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忘掉他时候
难道他能通过树木、楼房、栅栏以及来往的车辆看到她吗。他站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李先生前面,不时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表,像是贪吃的人不时用勺子舀着冰激凌。他想起达利画中那些趋于融化的钟表,就像烈日下的冰激凌一样。时间总是如此粘稠,他想。
三条不甚宽广的道路经过这里,出租车、公交车、私家车交织在一处,发出杂乱的鸣笛声,提着行李的人向东西南北流去。整个街道如同煲粥。或者宴会后杯盘狼藉阑干纵横的样子。林果看着杂乱的人群,像是碎裂一地的珠子。手表的指针如同蜗牛一般缓缓地移动。时间在这里变慢了。
她终于出现了,他的目光捕捉到了正要拿起电话的她,他向她挥挥手,于是她放下电话,朝他走过来。他们上了一辆车,她说,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说,这里确实像是一潭死水啊。“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可是现在已经不能随便乱扔垃圾了,要开始垃圾分类了,她说。他说,猪能吃的是湿垃圾,猪不能吃的是干垃圾。两人相视一笑。
她穿着蓝布裙,上身一件青色半袖,像是一朵出水荷花。穿着一双藕荷色凉鞋,两条腿白皙而修长。挎着一个黑包。他说,你的样子很美啊。她说,谢谢你的吹捧。
等到回到林果家中,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他问,你这次来有什么任务吗。她说,没什么要紧任务,只是要寻找一个失去联系的人。是一个重要的人吗。她说,这里没有不重要的人,当一个人失踪后,即便不重要,也变得重要了。了解,他说,他为她沏上一杯茶,又端来一碟小蛋糕。他问,那你有什么线索吗。她说,不是很多,毕竟是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上面让你协助我工作。他说,当然,在你没来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那么,我可以问得更详细一点了。他消失前最后一次出现在什么地方。她说,出现在春秋酒吧。出来后他和朋友打了一辆车,但中途就下车了,自此以后就不知去向。你有他的详细一些的资料吗,他问。她拉开锁链,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文件夹,里面有那人的证件照以及简历,还有一些补充的资料。这人的名字叫做申岚,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毛像毛笔画上去的两个“一”,眼睛里仿佛含着隐忧,就像阳光下的阴影。专科毕业后,他曾经在尚书商场、大戴工厂以及易经医院工作过,工作态度认真,曾获得过一些奖励。看起来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人,他大致浏览了一遍后说。她说,现在不知道他是主动脱离了我们的视线还是被别人暗算了,电话、邮件等通讯设备都联系不上。今天休息一天,明天我们可以分头去找。
通过酒杯,他们注视到,夜色是琥珀色的,仿佛流动着。
尚书商场里的人们都逡巡着,很少有步伐明快的人,像是耽溺在某种情绪里。商场一楼中间正燃着火热的音乐,正在搞一个促销活动。人们围成一个半圆。主持人拿着话筒,仿佛教主向信徒们传播教义。他举起手,人们也都踊跃着跳起来,还有人冲到前面去。林果从正在运行的电梯上俯瞰到这一场景。电梯快到尽头了,他扭过头,跨过电梯。他走进五楼角落里的一个办公室。询问一个前台的工作人员,你们这里之前有一个叫做申岚的工作人员吗。工作人员抬起眼看看他,他拿出相关证件,工作人员用电脑查了一回记录,摇头说没有。林果又去大戴工厂,工厂老板说没听说过这个人。回到家中,简蒂说她在易经医院也没有找到申岚曾经的工作信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该不会是一个虚构的人吧。有时候,为了工作需要,他们常常会虚构一些人,并伪造相关的经历。有时候又会凭空销毁一个人的记录,将他从这个世界抹去。简蒂又拿出一个光盘,插在电脑中,开头是一片纷乱的雪花,然后两人看到了申岚,申岚正和两个同事一起走着,步调出奇地一致,他还回头向镜头笑了笑。这么说他还是存在的,但经历为什么会出现问题呢,林果问。简蒂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林果问,申岚是一个喜欢传统文化的人吗,还是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简蒂说,你是说去春秋酒吧吧。
