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漏夜纠错

清代嘉庆乙亥年三月初一夜里,广东省曲江县发生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一伙蒙面盗贼,趁着月黑风高,连续抢劫了两家民户,一家商号,杀死两人,然后结伙向城南窜去。县令赵重得报,骑上马,亲自率领三班捕快跟踪追捕。赵重估计盗贼可能逃往虎榜山,便抄小路在山口设下埋伏。不久,果见一伙蒙面劫贼,身背褡裢,手持利刃,杂沓奔来。这里伏兵四起,哄拥而上,劫贼中一个头目,高大剽悍,指挥喽罗们抵抗,但终因势寡,没有几个回合,便都束手就擒。只有那个头目杀开条血路,窜进山中密林逃走了。赵重一点擒获劫贼,共十三名,心想只要严审从犯,那个漏网首犯的踪迹,必有下落,再在各处贴榜通缉,谅他插翅难飞。于是,押着劫犯返回县城。

到达衙门,日头已高。捕快头目抢上一步,向赵重请了个安,道:“犯人暂且收监,还是立即提审,请大人示下。”

“事不宜迟,马上升堂。”赵重深知,现在第一要紧的是审问从犯,了解漏网首犯可能的逃窜去向,以便迅速将逃犯追捕归案。十三名罪犯一排溜跪在堂上,赵重令他们统统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在罪犯们脸上扫来扫去。他在找一个獐头鼠目、精刁奸怪的人,这种人最怕受皮肉痛苦,一用刑,没有不招供的,这是他多年审案的诀窍。不一会,赵重指令其中一个尖嘴猴腮,贼眼溜转的罪犯留下,其余的押下大堂,分别监押,严加看管,以防串供。

赵重一拍惊堂木:“该死的劫贼,姓名原籍,从实招来。”

“回大人的话,小人叫张小三,本县城北芙蓉村人。”

“昨夜逃走的,可是你们这伙该死的劫贼的头目?如今逃往何方?平日有哪几个落脚去处?”

“回大人的话,昨夜逃走的,正是小人们的头儿。他四处抢劫,来无踪,去无影,小人实不知他的去向。”

赵重厉声道:“胡说,你会不知道他的贼窝?休想蒙骗本官,来啊,大刑伺候!”

“喳——”两旁皂隶打雷般应声。这叫喊堂威,大凡官府审讯犯人,差役常在旁边大呼小叫,震慑犯人,犯人吓昏了,便会老实招供。接着,链子、板子、拶指、夹棍等,往堂上一摔,“咣当”声响,那张小三吓得面无人色,索索发抖。赵重见犯人入毂,便连哄带吓地说:“你若招出头目去向,本官就禀报上宪,从轻发落,若抓不到头目,就把你定为抢劫首犯,凌迟处死,满门抄斩。”

这一招果然灵验,张小三瞧瞧那一堆乌黑的刑具,贼眼滴溜溜转了几转,“咕冬”一声,磕了个响头,招认道:“小人该死,小人实说,小人求大老爷笔下超生。昨夜逃走的头儿叫戴全福,与小人同村,是个屠户,他有个远亲叫秦贵,住在城西曲江村,戴全福多半往那里落脚藏身。”

“听着,如有半句谎话,罪加一等。”

张小三抬起头来,对天赌咒:“小人若有半句欺骗老爷,天打雷轰,碎尸万段。”

赵重喝令押下张小三,随即叫过捕快头目,令他速带精干捕快,去曲江村捉拿戴犯。然后又唤人传那几家苦主、尸亲以及见证、邻右等,审核昨夜遭抢详情。

再说那几个捕快换上便衣,直奔城西曲江村。那里果有一家叫秦贵的,但是扑了个空,戴全福并没有来过。捕快头目假称有笔屠宰生意要与戴接洽,相烦秦大哥帮忙找一找。秦贵道:“听说这几天他住在镇上高升客栈,列位不妨去看看。”捕快寻到高升旅店,一间,店小二忙道:“找戴客官么?有,有,这几天是住在小店。巧咧,昨天一夜没归,现在刚到。”说着,径将捕快领到后楼一间房门口。捕快们透过门缝往里一瞧,一个高大壮汉正将桌上明晃晃的银子往裕链里装,这不是漏网的首犯是谁?捕快们发声喊,撞开门,一哄而上,将铁索往戴全福颈上一套,不由分说,推推操操,拉了就走。

第二天,赵重升堂,捕快头目走到公案前,跪了一条腿:“启禀大人,逃犯戴全福捉拿归案。”接着,禀报了追捕经过,交上了褡裢。

“带上来。”一看戴犯的身形模样,赵重就确认必是昨夜逃犯无疑。喝道:“大胆匪徒,昨夜竟拒捕逃窜,你有几个脑袋?”

