。但他一动不动。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一个这样的女子，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也许她只是他内心的一种外现而已。他的心中是有这样一个女子的。就像酒心巧克力中间的酒，他为之心醉。他可以每天不厌其烦地和她说晚安，他可以和她分享一天中的好心情，他可以和她一起游赏美好的风物。一想及此，他就感到内心变得柔软了，好像雪化成了水。也许是春天就要到了。一颗种子在他的内心发了芽。他一想起来就想笑，就像春风中摇曳的树枝。渐渐地，那个女子变为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起消失在无边的苍茫中。那男子好像自己啊，K含笑想。
初雪毕竟是初雪。最初的雨雪，最初的幻想，最后的抒情，最好的光阴。在纯白的世界中，人的灵魂也变得洁白了，仿佛是人的体内下了一场雪。人用自己内心的雪作为献祭，向着丰盈的大地。K想，薄如轻纱，像最轻柔的言语，像一场梦。也许一切都在于心存期冀吧。一年一度，每一年也自不同，好像多少年都不过只是一年，绕成一个圆圈，走不多时，就又绕了回来，结局早已写就。
X想起和她一起在冬日迎着料峭的风吃雪糕的事来。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出他体质的康健。然后他们嗤嗤地笑。K看到X的笑意，问你笑什么。X说我什么都没有笑。K也笑了。X问你为什么笑。K说因为我看着你什么都没有笑就笑了。
K说，确实应该感受一番初雪的滋味了。于是他伸出手，一片八角形的雪花落入他的手中。他知道这一片是不会融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