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天琪
图片提供 |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摄影 | 董林
版式设计 | 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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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教过设计,艺术家谭平对受众与传播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不晦涩,不故弄玄虚;很随和,可又似乎对人、事、物保持着距离;他理性、善于分析,却在作品中随心所欲,不时留下感性的痕迹。变化、流动、矛盾,这些词都可以用来形容谭平,但也都不足以形容谭平。
当一个画家用“绘画是什么”这样宏大、漫无边际且难以回答的问句做展览标题时,你就知道他的野心不小。而当你正怀疑他的艺术实践是否够分量回答这样的难题时,“绘画是什么”后面紧跟着的“1984-2021”映入眼帘——画了近40年还未被时代的洪流冲走,艺术家的分量不言自明。谭平个展“绘画是什么1984-2021”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开幕当天,两个空间被观众挤得水泄不通。这样的热闹里面,除了有对谭平个人的认可,或许也有对绘画本身的关注。在科技、观念和先锋被奉为圭臬,在各种媒介、论调和风潮不断洗刷艺术圈的时候,谭平的画展让人产生一种别样的怀恋,某种原始的渴望得到满足。久违地,我们再次回归到一个人、一双手、一幅画。谭平“绘画是什么1984-2021”开幕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谭平1960年生于河北,幼时学画,20岁考入中央美院版画系,29岁负笈德国柏林艺术大学,34岁归国参与筹建央美设计学科。身为艺术家,他先后担任央美版画系老师、设计学院院长、央美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这一长串的标签既说明了谭平身份的多元性,也凸显了他在艺术之外的抱负与才能。“初识谭平,他还是美院版画系学生,毛头小伙, 精瘦却精力无限,一脸调皮无所顾忌的笑容, 每日兴致勃勃地经营着他的铜版画和水粉写生, 还未到毕业,作品已很有自己的面目——有自己的追求,有想法,比同龄人早熟。”(陈文骥 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教授)精力无限、兴致勃勃、有自己的追求——如今年过花甲的谭平,依旧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
谭平此次个展与他2019年在余德耀美术馆举办的回顾展“双重奏”相隔不到两年。两年两次大展、多件新作亮相——他却一脸轻松:“嘿,这太正常了,要不然干嘛呀。”谭平去年从中国艺术研究院退休,“天天也没什么大事,就画画。终于没人管啦!哈哈哈开个玩笑”,谭平又露出“一脸调皮无所顾忌的笑容”。
如果仅以“画面里是否含有具体的形象”为标准,谭平的绘画历程大致可以90年代初为分界点,具体的形象从那时起逐渐消失在他的画面中。究其原因,既有对学院传统写实主义的反叛、版画实践的影响、德国新表现主义的熏染,也有天生的审美倾向与直觉,总而言之,因为画中不再含有具体形象,谭平被“名正言顺”地划归到抽象画家的行列。但在谭平看来,这样的划分无疑是略显草率的,他认为“抽象艺术并非画面看起来没有具体的形象,也不是点、线、面、色彩或是笔触、材料完美组合的结果。而是艺术家对世界和生命的认知与感悟,对艺术的理解的具体表达,这些要素决定了抽象艺术的生命,一旦将其淡忘而让形式语言浮现于画面,作品也失去了精神的意义和个性视觉的独特魅力。”他强调自己不是抽象画家,因为抽象不代表随意涂抹,也不代表点线面的排列组合。他也强调不必纠结于流派和风格,真正有价值的是艺术家如何用自己的逻辑和媒介表现当代鲜活而复杂的现实。谭平作品的内核,不是对外部形式和视觉效果的经营,而是掩藏在其中的内在意义、微妙叙事、情绪与感觉;不是最终产生的物质结果,而是绘画实践呈现的方法、态度、观念与思维。以谭平2021年的新作为例,画面的律动感和节奏感极强,看似明快、愉悦,实则蕴含着一股呼之欲出的能量,“这个时代里的很多人都充满了焦虑,很多事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画面中充斥的能量几乎要爆发出来,是正是负还未可知。”——作品的核心来自艺术家的敏感观察,而非对几何元素的精心编排。那些看似粗糙的涂抹之所以不显得廉价和轻浮,是因为其厚重的精神性。就像古希腊雕塑中的断臂维纳斯,即使裸露,也不色情。再比如2004年谭平父亲被诊断出癌症,他亲眼目睹医生从父亲体内取出的肿瘤以及肿瘤被剖开后黑色鱼籽般的癌细胞,从那时开始,他的画里开始出现大量的像细胞一样的圆圈,散布于画布各处,给人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后来父亲康复,圆圈逐渐漂移至边缘,越来越远,画面越来越明亮开阔……