春秋酒吧是这里一家富有文化气息的酒吧。每天晚上,都有许多研究春秋的儒学大师来这里宣讲,他们分为三派,一派是公羊派,他们主张坐在公羊上读春秋并环游世界,一派是谷梁派,最后是左传派。他们站在台上,用话筒大声向大家宣讲各自的道理,有的大师创新形式,以摇滚的方式向大家宣扬。来这里喝酒的往往是一些饱学之士或者传统文化的爱好者,他们所行的酒令也往往围绕四书五经展开。
这天晚上,两人一同去春秋酒吧。外面的旗杆上飘着上面写着“酒”的酒招,酒吧的侍者头戴着方巾,温文尔雅地,动作轻轻缓缓的,仿佛没有用一点力,而身体也轻得不能承受衣服的重量,像风似地用托盘将两杯威士忌、一碟花生米、一碟冻杨梅端上来。两人请一个侍者坐在旁边,问了几句,侍者说忘记了,又让老板过来,老板说人多得像浪花一样,谁也分不清是哪一朵。说到底人生如海。人海啊,茫茫啊,随波逐流浮浮沉沉,人生啊如梦啊。老板唱起来。林果说,我知道,人生是一座山海关,你没有走出来之前觉得很远,走过了觉得还是很远。林果说敬人生一杯,简蒂说敬朝阳一杯。林果说,难道我们真的可以任由往事破碎而一事无成吗。简蒂说,你在说什么啊。林果说,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偶尔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过去有一条小吃街,但后来因为有碍市容而被拆除了,后来走起来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总好像缺点什么。简蒂说,你的意思是,原先可能存在的申岚一旦失去了踪影,也会让人觉得缺点什么。林果说,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两人当晚喝得酩酊大醉。而后一同回家。两人睡倒在床上。
早晨,简蒂惊醒,问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林果说一定是风把你吹来的,昨天的风太大了。简蒂说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吧。林果说我们是纯洁的友谊,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
翌日,两人去程朱理学的发祥地朱家烩菜吃饭。人们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程朱理学。一个人吃完饭,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八卦,随画随消。林果听大家讨论理学。一个说,我们不要偏向了玄学,我们要和现实生活媾和,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吃饭要走路的原因。一个戴着墨镜敲着桌子说,不论什么事情,一旦说出来,就像子弹偏离轨道一样偏离原意了。林果问那个画八卦的年轻人,你能帮我算一卦吗。年轻人说,算什么。算一个人的行踪。年轻人问了一些情况,在桌上画了画,然后说,他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在你意料之中的地方。你可以在你不留意的时候找到他。也就是说,只有你忘掉要寻找他这件事的时候,你才能够找到他。
还是没有他的踪影,简蒂说。两人找了很久,但如大海捞针,并不能找到。林果问,你向上面汇报情况了吗。简蒂说当然。那么,上面怎么说。简蒂将两条胳膊扭在一起,手掌合起,又重新打开,说,这是一个谜。林果说,就像夜色吗。简蒂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周围的世界都是虚拟的,我们身在其中,只不过像是游戏关卡中的人物,共同被这里的环境制约,却想要改变世界。包括我们的上面,都是虚无缥缈的,像云一样的,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一人。只是在传说中听闻他们的行迹。林果说,你也没有见过他们吗。我真是好奇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许他们并不存在,至少不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向我们发号施令。世界蒙着一层纱,我们什么也看不清。简蒂说,这里一切都很虚幻,好像做梦一样。我想,如果按照那个年轻人的话,当你忘掉他时候,才能找到他,那么我们就应该忘掉他。可是,当我们努力要忘的时候,却记得最清楚。林果挠挠头说,你有没有想过,申岚可能也是上面的人。简蒂说,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简蒂的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她指着远处说,你看外面的金塔。就像梦本身一样。林果说,层层闪耀的灯光,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你愿意把我们的友谊升华一下吗。简蒂好像没听到一样。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留下一片意蕴无穷的空白。一片留白,一个空格键,一次中场休息。她说,今天不早了,我们可以去休息了。他想,她可能并没有听到,大概是自己的声音太低了。
