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

K和F在一起时候总是吵架,每次都吵很长时间。他们都在为自己辩解并责难对方。吵架总是不缺少由头的。小到发卡或者眼镜框的颜色,大到房子与车。而由一个小的导火索,就能发展为一场真正的战役。在他们吵架的时候,人们一度闻到一种干锅的气味。

K的怒气有时候就像龙卷风,来得快且激烈,去得也快。大多时候,F很有技巧地处于龙卷风的风眼里,因此毫发无损。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这大抵因为K是一个碎嘴子,他没事就喜欢挑逗F。他边看电视边对说正在擦地的F说你是一个大笨蛋,F不理他,他就又翻来倒去说了几遍。F终于忿忿地说,你是不是找茬,你以为我们在玩大家来找茬吗。我可没功夫陪你玩。K说,我也没和你玩,他看了看F,想为自己的无理取闹寻出一些理由,他说,这就是你拖的地吗,你看那里,不是很不干净吗,为什么就不能严谨一点呢,为什么你就这样马马虎虎呢。F将拖把扔在地上,说,我不拖了,你是精细虫你来拖,不要坐在那里说风凉话。K说,你就这么不耐烦吗,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这样。F说,我可受不了。你一直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挑毛病,好像我是一件破绽百出的毛衣似的。K暴跳如雷地说,你竟然这样说我,我,我要你好看。F说,你这样子就像一个泼妇,你一个大男人家不嫌丢人吗。K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们这些女人真是难以对付。说着将脸别过一边。F说,你不要以为你在这家里可以为所欲为。你上次领那个女人回家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K说,你为什么每次都能说到这件事情上,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是纯洁的友情。F说骗谁呢,如果不是我上班中途回来,你们还不一定发生什么呢。男盗女娼。K说,你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我们才没有你说的那样龌龊。如果你想要污蔑我们,那么你就应该看一看自己。那次我们门上面为什么挂着一只破鞋。我想你应该知道的。F说,那纯属陷害,我只不过是不小心得罪了人。你应该理解我的,为什么你这样纠缠不休。你的小肚鸡肠里塞不下一根玉米,这就是你为什么早上吃玉米也会噎着的原因。K说,拜托你不要转移话题。F说,你咯咯的叫声就像一只老母鸡,如果你不要再说话就好了,上天就不应该赋予你说话的权力。K说,你像一块老抹布。F面红耳赤地说,我真后悔嫁给你,我宁愿做牛马也不愿和你一起。K说,你说这些都毫无意义。我只不过说你地没拖净而已,你就这样对待我,你可真会借题发挥。你为什么不能就事论事呢。看来我们有必要分开一段时间了。F说我们早就该这样了。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的。K说,那么我们分开之后,你要好好保重。

