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剪辑自己的一生

大街上都是追捕我的布告。画中的我是两年前的我。那时候我还风光无限,穿着黑色皮夹克,脸上洋溢着春风得意的笑容,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畏惧这两个字。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现在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通缉令上写着:
公通字[2019]18号
内蒙古各市、科尔沁区公安局:
2019年3月9日,通辽市科尔沁区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现已将三名犯罪嫌疑人中的两名抓获,主要犯罪嫌疑人木星海在逃。
木星海,在逃人员编号:T1505840019992019030002;男,1992年3月9日生,身高1.77米,体重68.5公斤,较壮实,国字脸,毛寸(烫染成蓝色,有一撮绿毛),眼睛较大,双眼皮,睫毛较长,额头有一道五毫米左右的疤痕,嘴较小,略带酒窝,法令纹较深,鼻子较长。逃跑时上身穿黑色夹克,内着红色毛衫(有两道蓝色斜条纹),下身着灰色裤子,脚穿黑色七匹狼牌皮鞋(43号),腰系花花公子真皮自动扣皮带。该人素常到洗浴中心洗浴、按摩,去KTV赌博、嫖娼。嗜吃软中华香烟(该逃犯可能持有其弟弟木星土的身份证,号码为:152321199203096985,户籍住址: 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科尔沁区胡力海镇西佳木斯村06组28号)。
请内蒙各地接收到此通缉令后,立即部署稽查工作,在辖区内的洗衣店、出租屋、旅店、招待所、空房、宾馆、饭店、酒店、洗浴中心、歌厅、酒吧、长途汽车站、火车站、铁路、机场、建筑工地、外来人口聚居地、棚户区、菜园及其他罪犯可能落脚窝藏的所有地区和部位进行搜查。希望社会各界和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提供有关线索。发现犯罪嫌疑人,请及时拨打110报警电话或18210778703。对发现线索的举报人、缉捕有功的单位或个人,公安机关将奖励人民币5万元。
通缉日期:2019年3月9日
联系人:李警官
联系电话:13676173407
通辽市科尔沁区公安局
他们是在我生日这天发出通缉令的。此时我正和几个朋友在王二家里一起喝酒吃肉,阿牛说,不得了了,海哥,你上了通缉令了。去乡下躲一躲风头吧。我放下一块啃得很干净的羊骨头,用纸巾擦了擦手,点点头,说,是该躲一躲了。
几个便衣警察正在挨家挨户访查人们的身份证。
我穿上王二前妻留下的衣服,化了很浓的妆。王二说,海哥,你看着真像个娘们。我说,你他妈看谁都像娘们。王二嘿嘿地笑。他拍拍我的肩说,保重海哥。
想当年,老大带我们在通辽开疆拓土。我们名下有几个街区,几十栋住宅楼,几千亩地,我们开歌厅、酒吧、旅店、按摩店、珠宝店。那真是一段风光无限的历史,回忆起来就像梦一样。从外地来开店的四川人、湖南人都被我们派人赶了回去。有一次我带领手下去一家四川人在我们歌厅旁边开的酒吧,我站在门口,朝天放了一枪,里面的客人嚷乱成一团,有的双手抱头趴在桌子底,有的张大了嘴呆在原地。我说,给你们一分钟时间往出走。客人们来不及喝完最后一口酒,带着公文包就往出跑,仿佛发生了地震。侍者也纷纷逃了出去,只剩下老板一个人举起双手,脸面变成了青色。他说,大哥,有什么好好说。我用一枪将吧台上空吊着的两个空酒瓶打碎,酒瓶碴向四外爆裂开来,老板捂住头。我说,看到这两个酒瓶了吧,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不从这里离开,你的头就是酒瓶这个下场。他连连点着头说,晓得,晓得了大哥。
另一次,一个赌场老板仗着自己有后台,在我们第一次警告后没有搬走,在我们第二次去之前埋伏好了几十个刀斧手。我们走进去,埋伏好的人提着砍刀、甩棍冲出来,像砍瓜切菜一样朝我们砍来。我说,撤。小弟们掩护着我向后撤去,店外还有人堵截。我们殊死搏斗,冲出重围。经此一役,我方死了七人,五人重度残废,两人轻度残废。我率领残兵败将败走华容道。我站在老大面前,一层雪茄薄雾横亘在我们面前,让气氛多少有些迷离,如果不是暧昧的话。老大掸了掸身上的雪茄烟灰,说,这种事很好办,以后就不用和我说了。现在就去办。我们去库房拿了砍刀、枪、炸弹。第二天,河流上漂来了赌场老板头朝下的尸体,全身浮肿如同猪尿脬。