《红》 300×200cm×3 布面丙烯 2006
《黑色的生命》 160×200cm 布面丙烯 2008
人生际遇与心境的起伏顺着油彩流泻于画布,虽然画面上是抽象的圆圈与色彩,但它们何尝不是艺术家的一种具象表达?观众也许会隐隐感到画面里有故事,但故事又是非具体的——这何尝不是对抽象的另外一种理解?所谓构成,无非是按照艺术法度对生命力的精确组织。所谓生命力,体现为蕴藏于元素之中的张力。(康定斯基 《点线面》)
《位置》 40×50cm 布面丙烯 2008
《感性的位置》 40×50cm 布面丙烯 2008
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第一展厅里,谭平近两年的新作与1984年的旧作面对面地放置,前者是如碎片般叠加的色彩与线条、多重显现的叙事结构,后者是窗前的一尊石膏像,带着立体主义的高鼻和超现实主义的神秘。
左侧黑色展墙上为1984年旧作,右侧白色展墙上为2020年新作
《窗前的⽯膏像》 39×35cm 布面丙烯 1984脱离展览的语境单独看两者,似乎很难想象它们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换言之,一位艺术家实现如此巨大的蜕变,到底需要多少实践与经历的累积?这种被策展人崔灿灿形容为“将故事的开头与结尾放在一起”的展览方式,不仅仅促成了一场跨越40年时空的对话,也是关键局部的特写,一种时间在场的证明,一个画家对“绘画是什么”的回应。“艺术应该是进行时,我每时每刻都以未完成的心态在进行创作。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会时时刻刻地期待着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空间、还有场域,与我相遇,又马上分离,再重新开始。有点像生命的终点与起点,死与生,悲伤与快乐,失望与希望,过去与未来,在聚合与分离的瞬间,实现永恒。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绘画”,谭平说。
《无题》 200×160cm 布面丙烯 2016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2019年你在余德耀美术馆的回顾性展“双重奏”,今年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举办“绘画是什么”,两个展览的主要区别是什么?谭平(以下简写为谭):2019年在余德耀美术馆的展览更综合,版画、绘画、影像作品都有;这一次在唐人的展览基本上全是绘画,既希望强调一下自己的画家形象,也希望大家趁此机会讨论一下:绘画到底是什么?什么是我们今天需要的绘画?谭:以往的作品可能会强调某一个概念,比如说强调线条,就会弱化其他的元素。但新的作品比较综合,没有“以…为主”的概念了。更复杂、更纠结、也更真实,和今天充满不确定性的现状自然地呼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作品不是更接近艺术,而是更接近人了。
《无题》 200×300cm 布面丙烯 2021
《无题》 160×200cm 布面丙烯 2021
Hi:近几年大家慢慢开始重新关注绘画这种传统的艺术形式,你认为原因是什么?谭:大家对于绘画的重新关注,背后的原因是很综合的,一方面是艺术市场对于绘画的追逐;另一方面,在数字化体验、观念艺术愈发普遍的今天,大家可能越来越怀念绘画与人之间那种紧密的关联。哪怕一张再简单的绘画,也是艺术家身体的在场、留下了艺术家个人的痕迹。科技的发展让人拼命地脱离人自己,绘画则让人回归到自身,回归到人性。Hi:人们常称你为抽象画家,现在我们所说的“抽象”是否已经偏离这个概念诞生时的含义?
▼谭:即使作品中没有具体的形象,它也不是过去我们所说的“抽象”,因为艺术家做的不是点、线、面的事,它背后有很多的思考、情感、观念,而非强调形式的重要性。Hi:如今大家对于抽象绘画的认知是否还有些不成熟的地方?
▼谭:很多人还停留在流派、风格上面,研究的还是点、线、面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产生的背景已经不在了。100年前西方在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恰恰是工业文明发展取得丰硕成果的时候,同时伴随着思想与观念的转折。
《无题》 200×300cm 布面丙烯 2014
《无题》 200×300cm 布面丙烯 2018
《无题》200×300cm 布面丙烯 2021
Hi:小时候开始学画画的契机是什么?家里有从事艺术的人吗?谭:没有,我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医生。文革期间,家长希望孩子能少受些罪,就让我学画画,搞文艺。我在文化馆学画画,慢慢开始画黑板报,后来文革结束后考央美,一步步就赶上了。有时候回想起来,人的选择真是身不由己,是社会决定了一个人的种种可能性。
Hi:你在1989年出国前,在央美上学和教书的那几年正是“85新潮”最如火如荼的时候?
