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人们都将他叫做苍耳。
苍耳,你还欠我一千元呢。
苍耳,你姐姐叫你回家吃饭了呢。
苍耳,你又没洗脸罢。
苍耳的生活简单而快乐。虽然总有人尝试打乱他的生活节奏,但他总像是一个敏捷的猴子一样从纷纭的藤蔓中跳跃过去。
或许他的快乐就在于不断超越别人为他制造的障碍,就像跨栏跑。他只是简单地跑着,没有想其它的事。
苍耳的姑姑从家乡来看他了。苍耳做了许多菜款待姑姑,红黄蓝绿的菜色像一道彩虹挂在桌上。姑姑夹起青菜说,听说你得了一场大病。苍耳说我没得过什么病。姑姑的眉头皱着,露出思索的神色。是吗,我还以为你奄奄一息了呢,不过你没得病就是好的。苍耳给姑姑夹了银耳,他看到姑姑的面容仿佛更加年轻了一些。他说,姑姑你真是驻颜有术啊。姑姑说,是吗,我正在练舞蹈,每天都练。舞蹈使人快乐。姑姑的话锋一转,问道,你的女友在哪里呢,叫她出来吧。苍耳说我哪里有什么女友。姑姑说我知道你有,你总是喜欢金屋藏娇,我刚才还看到她的影子呢。苍耳说姑姑你不要开玩笑了,我哪里有什么女友,如果有的话为什么要藏起来呢。姑姑说为什么不找一个呢,是你要求太高还是怎么着。苍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总之就是不适合了,他总结道。
苍耳送姑姑走的时候,他的脚崴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姑姑和扶着栏杆的他说了再见后便没入人海。苍耳走进路边的一家药店,买了一瓶红花油抹在脚踝。走出来后他发现了街那边有一家艺术工厂。他没想到看似平平无奇的街道中间还夹着这样的地方。便朝那里走去,因为期待而忘记了脚踝的疼痛。
迎面高高挂着一个写着艺术工厂的招牌,大门是普通的黑铁门,里面高高架着一道黑色的梯子,直通往右面的三楼。他走上咯吱作响的楼梯,隐隐听到右侧屋内的欢笑声。透过玻璃,他看到几个女子正在一个男子的带领下练跳舞,他们都有着长长的腿与细细的腰,一二一,一二一,像这样,男子指导着;再往上看,三楼门后是一道贴着各种照片的影壁,间或有几个孩子在不知疲倦地跑跳,孩子们的高兴仿佛来自于太阳能,只要有太阳就用不完。楼梯的顶端是一个露台,上面摆着白色的石制桌子与蓝色的塑料椅子。一张桌子上还有散乱的棋子,构成一种杂乱的和谐美。而一角上还停着一对鹭鸶似的依偎在一起的恋人。见他上来,他们流连了一会就走了。站在高高的露台,苍耳俯瞰着苍茫,同时被更高的楼层俯视着。他的像飞鸟一般的目光也被羁绊在重重的楼宇之中。他想抒发一回感慨,但又感到情感在体内荡然无存了,仿佛一个漏尽了水的水袋。下了楼梯,左侧边窄窄的,筑着红色的墙,放着一个小巷一样的中空的铁管通道,一个人在里面走,喊一声就会让铁管绷紧嗓子发出回声的呼应。苍耳走进去,里面还有一个关闭的金色大门,一个美丽的悬疑。
正是中午时分,苍耳感到阳光就像被筛过的不断下落的金色麦粒。坚硬的光亮在苍耳耳中甚至形成暴风雨一般的轰鸣。这就是夏天,苍耳想。说不上为什么,夏天有时候让苍耳感到略微疲惫。天气热得让人身上感到颤栗的冷意。世界仿佛一只蒸笼,只有树荫下摇曳着丝丝如柳条般的凉爽。
转眼就是夏天了啊,苍耳感觉昨天还是冬天呢。冬天的记忆仍旧回荡在苍耳的耳鼓,仿佛不曾远去的足音。苍耳在路边买了一杯冷饮,冷饮一点点地抚慰着苍耳滚烫的肠胃。
苍耳,你也在这里呀。他一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努力在脑海里打捞他的名字,但总是归于徒劳。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窘境,却又故意玩味似地问,你一定忘了我的名字,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本身就没有名字。苍耳终于想到他就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人。他没有名字地行走在世间,像是一只南来北去的候鸟。他有着候鸟一般的快乐。苍耳问那我怎么称呼你呢。那人说,你不需要称呼我。我就是我,你就是你。那人一边说一边向远处走,苍耳想要跟上他,那人伸手做出停止的示意,说不要跟着我。然后就不见了。众多的人在红绿灯的指示下开始汇流与拆分,像是散落一地的佛珠,他们带着各自的命,走向各自的终途。