为了忘记找人这件事,两人一起出去旅游。坐了两个小时颠簸的飞机到达一座小城。飞行过程中,飞机一直在气流中颠簸,简蒂害怕地拉住林果的手。林果的手就像锁链一样紧紧锁住她。终于下了飞机,两人坐大巴到市区,找了一家宾馆,要了一个标间。房子很大,墙壁正中是一台液晶电视,下面是一座圆顶清真寺。晚上,两人洗漱过后,林果提议看一部鬼片。简蒂说,你为什么喜欢鬼片。林果说,也没有特别喜欢,只是觉得气氛刚刚适合。简蒂说,也许我可以尝试一下。林果打开电视机,选了一部鬼怪电影。故事开头是一个驱车去郊野的母女,因为女儿罹患某种精神疾疫,自称可以看到鬼物。于是来到郊野寻找一个隐居道士。道士看到她女儿后摇头说自己也没有办法。于是又请来一个高人。高人要用桃木剑降服女儿身上的鬼物。女儿忽然发出女鬼的声音。于是屋子里遍布了鬼凄切的叫声。简蒂啊地一声叫出来,扑到林果怀中,林果关了电视,轻轻地拍着她,给她哼起了童谣。她慢慢睡着了。他的手一直撑在她的身体下面。第二天醒来时候手很酥麻,像是被做成了麻花一样。
林果查了查附近的景点,近处有一处古人故居,有一处自然风光。两人去参访古人故居。照样是雕梁画栋,斗拱飞檐,还有上面悬着的风铃,风一吹就发出泠泠的响声,让人仿佛身处世外。简蒂与古人的雕像合影,笑得像是一只铃铛一样灿烂。古人的居室典雅,挂着对联、山水卷轴,两张太师椅靠在墙壁上,多宝阁上放置着汝窑瓷器,另一边摆着插着花的花瓶。顺着窗子往外可以看到一畦栽种着竹子的土地,还有一湾水流萦绕其外。
第二天两人要去自然风景区时候,简蒂接到一个电话,是上面的人,他们让她回去,语气像是铁一样坚硬。于是她当天买票回去。在飞机场,他们说了再见。他问用不用他也坐飞机送她,她说不用了,谢谢你这么多天的陪伴。我们还会再见吗,他问。她说,还会再见的。
林果一个人去了自然风景区,这里有许多珍奇的说不出名字的植物,想必她看了也会觉得新奇,他想。有的树干高通天际,有的垂在地上,如同围裙一般。他顺着一条林间小路一直向前走,也许会遇到小红帽与大灰狼,遇到三只小猪,或者美女与野兽。然后看到一座峻峭的高峰,山上掩映着修竹、寺庙,钟声穿过大气、云层、溪流与人的心,在大地上久久回荡。他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走过去看到一条银白的瀑流,这让他想起《春光乍泄》中本应是两人一起看伊瓜苏大瀑布而后来只余感叹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两个人的黎耀辉一人。同时,他感到独自一人时是面对自己最好的时间,只有这时,他才离自己最近,就像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一样。他和自己可以尽情对话,分享内心的卑微或崇高。很多时候,人无暇面对自己,或者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直到大风将外面的金粉剥蚀殆尽,露出枯败的底色。
没过两天,他回到家中。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内心的某一处也被打开了,一缕光芒照射进来。
他再次去火车站接她。她说,除非紧急情况,不然,她还是更喜欢坐火车,一种复古式的快乐。当她看着村落、原野、山岭次第掠过,如同展开一幅山水卷轴,且永无止境。行人辐辏,街道狭窄处像是杂技演员行走的钢丝。有人背着或拖着行李匆匆而过,有人逡巡在车站附近望眼欲穿。像是《清明上河图》图景。她走出来一半他就发现她了。她的裙子先显露出来,就像太阳升到地平线以上一般。接着便金光漫天。她也说,我看到你了。两人相互拥抱。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他们没有互相问对方的情况,径直回家,翻云覆雨。她说,我听到雨声了。他说,是雨声。外面的雨纷纷扬扬地撒下来。滴在不同的地方,形成悦耳的合奏。