戴犯大叫:“青天大老爷,冤枉啊——小人昨夜出去收购猪羊,哪里有什么逃窜啊——”

赵重嘿嘿冷笑,也不多言。越是亡命之徒,越会满口喊冤。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差役们一摆手:“上夹棍!”

差役们如狼似虎直扑上去。不料戴犯倒吃硬得很,几次晕厥过去,醒过来仍喊“冤枉”。

赵重火冒三丈,喝道:“你这该死的劫贼,还要叫冤?你看看身后的是谁?”

戴全福扭头一看:“张小三——”

赵重朝张小三一摆头:“说!”张小三立即高声道:“昨夜,这个戴全福领头,带着小的一伙,抢劫了一家商号,两家民户,正当溜进内室时,一个老婆子瞧见了,嚷起来,戴全福劈头砍了二刀……”

戴全福破口大骂,“张小三,你这个混蛋王八,你血口喷人!”

赵重不再理会戴全福,一摆手:“拉下去,上站笼。”

差役们应声“嘎”,横拖倒曳地把戴全福拉下去了。

这站笼,也叫立枷,是一种令人“谈虎色变”的酷刑。囚犯站在木笼里,脚下垫几块砖头,笼顶象枷一样,卡在囚犯颈上,任你彪形大汉,过不几天,就一命呜呼。若将脚下砖头抽掉,囚犯立时毙命。次日下午,戴犯果然开口认供,赵重立即将戴犯与十三名从犯一齐带上堂,叫书办当众宣读了口供,戴犯伏罪,抖抖地画上了十字。其他从犯自然无从狡赖,也都依次画押。

一件大案,三天就水落石出,罪犯归案,人赃俱获,赵重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年又正逢三年一次的官员考绩,若能因此而得个“卓异”的考语,便可循例送部引见,然后加一级回任候升,说不定能从七品芝麻官一擢而为四品黄堂呢。想到这里,赵重乐了。他连夜迭成案卷,派人详禀广州知府,并将一干人犯解到府里候太尊过堂。

这时候的广州知府,姓高,名廷瑶,贵州人,乾隆丙午年(一七八六年)中举,然气运不佳,四次赴京会考,都名落孙山。嘉庆七年(一八○二年)选授安徽庐州府通判。十余年来,在皖省各州府主管刑名案件,以善断疑狱著称,人称“高青天”。不久前,调到广东省,广东巡抚董教增、按察司明山久闻高廷瑶为官谨慎,判案公正,便联名向两广总督荐举,破格提拔他担任广州知府。高廷瑶上任才一月,便接到曲江县的呈报,见是抢劫杀人大案,不敢疏忽,立即细看案卷,升堂复审。高廷瑶拿起点单,用硃笔在首犯名字上一点,说声:“传戴全福。”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押上来,高廷瑶从姓名、籍贯起依例审讯,戴犯口供与案卷中原供词并无出入。高廷瑶又拿起点单,在第一名从犯名字上一点:“传张小三。”张小三被押来跪下。张犯滔滔汨汨,所言与供词几乎一字不差。又令张小三与戴犯对质,确认戴全福是首犯无误。

退堂后,高廷瑶立即将此案上报巡抚董教增,董觉得案情重大,便发下令臬台明山复核。明山一看此案是精明的赵知县,谨慎的高知府二审报上来的,甚觉放心。披阅案卷,又是口供详实,人证俱全,便提笔结案,回禀抚台。董教增见三审定案,料想不会有差错,随即报送两广总督。总督照例转呈朝廷。不久,朝廷传下旨意,曲江县十四名抢劫犯,不分首从,一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并委广州知府高廷瑶为监斩官。