F坐在空荡荡的房间。她本来想他们中间会有一个人屈服的,但他们都没有做出让步。在以往的争吵中,她或者他总有一个先让步。但今天他们俩争锋相对。她的眼泪就流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流眼泪的人,但今天她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流了下来。他过了一会听到啜泣声,才发现她流了泪,清清嗓子说,你不要哭,你哭了就很不好看。F的眼泪不住地流淌,像有蜗牛在上面留下痕迹。K说你就像一个喷泉。F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F的眼睛肿得像樱桃。K不做声。K用报纸掩盖他的脸。平时他总是喜欢来回折叠报纸来听那种刷拉刷拉的声音的,但今天他很安静地坐着,安静得像一株槐树,在风吹过时,还有一阵萧瑟的气息。F说我们今天就去把事办了吧。K装糊涂说,什么事。我们离婚的事,F用很淡的语气说。K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样了结了。可是你不觉得这很突兀吗。F说我昨天考虑了多次,觉得我们确实不适合陪伴对方度过余生。我总是喜欢挑我的毛病,记得你那次和我坐在一起,你竟然荒唐地指着一只飞鸟说,你为什么不会飞呢,接着对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上午加一个晚上。当我给你做好饭时,你不是说盐多了就是盐少了。你觉得我做什么都不对。K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也许我们都深深地误会了对方。首先,我并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喜欢和你说一些话而已。你应该明白我有多么爱你。爱我,F冷笑说,你真的爱过我吗。K说,你难道忘了吗,每年冬天我都用手握住你的手帮你取暖,每个雨天我都为你打伞,每个夜晚我都抱着瑟瑟发抖的你入睡。F说,你真的做过这些吗,你曾经这样呵护过我吗。为什么我只记得在雷雨天的时候我说我害怕你就打开门窗,最后家里滚进来一个大火球。下雨天你总是将伞往自己那边靠,我的身子全都湿了。至于冬天,你从来没给我买过一双手套,还让我将手放在铁栏杆上说什么不经一番彻骨寒哪得梅花扑鼻香。K说,可我确实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啊。比如雷雨天我打开门窗,不过是为了训练你的胆量,你的胆量总是很小,可生活在世界上,一个人是需要有一定的胆量的;在冬天让你做各样的事也不过是为了增强你的抵抗力。你好像并不理解我的苦心,你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真心。在你每天晚上睡着后,我都会怀着隐秘的喜悦深情地看着你,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提前体会到了拥有女儿的快感。你仿佛是我创造的,可惜你不是我,不然你就会体会到我的喜悦有多么强烈了。我们走吧。K说,我不走。F说,你今天必须和我走。K说我不走。我下次不了好吗。F说你不走我走。F就走了出去。K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飞机划过天空留下蔚蓝的空旷。

晚上F又回来了,她还买回了菜,和寻常的菜一样。她面带微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像往常一样炒菜,厨房照样飘出油烟味道。他深深地嗅着那种味道,感觉到了家的温馨。她将饭菜端上桌,拿了两双筷子,一根勺子,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用勺子。他们在默默中吃了饭,能听到碗筷的叮咚声,嘴巴的咀嚼声。他吃得味同嚼蜡,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他拿起一张春饼,用眼睛审视着春饼细密的构造,仿佛建筑师观察一座建筑。他发现在两张黏合在一起的皮中间,糁布着细细的凸起与黄色的斑点,像是梅花鹿的表皮。他从未感到如此无聊。他边吃边偷眼观察F,F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她平和地吃着,在吃生菜时候,撮着嘴,像是一只兔子,一只可爱的兔子,就这样跑进了他心中的丛林。他的心里感到一阵安定,心脏内壁几乎还感到了兔子绒毛的摩挲。但忽然又有一阵担忧掠过心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吃完饭,她收走碗筷,就像老师收走学生的作业。厨房里传来洗涮碗筷的声音。水流汩汩。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环顾四周,仿佛一只受到追捕的动物。他回到卧室,微微开着门。谛听着来自厨房的声音。她做完了洗涮的工作。隔了一会他走出来,去拿放在茶几上的一盒烟,拿了烟他又去拿火。他的手朝前伸出,身子却不动,因此差点跌倒。他想自己还不如跌倒以造成一种滑稽的效果呢。她走出来,他们打了个照面,但她什么都不说。他们之间仿佛横亘了一道无形的墙,这面墙是由空气做成的,但坚硬无比。他感到她近乎陌生,难道他们是突然变得陌生了吗,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已经安然于她的提法了,如果她再让他走,他一定会走的。他寄望于她的那张嘴,于是他盯着她的嘴看,自己也喃喃自语着,你说吧,我不会不同意的,但你不要这样折磨我,让我尽快地听到对于我们的宣判吧,这对谁都好。可F的嘴始终没有动,像是两片紧紧吸着的铁石。F的静默是一种谴责还是默许,或是一种威逼。她用无声胁迫着他,让他主动提出分手。

过了两天,他不断地用表情试探她,挑逗她,她始终不说话。他扮鬼脸逗她笑,向她暗示自己工作的进度。她置若罔闻。她像一块冷冰冰的铁器。他也一直没有和她说话。他只能说话给自己听。这几天他对自己说的话多得相当于一部长篇小说。但又十分不成系统,往往头脑还没想到,嘴就提前说了出来。

这天他终于对她打开了话匣子,对她转过去的背影说,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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