而后他坐起来,吸了一支烟。她问他的近况,他说一切都在轨道上正常运行着,但也因此觉得乏味,不过好像大家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无聊乏味。她说,你应该能忍受。你呢,他问。我辞职了,但不是因为诗和远方,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参加过工作吧。有时候我们说起工作就像说起一个不被人喜欢的朋友一样,但大多时候还要做出喜欢他的样子来。她说我也想抽烟。他递给她一支,两人嘴对嘴点燃。他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生如烟灰啊。他问,那么,你有下一步的打算吗。她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能这样了。不过,我可以尝试不同的工作或生活,就像有了七十二般变化一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他说,我也渴望着这样的生活。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她说,这也是一个未知数。没有人会长久呆在同一个地方。但我或许会住上一段时间。放心吧,你住在这里就像住在布达拉宫一样,你是人世间最大的王。她说,我是扑克里最大的王。不过我觉得皇后Q也很好。那么,我做国王K怎么样。她说,你看,我们总是想做别人,而不愿做自己。
这时候雨声小了,他打开窗子,混杂着泥土味的清香空气流进来。
他每天去工作,她则在家里等他回来。她通常会坐在浴缸里,像一个美人鱼一般,有时候放满水,在水中尽情游动。当他回来时候,有时候会看到她正在水中睡觉。她对他说,我的身体要长出鳍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光洁白净,带着滃郁的水汽,仿佛变得透明了。你就像水中的奥菲利亚一样美丽,他说。她的话语里也仿佛带着朦胧的水雾,她说,我可以从家中的浴缸里游到世上所有的水域。她在水中养了金鱼,放置了水草、石子,金鱼在她的身体周围像是火焰一样飞舞。她听着古典音乐唱片。有时候她会想,当她躺在浴缸里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想自己可能什么都没有想,或者单单在想自己在想什么这件事。浴缸的边界白如瓷釉,触感硬实。她游到外面的河流,游到太平洋,游到所有的江河湖海。她看到黄色的、红色的土石。无数鱼虾游动,还有巨大的鲸鲵。
他问,你什么时候能上岸呢。她想起小时候家人做好饭了对她说,开饭了。她说,当我想上岸时候,自然就会上岸了。她枕着浴缸壁,像是艰于思索的数学家一样。他忽然说,我们可以打水仗。她说,今天是泼水节吗。两人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水。像两个贪于玩耍的孩子。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久违的笑容。太阳照射过来,水汽显出斑斓的色彩。
她说,我要上岸了。于是她从浴缸里浮上来,曳着飘摇的长发。她在一家公司找了一份并不繁重的工作。礼拜天时候,他们坐在屋子外看星星。他们一直上到最高楼层,打开电梯旁的小门,来到天台,仿佛来到了梵高的《星月夜》一般,星群拖着长尾,划出一个又一个漩涡,星星从他们的身边划过。他说,今晚的月色好美,你愿意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吗。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说,你看,好亮啊。他开始唱,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
他们一起去超市购物,在温暖明亮的超市中,她的眼睛甜蜜如龙眼,她的嘴唇如橘瓣。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推着购物车,一只脚蹬在上面,一只脚踏着地面,像是踏着滑板飞驰一样。他的头发因为速度过快而向上扬起。像少年一样在超市中飞驰。越过重重人海,熟食区、冷冻区、日用品区。他愉快地一边划一边将货架上的东西收入囊中,像是威尼斯的水上小艇一般灵活快捷。她也像是身在歌剧中一般和他应和着。结账时候,两人一起走到结账口。就像穿过暴风雨来到阳光下面一样,听到钱币叮咚作响,是光触及地面的声音。
回家后,两人一起在厨房里做饭。他问,你在浴缸中到底想到了什么呢,后来为什么又上岸了。他的问题像是一道有两问的简答题。她不说话。只听到菜刀在砧板上的声音,好像亘古都充满了这样的声音。她忽然说,我感到困了。那么,你可以休息一会。你可以放心地休息,第二天我会叫醒你,像你以前叫醒我一样。当然,你也可以自己醒来,再叫醒我,我们总要互相叫醒的。没有人能长睡不醒的。
这天阳光明媚,林果和简蒂正在一家咖啡店喝咖啡。咖啡店的人们坐在凳子上,和一排摆满了饰品的木架相平行,像一个个和凳子长在一起的蘑菇,有的在打键盘,有的看文件,有的什么也不做。时间一滴滴坠下来,像是松脂一样,寂然无声。一个人向他们走来,他说,听说你们在找我。你是,他们抬起头问。我是林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