高廷瑶接命后,禀过督、抚,决定次日天明将十四名罪犯验明正身,绑赴刑场处决。他是个精细的人,唯恐这伙劫贼与江洋大盗有什么勾连,万一闹出个劫法场,可就麻烦了,因而,当夜就将法场周围戒严,监狱也加派兵丁看守。入夜,又去各处巡察一遍,见并无异状,方回去就寝。

二更时分,寂静的广州街道,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骑马的捕快,押着一辆马拉的囚车,直往知府衙门驰来。到了门口,一个戴红缨帽的公差跳下马,匆匆走上台阶,向衙门号房拱拱手:“兄弟是阳山县押送紧要犯人的,求大爷通报一声。”那号房上下打量了一下公差,回道:“太尊刚睡下,明儿一早还要监斩呢。天大的事,明儿下午再来吧。”那阳山县公差趋前一步,连连作揖,恳求道:“鄙县周太爷再三传谕,不论何时赶到广州,一刻也不能停歇,立时求见高大人,面呈紧急公文。若有差失,唯小人是问。请老哥无论如何辛苦一趟,通报一声。”

说完,左一个请安,右一个请安。那号房见说,倒也不敢延误,便将公差领进签押房,叫他坐了等候,自己去上房回禀。不多时,只听一阵脚步响,门帘打起,进来一人。公差拾头一看,来人中等身材,五十开外,青衣小帽,长髯飘拂,心知定是高知府了,连忙站起身,放下马蹄袖,上前请了个安,跟手跪下磕了个头,起来恭敬地说:“阳山县禀送紧急公文。”双手高高擎起,将公文递过去。

高廷瑶接过,就着烛光,展开公文,待到看完,不觉大吃一惊,双手竟微微有些发抖。他放下公文,大步走到门口,一迭声叫道:“来人啊,快请刘师爷、王文案。来人啊,提曲江县十四名囚犯。”接着,又传人更衣,又吩咐将阳山县刚解到的囚犯关押在府衙候审,不得与曲江县囚犯照面。一刹那,应答声、传话声、脚步声四起,整个知府衙门顿时忙乱哄动起来:大人要升堂夜审了。

不一会,刑名师爷刘墨卿,内文案王剑峰匆匆进来,请过安,刘师爷诧异地问:“大人要夜审么?这曲江县罪犯是死囚,朝廷下了旨意,天亮就要处决的,还要夜审什么呢?”

高廷瑶也不答话,只朝案桌上的公文努努嘴。刘师爷、王文案忙凑上去,原来是阳山县知县周家俊的禀帖:

“卑职日前捕获一伙拦路抢劫过往客商的盗贼,查抄贼窝时,在罪犯姜虎的行囊内,搜出大量金银。经审讯,该犯自供是上月曲江县抢劫杀人案的首犯,漏网后逃来阳山县。卑职从通报上得知,曲江抢劫一案,首、从俱获,不日即将处决。倘姜犯供词属实,则曲江县首犯有异。卑职一时难辨真伪,如若依例行文上司,转呈批复,势必延误时日,故派家丁捕快将姜犯星夜押解大人处,候大人对质发落。”

刘师爷、王文案看毕,相顾愕然,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王文案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上次复审,那首犯戴全福明明是一口认罪的,怎么在阳山县又冒出个首犯来了?”

刘师爷接过口来:“不要是阳山县搞错了吧。罪犯胡乱招供,也是常有的事,岂能轻信呢?”

此刻,高廷瑶已换上公服:头着蓝色顶戴,身穿八蟒五爪袍,外套雪雁补服,边走边说:“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姜虎与戴全福两犯中,必有一假。如果真假颠倒,天明人头落地,纵然真相大白,也嗟悔无及矣,还是再审一审吧。”

公案上,摊开着全部案卷,十四名罪犯分两行跪着。

高廷瑶从首犯戴全福起,一个一个细细盘问,核对口供,没有发现什么纰漏疑窦之处。又问他们“谁是头儿”,从犯异口同声说是戴全福,戴犯也低头认罪。看看审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退堂回到签押房内。高廷瑶满腹狐疑,陪审的刘师爷、王文案一时也捉摸不透其中的原委。三人相对而坐,默然无语。