那时候,我们赚得盆满钵满,光是买分钱用的皮筋就花了几十万。为了丰富精神世界,我们邀请全世界著名的歌星、表演艺术家为我们表演。去全世界旅游,坐豪华游艇、开私人飞机、住城堡、宫殿。
那时候,警察也不敢抓我们。一次我和几个人被抓。警察说,老实点。我说,你们抓错人了。你们对我一无所知,很快你们就会把我放了。没过一刻钟,我和我的人就从公安局中昂首阔步地走出来。
那时候,我们走在一条街上,就会有小厮挽住我们的手,让我们进去坐一坐,给我们端上免费的餐食,为我们提供店里的服务,我们最常驻留的是一家按摩店,里面经常有新来的年轻女子,她们有着姣好如天使的面容,在拉好的窗帘后面,宛如鱼龙一般绕着我们飞舞。
我们是怎么走向没落的呢。
当辉煌不再的时候,我们又应该如何保持自己的尊严。尊严,混社会的有时候最看重的就是尊严。
没有喝酒的侯三开车送我。我们开出通辽,开出内蒙,一路往南开去,草原向后退去。从后座看去,侯三的后脑勺微微起伏着,像是穿过无数山峦的间歇。
行走江湖多年,我的朋友很多,仇人也很多。在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的略显颠簸的车上,我一一想起仇人与朋友的面孔,就像翻起倒覆的纸牌一样。但最让我心悸的并不是还活着的仇人,而是一个我亲自将他送上西天的人,他用幽怨凄厉的眼神盯着我,直到死去,看得我毛骨悚然。我知道,他心里是恨我的。纵然我将他的眼睛打穿,他也会用空荡荡的眼洞凝望着我。像是将某种莫名的怨望钉在我心上,让我永世不得安宁。
侯三说,海哥,是时候收手了。这句话他之前也说过,但我当时说,我们就像这不会落山的太阳。即便落了也会升起来,你见过第二天没有升起来的太阳吗。当然,除了阴雨天。侯三说,海哥,我们的阴雨天到了。
侯三从中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用手指和大拇指弹到嘴里,又递给我一支。我接过来,点上,说,是,现在都雷阵雨了,冰雹也要来了,也可能要下血雨。但这不能理解为对我们的考验吗。他说,现在,海哥,你已经成了一个随时可以被抹去的符号,一根等待被收割的麦穗。也许你说你需要的是一个时机,但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就像吃馅饼,只有第一口才是最香的。我靠在椅垫上,突然感觉很疲惫,不想再说什么了。
大路上的盘查越来越严了,他驾着车往小路开去。我沉沉睡去。他将我推醒,车停下来了。周围是一片荒野,远处还错落着青灰色的墓碑,像是臣子的笏板。他对我说,海哥,对不住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换了男子的衣服,说,也好,你先回去吧。他说,本来,兄弟们说要把你解决掉,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但我下不去这个手,海哥,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我下不去这个手。他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你把我解决了吧,这样你可以远走高飞了。我拉好枪栓,把枪递在他的手里,我握着他的手,提到我脑袋前,我说,你打吧,往太阳穴这里打。他挣开我的手,说,海哥,你走吧,我也不回去了。我知道,我们无论是谁,都不能干掉谁。我们最后只能各奔天涯。我们互相拍拍手,他说,我曾经想,我们可以一辈子这样,像一个帝国君主一样,但我知道,美梦总是会在做到一半时候醒来。说完他拿起枪,对准车体,啪啪啪,将子弹打完,车皮坑坑洼洼如一条泥泞的路。我笑着说,下辈子还是好兄弟。然后向两边走去。我步行向南,他开车向西驶去。
我一直走到落日时分,肚子里咕噜噜地响,我打开他给我的食物背囊,吃了一块压缩饼干。远远的地方好像有炊烟升起,炊烟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一根钓竿,要将整个村庄吊起来。好像还有狗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叫着。
我生起火,唱了一首下马酒之歌,这让我想起草原,以及草原的夜色,那样无边无际,仿佛有人在星空中策马奔腾,马蹄时明时灭,明处便是星光。每一处星光都是一处马蹄印。用木柴搭了一个简易的小屋,看了一会星光,熄灭火,睡去。我想就此再不醒来。