苍耳感到自己走失在路口。两眼茫然地望着世界,在稠人广众的熙攘的街道,却感到空旷与寂静。就像在敲击看似坚实实则中中空的墙壁时候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想要是有一个道具就好了,比如鸽子,比如苹果,就可以变魔术了。真巧啊,他来到一家正在分发苹果的店铺。红红的苹果仿佛着了火一样,店主人说,大家排好队,发苹果了,发苹果了。苍耳排在后面,像人群的尾巴。但发到苍耳的时候,苹果刚好发完了。苍耳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白色短袖已经湿了一大片,他提起腿回家。
他经过许多的店铺,想自己在那些静止的店铺看来,何尝不是一道移动的布景。前面停着一辆歪着头的小车,小车前轮下倒着一辆摩托车,车上早已没了人,大概是去医院了。地上也没有分毫的血迹,也许是被处理过了,也许是内伤。苍耳走了很远还回头看着。但在众多车辆的阻隔下,他已经看得不是很分明了。
正要睡觉时,传来了敲门声。谁,没有应答,他打开门,一个穿着红色长袖的陌生中年女人赫然出现在门口。她挠着头说我是你们楼下的居民,你们屋好像有些吵罢。我经常听到一种好像是震动的声音,你们家是不是养了鱼。苍耳摇摇头,他说我没养鱼。那我怎么觉得楼上总是传下一种躁动的声音。苍耳说我也没有做剧烈的运动。女人用眼睛扫了一眼房内,还踱步到卧室看了看,指着地上的一堆木制支架说,这是做什么用的。苍耳说要安个桌子。女人转而看到了客厅里正在运作的冰箱,说,好像就是这种声音,这种声音搅得我好长时间都睡不着觉,我的神经都震得疼,已经好几天了。冰箱好像听到了女人对于自己的指责,不再响动。这会又不响了,隔一会又响了。你经常用冰箱吗,你们里面放东西吗。苍耳说放一些东西。女人走近冰箱,像在端详一件怪物。她说,地面是不是不太平整,是不是下面垫上一个东西会好一点。她推了推冰箱。她说但好像声音不是从这传来的,是从另一边,说着她又走向一道墙壁,那里放了闲置的洗衣机与插着电的热水器。但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呀。女人说。你可以问问旁边的住户,苍耳建议道。女人说看过他们的房子,这里都没有。奇怪,到底是什么声音呢,大概就是那个冰箱吧,挪一下位置是不是好一些。女人又絮说了一会,苍耳打了两个哈欠。女人说改天我再来看一看吧,我回去再听一听具体的方位。
苍耳睡醒来时候,还以为是早晨,过了一会借助窗外的光色与手表的时间才想起来是下午。无聊的下午是漫长的下午。苍耳想简单可以克服无聊,于是他简单地望着窗外发呆,窗外的行人仿佛永远有走不完的路,就连狗也是这样。窗外的景物也单调得可以,总是那样一成不变,带着固化的味道,像一块冻豆腐。要来一次拆迁或者整修,要打乱世界的顺序,要让混账的世界变得体面,要让夜晚变成白昼。或者挪动自己的位置。想到这里苍耳下意识地跳起来。他披上一件长衫,朝外面奔去。
直到天色很晚,苍耳才回来。苍耳一只手里拿着一瓶酒,一只手扶着墙,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他走进洗漱间,对着镜子说,这是一个醉鬼吧,眼睛都红了,真像一个兔子,等等,这个醉鬼怎么这么像我呢,真是见鬼。看啊,他还在说话,他说的怎么和我一样呢,是在嘲笑我吗,你再说一遍,看来真的是这样。说着他一拳打向镜子。镜子乒地呻吟了一声,便四分五裂了。苍耳手上流出鲜血,但他并不感到疼。他还唱起歌来。歌声很欢快。是谁在唱歌。苍耳一边问一边唱着。他感到热极了,热得脖子都像鸡冠一样红了。他脱去衣服——衣服上也沾了手上的血迹——使自己看起来像一条剥去鳞片的光滑的鱼。这条鱼在没有水的房间里四处游动,这条鱼在时间中快乐地游走。他撞到了床的礁石,昏睡过去。在梦里,他梦到自己正穿回脱去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