高廷瑶轻轻捻着胡须,凭他的经验,大凡报上来的案子,总是“铁证如山”的。如果仍按原供词审讯,决然问不出名堂来,需得旁敲侧击,另找破绽才行。他皱眉凝神片刻,然后传命将戴全福单独带到签押房来。高廷瑶两眼盯着他,冷不丁地发问,“戴全福,你纠集的十三名从犯,一一报出姓名来。”

“一个叫张小三,还有么——”戴全福支吾其词,起先还赵钱孙李,胡诌一通,最后不得不实说:“忘记了。

高与刘、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刘师爷趁机道:“戴全福,你仔细听着,这抢劫杀人可不比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是砍头的罪名。你若有什么难言的隐情,赶快说来,自有高大人给你作主,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那戴犯听说,抬头看看高廷瑶,愣了半晌,最后磕了个头,叹口气答道:“谢大人恩典,小人实是抢劫的头目,杀人的元凶,并无什么冤枉,情愿伏法。”

高廷瑶见戴犯一时不会实说,便令人将他押下,立即提审阳山县解来的姜虎。这姜虎也是个彪形壮汉,跪着还近一人高。高廷瑶并不多罗嗦,单刀直入地问:“你既是曲江抢劫犯的头目,一干从犯的姓名如实报来。”

“张小三,钱正富,李财江……”十三个从犯的名字流水般报出。

“他们原先干的什么营生?”

“张小三贩卖烟土,钱正富开设赌行….”

姜虎有问必答。高廷瑶凭直觉判断姜虎才是真正的逃犯,真正的凶手。那末,戴全福为何甘冒首犯,自寻死路呢?那些从犯为何都指认戴某为首犯呢?这是揭开疑窦的关键。高廷瑶果断地决定再审戴犯。姜虎一押走,高廷瑶正要张口发话,只见刘师爷朝他使了个眼色,又微微摆摆手,高廷瑶便将话儿咽了进去。刘师爷挥手屏退左右差役,将门掩上,转身对着高廷瑶:“大人,这案子不能再审下去了。”

高廷瑶愕然。

“戴犯如若果是误判,大人如何处置?”

“缓刑复审。”高廷瑶脱口而出。

“但是,”刘师爷摇摇头,“大人只是奉旨监斩啊。”

一语提醒了高廷瑶。这戴犯是奉旨立决的死囚,若要缓刑复审,非得逐级申报,禀准了总督不可。自己身为监斩官,假如开斩迟误,那是要担大处分的。

“本府夜叩行辕,也要恳请缓刑。”高廷瑶毅然答道,“错杀无辜,于心何安?”

刘师爷还是摇摇头:“大人要夜见臬台、抚台和总督么?万万去不得,此案是奏报了朝廷的,若忽儿又说首犯审错,上边一旦怪罪下来,县、府、司、抚,哪一级都脱不了干系。”

高廷瑶不禁一愣。方才光想着审个水落石出,至于“翻案”的结果,一时倒的确没有虑及。如此大案弄错首犯,朝廷断无轻怨之理。依大清律例,初审的县令要充军边陲,复审的知府革职去官,三审的臬台降级调用,连抚台大人都要受到申饬。他岂能不三思而行?高廷瑶吁了口气,开始冷静下来。

刘师爷取了一根纸捻子,就灯上点着了火,两只手捧着水烟袋,坐在那里呼噜呼噜地吃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大人在皖省办案十几年,也不知决断了多少疑案,到头来依旧是个'通判’,什么缘故呢,还不是纠错平冤,重判了不少案子,弄得那班官儿脸上无光吗?昧着良心的,个个飞黄腾达,正经八百的,反倒沉沦下僚,唉……”

王文案在旁插言道:“大人做官,鄙夷富贵,淡薄利禄,只求为民伸冤。但别的官儿呢?都如大人这般磊落么?若果真夜叩行辕,申报司、抚,只怕要碰钉子,上边反嫌大人多事呢?”

高廷瑶右手捋着胡须,左手撑着头,手指轻轻拍额,口中念念有词:“于心何安,于心何安……”

刘师爷谙熟刑律,进一步提醒高廷瑶;“虽然案情有疑,但戴犯至今认罪,大人为其翻供,并无实据,督抚岂会轻易准请缓刑?再说,此案真相,尚在扑朔迷离之中,万一复审下来,戴全福确是首犯,这个违旨抗君的罪名,又如何担待得起呢!”