天还没亮,太阳在暗夜与黎明中挣扎,我绕过村庄,继续向前走。一只狗追上来,我俯下身捡起石子打它。它将两只前爪伏在前面,吠了两声后转身遁入了村庄。
我在没有人迹的地方走了很久。这天晚上,外面刮起了大风,我迎着风走了一会,看到地上有一个洞穴,我钻进去,大小正适合我的身体,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在里面睡了一觉又一觉,似乎每一觉都是后一觉的前身,像一个个套娃。在这些梦中,我第一次瞥到了一些轮回的影子。
我先是梦到自己结识了一个江湖上的侠客,侠客见我骨相非凡,决定带我去开小卖部。我反正也没什么事,于是答应和他一起去开小卖部。我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于是翻了个身,又继续做梦。我们从批发市场进货,供应给这里的人们。面包、香肠、方便面,我和侠客坐在小卖部里,他在柜台后拨着算盘,就像弹奏着一支琴曲。我想这算盘还可以作为一种暗器,拨动算盘的时候可以将暗器发射出去,置人于死地。我起身,出去吸了根烟,侠客不喜欢别人在店里抽烟。但在我出去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于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下一个梦在一个集市中,人海茫茫中,我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我赶上去,他说,你去哪里了……最后一个梦境中,我变成了侠客,和一个女子站在山崖的高处,她说,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吗。我说是的,从这里你可以俯瞰你想要俯瞰的任何地方。她说,你的心呢,如果站在高处,我可以看到你的心吗。
在警察赶来之前,我必须将这一觉睡完。我听到大地的震颤声,皮鞋、布鞋,消化不良的肚子,晚起晚睡的肚子,一群警察像是马蜂一样向我飞来。我的心紧缩成一个芒果,一只柠檬,一粒酸糖。我想,冰凉的手铐或许是觉悟的开始。
在荒野中,我遇到了梦中的侠客,他背了一支很长的剑。他向我招招手,走过来。我说,别来无恙啊。他说,没想到我们在这里相遇了。我问,你在做什么。他说,我在亡命天涯。他的瞳孔中绽露出玛瑙色的光,仿佛将一块遮掩在其上的像脸面一样的布子拉开一角后所发出的光。他的装束好像并不来自于现代。而是明清时候。他束着发,身穿沉香色圆领长袍,脚蹬蒲草鞋。
为了证明他被通缉,他拿出一张白布,上面用毛笔画着他的肖像,从右往左竖排写着:

我说王二你是什么时候的人。他说,我是明朝人。我问,你是怎么来到现代的。他说,我正在屋中闲坐,飘来若隐若现的歌声。接着,传来杂乱的上楼梯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我起身,知道必定是来抓我的。我打开窗子,从窗子中跳了出去。我又听到了音乐声,循着越来越强的乐声,我一直走过山川,走过湖泊,最后走到了这里。我问,那么,你成功逃脱了追捕。他点点头,目前是这样,谁知道会不会被抓回去。我说,请你告诉我你的来路,我想去明朝。他蹲下身,用石子在地上绘制了一幅地图。在一些地方,他标注了名称。他提到一片西瓜地。要从其中一只西瓜中通过,那只西瓜里隐藏着最初的也是最终的道路。
过了半个月,我走到一片西瓜地,看到一只巨大的西瓜,于是走进西瓜中去,走了很久,就像走进隧道中一样,垂下许多晶莹的钟乳石。深处有一座巨大的宫殿,有两个白胡子老人正相对坐着,手里捧着经卷。见我来了,他们说,此地不可久留,你回去罢。我说,我回不去了。他们打开另一扇门,说,从这里走。我走出去。外面大雪纷飞,我感到一阵寒意,但再回头,一切都化为了乌有。我只得向前走。走了很久,衣服被雪浸透了,脚底直打滑。我像是一个会移动的雪人。前面是一座茅屋,已经很破旧了,门板在风中磕磕碰碰,窗纸哗哗作响,窗棂雕着花纹。门里乌黑一片,我问有人吗。没人应答。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我坐在炕上,感到又累又饿,躺下去就睡着了。