谭:我的很多作品确实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在学院里大家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有机会参加个展览,并没有“85新潮”这回事,一切都自然而然。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回过头来看,它好像变成了一件挺重要的事。
《晨》 50×50cm 板上丙烯 1984
《无题》 50×50cm 布面丙烯 1985
《黑海》49×49cm 布面丙烯 1986
谭:当时新表现主义在德国十分盛行,你的心里就会疑问:德国人生活那么好,怎么也有那么多的纠结?我可能也会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影响,但大概一年多之后,我就不画这种新表现主义的画了。身份决定了艺术家的表达,你总要回到自身,找到自己,而不是被某种风潮吞噬。为什么都很多中国艺术家到了西方学习之后,都转向了抽象?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谭:对待很多事物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发现他们的作品其实与他们国家的文化、历史有着紧密的关联,画面最后呈现的效果反而变得不是特别重要。Hi:当时德国的老师和同学们最热衷于探讨的话题是什么?谭:每个人都在探讨:你的作品是从哪里来的?你的独特价值在于什么?不要总说“xx说过”,他说的话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同意吗?你为什么同意……于是产生了两种影响:一是每个人都要找到自身创作的逻辑,要讲得通、说得清;二是每个人都要找到最佳的媒介。杜尚的小便池为什么那么牛?因为它的逻辑太强,媒介太准,如果不用小便池,而用其他的工业产品,批判性都不会这么强。
《无题》 95×100cm 布面丙烯 1990
《无题》 95×100cm 布面丙烯 1990
《伴侣》 95×100cm 布面丙烯 1990
《平衡》 27×33cm×2 布面油画 1993
Hi:你本来是版画系出身,后来却参与筹建央美设计学院,是怎样的契机?谭:从德国回来后我先在版画系教学,但因为版画系的传统比较深厚,我在德国体验到的一些东西无法应用于教学,比较受束缚,当时正好有一个机会——美院要筹建设计系,院里看我从德国回来,就请我过去组织,基础课怎么上由我决定,极大地满足了我当时的愿望。谭:当时版画系的系主任不太同意,想让我继续在版画系做贡献,他让我必须给他一个理由,我说了一句特别简单的话——“因为设计是新的”。他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无题》80×120cm 纸本综合材料 2018
《无题》80×120cm 纸本综合材料 2018
《无题》 79×72cm 纸本拼贴 2020
Hi:参与设计学院的建设和教学,这对你个人的艺术创作有怎样的影响?谭:设计是中国各类型创作中观念变化最快的一个门类,因为它和中国的经济发展是最紧密的,不仅是艺术家个人创造力的产物,更多的是面对受众,面对人的需求的变化。设计在中国近几十年来发生的翻天覆地的价值观的变化,是当代艺术所不及的。某种程度上,设计比当代艺术更“当代”,做设计教育,让我离社会更近,对社会的变化更敏感。Hi:做了三十多年的老师,你还记得自己带的第一个班吗?
▼谭:80年代我刚毕业就带方力钧他们班,大家全都很有个性,在很多老教师看来是要被开除的,所以那个班很难带。我想最关键的是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创造条件让他们干自己想干的事,专注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作为班主任,充当了这些学生和老教师之间的中间人,帮他们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让他们能更顺利、更方便地完成创作。
《无题》 118×78cm 套色木板刻画 2020
《无题》85×175cm 套色木板刻画 2020
Hi:中国很多年轻一代的艺术家都曾是你的学生、受到你的影响,你在教学上有没有什么方法论?谭:我的方法论就是尊重每一个人。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我围绕他们想做的事儿,提供我的经验,希望能给他们一些启发。我的教学方式更多是在课下,在吃饭喝酒中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做老师最重要的是学生平等地交流,才会真正地相互理解;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自己不断实践,这样大家才能持续地对话。艺术教育实际上不是专业教育和知识灌输,它是很综合的“人”的教育,与老师的性格、人生经验都有关系,我们工作室的氛围很像老美院,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相互影响,这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