刘师爷、王文案两人指陈得失,剖析利害,句句直扣高廷瑶心扉。那刑名师爷是官员私人聘请的,内文案则是机要文书,历来都是换一任知府换一任文案。一旦高知府革职,他俩都得跟着卷铺盖,岂能坐视高廷瑶自送前程?因而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定要劝高廷瑶息事宁人,天明监斩。刘师爷最后道:“大人审了几千件案子,都是秉公而断,晚生一向钦佩之至。大人笔下匡正了无数冤案,活救了无数生灵。比起那班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不知清白多少。这一次,大人就权宜了吧。况且,此案是三审送报,下旨立决的铁案,监斩以后,决无后患,大人毋须多虑。古语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大人明决。”

王文案见高廷瑶还在犹豫,不觉焦急起来:“大人十几年案牍之劳,总算升到首府正堂,怎可草率断送一世前程?”说到动情处,王文案竟离坐请了个安,言语哽咽地说:“此次夜审,只有刘师爷与卑职与闻,我俩跟随大人六年,蒙大人不弃,深受器重,虽肝脑涂地,难以报答,岂会在外胡言乱语?请大人权衡轻重,天亮务必准时监斩。”

高廷瑶坐不住了。他在房内大步踱着,天亮监斩,将错就错,杀了戴某,自己非但一无责任,而且上下安然无事。如若夜叩行辕,申报上宪,那末丢了自己前程不说,还要连累上司下属。现在三更已过,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救一条人命,还是保一顶乌纱帽?要在顷刻之间,作出最后抉择。

虽然夜凉如水,但高廷瑶额上竟沁出了一层薄汗。他做了十几年官,此刻方真正明白,有些错案、冤案的造成,并非都是由于办案官员的糊涂无能,而是出于上下左右的利害关系,出于荣辱升降的一己得失。要做一世清官,实在不容易啊!

签押房内,一片寂静。刘师爷、王文案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廷瑶。该下决断了。高廷瑶习惯地捋捋长髯,口气平静地说:“人世间升沉万态,得不足喜,失何足忧?记得八年前,老太爷故世,临终留下遗言:'居官清正,俯仰无愧;判案合实,心平如镜。’这几句箴规之词,至今萦绕耳际。”停一停,又缓缓地说下去:“阳山县周家俊以公事为重,星夜递解逃犯姜虎,正是求本府决疑平冤。如若知错不纠,真是愧对周君啊!常言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如果妄杀一个无辜,本府一世也难安寝席。”说着,站起来,攥紧拳头轻轻往桌上一击:“此案十之有九是错判,本府立即求见臬台,恳请转禀上宪,缓刑复审。”

刘师爷、王文案忙跟着起立。他俩太了解这位高大人了:一下决断,决不回头。因而便不再喋言苦劝,刘师爷只是轻声提醒一句,“若无审讯实据,恐怕上宪未必会准请缓刑,是不是再立即提审罪犯,弄清真相,取得口供,再去禀报呢?”

高廷瑶想了想,摇摇头说:“若审清查实,录下口供,再去禀报,时间怕来不及吧,本府先得谒见枭台,枭台再禀抚台,等到抚台去见总督,监斩时间早就过了。只有带了阳山县公文,先去禀明情况,请准缓刑,再回头复审。”接着,又吩咐刘师爷说:“你们两位继续在府里提审,设法在从犯中寻找疑窦破绽。一有结果,从速派人报我。”说毕,卷起禀帖,便朝门外走去。王文案抢前一步,传人备轿。高廷瑶摆摆手,“不必了,臬府、抚院就在左近,走着去,反倒爽快。”

夜色,黑沉沉的,街上,静悄悄的。两个随从提着一对大灯笼,在前引路。“广州府正堂”五个大字,映得分明。几个侍卫簇拥着高廷瑶,直往臬台府邸而来。那臬府的两个号房见知府大人深夜临门,吃了一惊,不知何事,赶紧上前请安。高廷瑶道:“快禀告臬台大人,广州府有紧急公事求见。”号房不敢怠慢,立即将高廷瑶请进内签押房,拔腿往里禀报。

臬台明山已年近花甲,面容苍老。见了高廷瑶,不及礼让,忙问:“高大人深夜见访,有何急事?”