有人推了推我,她摸着我的头,说,你发烧了。我闻到了中药的味道。过了一会,她将我扶起来,说,张开嘴。我张开,将中药喝了。我发了一些汗,身上暖了不少。我问,这是哪里,她说,郴州。我又问,这是什么朝代。她啊了一声,说,这是现代啊,2049年。我说,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了。三十年真是弹指一挥间啊。她看着我,说,你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刚从一只西瓜里走出来。她问,西瓜?你意思是你走进西瓜的内部,是转基因西瓜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后来发现自己实在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都给我以我其实并不知晓的明证。我流连在一座谋杀与通缉还有知识构成的迷宫之中,时时为一些精美的构件所惊奇,但这些都不是全部,虽然每一件都蕴含着全部的光芒。她谛视了我良久,说,你看起来好像一个人。我说,是吗,是不是像一个通缉犯。她摇摇头,说,你很会开玩笑。不过你确实像某个我想不起来的人。我问,你怎么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她说,我的屋子确实很破败,但我喜欢这样,我喜欢离群索居,就像梭罗一样。有时候我感觉梭罗是一只梭子。
很快,我和她陷入了爱情。她常常偎依在我的怀里,看着日落,我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脸,她的脸柔软而美丽。我们一同劳作,一同休止。我很想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出现了潮汐一般的波动。我说,很荣幸能够遇到这样美丽的你,但现在我有些累了。我需要出去放松一下。可能过一会就回来,可能很久回来。她捏捏我的手,仿佛将爱意通过指尖传递过来。她说,我会等你到天荒地老。
我一路往南走,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了山城重庆,这里高楼林立,直插青冥,仿佛一把把伸向天空的利剑。这时候我的鞋底已经磨破了。我在一家饭店住下,打了两个月工,积攒了一些钱。然后像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又去了四川、贵州,一直去往海南。在海南,我遇到了一个朋友。他说,你和以前没有一点变化,而我已经老了。我说,三十年时间我从身边一晃而过。他问为什么,我向他说了原委。他说,西瓜大概是一种玄虚的入口。他的孙子走过来,他伏在地上,孙子骑在他身上,拉着他的衣领让他往前爬着走。一边还用脚踢着说,驾。
有人敲门,他让孙子下去,站起身去开了门。是警察,他们总能发现犯人的踪迹。虽然过了三十年。他们将我带走时候,他和我招手再见,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有时间再来做客啊。
我被移送到内蒙公交局。在公安局中,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警察说,三十年前,你和两个朋友牛犇、刘妖娆与另一个社会不良青年发生争执。你们争执的话题是地球会不会走向终结,他说不会,你们三个说会。争论越来越激烈。他说他就是地球的象征,引诱你们杀了他,你们性起,果真杀了他。只是我很好奇,这三十年来,你在做什么。我说,我在边远山村隐姓埋名,种两亩薄田,和鸡鸭猪狗为友,过着隐逸者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但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警察说,你是一个当代隐士。
我静静地坐在监狱里。室友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说,杀人。他说,了不得。他又问,杀人的感觉怎么样。我说,你问的是杀第一个人还是杀第十个人。他说,你是连环杀人犯。我点点头。我已经习惯了说谎。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从谎言中炮制出来的假人。室友双手合十说,膜拜膜拜。这时候我还有时间挽回自己的谎言,把它弯折成一个玩笑,但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虽然有时候谎言与玩笑只有一步之遥。