高廷瑶答道:“阳山县刚解来一名囚犯,说是曲江抢劫杀人案首犯。而原首犯戴某天亮即将正法,卑府唯恐真假颠倒,错斩无辜,特来请示大人,恳请转禀上宪,缓刑再审,”说毕,取出阳山县公文,呈交臬台明山。

明山一怔,接过禀帖,反复细看。良久,抬头看着高廷瑶,露出为难的神色,迟疑地说:“此案可是贵府与本司复审的啊——”

高廷瑶默喻其意:推翻前案,两人都难逃失职之罪。他瞥见明山两鬓斑白,额角纹深,想到自己复审疏忽,如今累及老臬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愧疚之情。当下离座请了个安,口音低沉地说:“卑府多蒙抚台与大人提拔,深承眷恩,尚未报效反为大人添事增忧,实为愧汗。此案错在卑府复审不慎,卑府当自请处分。但首犯恐系错判,天亮断难监斩,求大人——”说着说着,高廷瑶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明山连忙起身双手扶起,叹口气道:“也不能全怪老弟,本司因见两位审判分明,以为断无差池,一时大意,没有再过堂细问,以至失误。如若上司怪罪,也是咎由自取,与老弟什么相干?”

明山知道,自己身为主管一省刑狱的臬台,命案有异而知情不报,那要罪加一等的。当下便对高廷瑶说:“本司也难作主,先去禀报抚台要紧。”

明山更衣毕,与高廷瑶步出签押房。只见前面闪出一位差人,禀见高廷瑶道:“刘师爷派小的带轿伺候。”

两乘大轿匆匆赶到抚院官署,那料巡捕不肯通报,罗里罗唠地诉苦:“两位大人恕罪,不是卑下斗胆挡驾。抚台大人吩咐过,除非王命钦旨,夜间一概不准回禀。上月也是一件什么紧急公事,回禀上去,结果换了一顿责打。请两位大人天亮再来,或将公事留下,待抚台起身,卑下一定立时赶着第一个送上去,求两位大人体谅卑下的苦衷。”明山道:“若非燃眉之急,岂会半夜三更来惊扰抚台?速去通报一声。”巡捕只是磨蹭着不肯去。明山恼了:“抚台那里若有责罚,自有本司承担,若耽搁了我的公事,你可担待得起?”

巡捕无法,嘟嘟囔囔地上房去了,不多时,只听一阵橐橐靴声,广东巡抚董教增睡眼惺忪地进来,板着脸,皱着眉,冲着两人道:“深更半夜的,什么大事!过两个时辰就死了人不成?”及至听明禀报,跺着脚便嚷:“哎呀呀,两位老哥,若要推翻前案,这不是自端乌纱帽么?两位想过没有?”

明山哑口无言。高廷瑶只得低声恳求道:“卑府审错,卑府知罪。只是万一枉杀无辜,卑府罪责更重。卑府只求缓刑复审,辨清真伪,使真凶得以伏法,无辜得以超生。”董巡抚道:“本省一年的刑案,少说也有一、二千,都象这样翻来复去,那还了得?阳山县解来的姜虎,既是真凶大盗,自然不能轻饶过去,办他一个死罪,不就结了?这个戴某自认首犯,又不呼冤申诉,就是斩了,有何过失可言?只算他偿还了前世里欠下的孽债吧。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禀报上去,可就吉凶难卜了,兄弟是掬诚相告,两位意下如何?”