室友打水洗脚,他的脚像葱根一样白皙,他一边洗脚一边和我说话。你看起来很年轻。我说是。他的脚搅动起泛着银光的水花,说,我妈说,你要把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来活,没想到我现在果然到了这样的关头。真想做一场梦,醒来后发现监狱生活只是一场梦。或者我想,一定有一个平行世界,那里有另一个我,过着不同的生活。我说,你想过别的方法吗。他看着我,像是看着外星人。我说,比如越狱。
我们开始利用空闲时间着手挖地道的工作。他像土拨鼠一样技巧娴熟。我说,你真是一只穿山甲。过了三天,我们看到一座大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开门,一股寒气扑来,我闻到一股久远年代的苍凉味道。走进里面,有几个人俑,我们往前走,他的脚踏到一只踏板,两只箭向我们飞来,我说暗器,我们低倒头,躲过去。几只蝙蝠振翅飞去。东南方有一线光明。在光明中,我们看到一座巨大的棺椁。原来我们挖到了一座古墓。
打开棺材,冒出一股腐败的气息,一只手伸出来,手腕上的镯子滑下去。他啊了一声,向后跌倒。我扶起他。棺材没了动静。我们走近前,是一具男性尸体,身材高大,大约一米九,面目疏朗,项链戴着美玉,口中含着古钱币。身边散布着许多马蹄金。我们叩了两个头,将钱币与美玉收入囊中。啊地一声,我说是你发出的声音吗。他摇摇头。我问是谁。我的声音在偌大的墓室里发出空洞的回声。我说,你是不是把他口中的钱也拿走了。他急忙将那枚钱币放回尸体口内。
又躲过两只暗箭,我们顺着一线光明走出墓室,我们在地下市场变卖了古钱币,隐姓埋名,腰缠万贯钱财骑鹤下郴州。在我前往郴州途中,有许多仙鹤飘来,它们载着我飞到郴州。
在郴州,我经历一番辛苦,终于找到她。她和我相拥而泣。我说,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她哭着点点头。她的眼泪寒凉如冰晶。我抹去她的眼泪。我对她说,我们要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们收拾金银细软。走过旷野山泽,最终来到一座世外桃源。这是一座在地图上找不到的近乎虚无的城市。这里的人都悠闲自在,并不用吃饭,因此也不必工作。他们只是每天优哉游哉地提着鸟笼,在阳光下走着,阳光笔直地照下来,因此几乎没有影子。他们也没有身份证,不必登记,也不必被稽查。她在这里有亲戚,亲戚借给我们一所房子。在房子里,我们喝茶习字下棋度日。我说,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好所在,恐怕伊甸园也不能与之媲美。但有时候我想,这样的城市确实存在吗,这样的幸福确实存在吗,还是这些只是我的想象。她说,这样的城市就在我们的生活中间。我们就是我们所生活的城市。我抱着她,她的身上有一股橙子味,身体濡软如年糕。我说,我想吃掉你。
我反复梦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的影子背叛了我。它用枪指着我说,木星海,你的罪恶使我变得漆黑。即便在夜里,我也显出比夜色更浓黑的印记。我不想继续做你的影子了,我要干掉你,虽然我也可能会和你同归于尽,但我不在乎了。砰的一声,它开了枪。我倒在地上。我看到自己流出黑色的血液,她伏在我身边长久地哭泣。
有一天,我对她说,在这座城市里,天空像是一块背景布,云彩像是拼贴上去的,没有什么生气。人们的神情也恹恹的。只有你让我感觉是真实鲜活的。她说,其实我早就想把真相告诉你了。除了我们俩,其他人都是假的。而且我们俩也不过是自己的想象,我们的生活不过是回忆的不断重复与剪切,包括你嗅到的气息,你听到的声音,你看到的颜色,一切早已发生过了,一切气味都挥发了,一切都被聆听过了,一切都已经被注视过了。就像被泡过的茶叶,只剩下安闲的味道了。我问,就像一种幻灯片的投影。她点点头,现在,我们是我们的想象,确切地说,是我们大脑的想象。都是由刺激大脑内特定部位(颞叶和间脑的环路)的微量电流引起的。往事的记忆越鲜明,就表明我们受到的刺激越强。如同录像带的放映,不停地倒带、回放。如此,我们已经遗忘很久的事情还会像深海的沉渣一样泛起来。我说,怪不得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们还可以回去吗。她说,我们回不去了,一切都已注定。就像打碎一块玻璃,每一块残片都显出我们的影子。我们能做的只有变换一生的次序,嫁接一生的场景,重新剪辑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