高廷瑶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此时,明山朝董教增拱拱手:“司里定案草率,也有失察之罪。但案情既有变化,总还是查明白才放心。”

董教增见说,便转过口气:“好吧,两位既这般说,兄弟也不便阻拦。想当初,此案报上来,兄弟事忙,未及细察,不然,何以会酿成大错?只是如若总督不准缓刑,还是要按时开斩,断断不可违拗上命。”

明山、高廷瑶连忙欠身道:“谨遵宪命。”

董教增立即派人去总督衙门,说是广东巡抚暨臬台、首府有要事晋见总督。

抚院大门洞开,三乘大轿鱼贯而出,董教增在前,明山在中,高廷瑶随后,一串灯笼照引,两旁差役围拥,直奔总督行辕。那高廷瑶在轿内不住往外张望,始终不见府衙有人前来禀报刘师爷他们的审讯情况,双眉不觉凝成了一个疙瘩。

再说总督那边早已得报,大轿一停,就将三人接进官厅,总督行辕的堂皇威仪,自与别处不同,高廷瑶也不敢多言,只是静候传宣。顷刻,进来一个巡捕,曲一曲膝道,“请抚台大人。”董教增走了。隔一会,巡捕又进来道:“请臬台大人。”明山走了。只剩高廷瑶一人;独自留在厅内。高廷瑶暗暗叫苦,求了臬台求抚台,求了抚台求总督,结果还不知道怎样呢,纠错实在比审案还难哪。审案主要靠自己:纠错却要靠上司。如若总督不准缓刑,他这个小小的知府就不得不遵旨监斩,那错杀无辜,玷污了官声,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太爷?有何面目见阳山县令周家俊?高廷瑶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急得在屋内直绕圈子,正在思潮翻滚间,忽听一声“广州府有人禀见”。高廷瑶抬头一看,原来王文案匆匆赶来了,他低声告诉高廷瑶:

“刚才仔细盘问从犯,其中一个年轻后生叫李财江,居然连戴全福是何处人氏都不知道,言语支吾,错漏百出,刘师爷叫卑职赶紧前来禀报大人,若是单刀直入,可望一举破案,专候大人回府定夺。”

高廷瑶点头道:“好,本府力争缓刑。”一语刚了,巡捕传话:“请广州府。”高廷瑶连忙走进内室。只见总督、巡抚分宾主相对而坐。臬台坐在右边椅上,三位上司,脸色刻板,神情莫测。高廷瑶参谒毕,斜着身子,坐在臬台下首,等候总督发话。

“高大人。”总督开口了。声气虽不大,但自有一般上司的威严。高廷瑶忙欠身恭敬地答道:“卑府在。”

“戴犯若是误判,复审的首府,恐怕难辞其咎吧。”

“卑府明白。”

“若是缓刑复审,而原判无误,尊府便有违旨抗命之罪!”“卑府明白。”

总督轻轻咳嗽一声,话锋陡地一转:“原案供词齐全,三审具结,若要翻案复审,证据不足,牵动也太大,本部堂之见,还是遵旨开斩,不得有误。”

高廷瑶“嗖”地站起来,急急恳请道:“卑府复审失误,日后处分,受而无怨。只是首犯既有真伪之疑,岂可照旧处斩?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求大人恩准缓刑,卑府当尽快审实上报。”

总督脸一沉,训斥高廷瑶道:“草率违旨迟斩,难道就不是儿戏么?”接着,看了看墙边那座新式西洋时钟,说道:“现在已交寅时,离辰时开斩,还有两个时辰。辰时前,若有确凿口供实据送来,准予缓刑。若无实据,”总督提高了嗓门,“又误开斩时刻,作抗旨论处。”

一时间,鸦雀无声,总督咄咄逼人的声调,似乎还在室内回荡。

巡抚董教增一言不发,右手拨弄着胸前的朝珠,现有总督出面仲裁,他自然不必多管闲事。

臬台明山垂眼瞧着补服上的那只彩绣孔雀,也沉默不语,缓刑复审,总是于己不利,力请开斩,又有遮错之嫌,索性听天由命吧。

此刻,就等高廷瑶的一句回话了。恳请缓刑复审,就等于拿自己的四品顶戴,知府前程作孤注一掷,对此,高廷瑶何尝不明白?但他更明白,这是最后一个纠错平冤、刀下救人的机会。一旦总督拂袖而去,他这个位卑职低的知府完全是束手无策的,高廷瑶心一横,趋前一步,朗声道:“卑府遵命,辰时前迭案上报。”

总督、巡抚、臬台不由得微微一惊,睁大了眼睛,一齐注视着高廷瑶。

高廷瑶退出总督行辕,连声催促轿夫火速回府,天色虽然还是黑沉沉的,但离开天亮,不过一、二个钟点了,怎样才能快刀斩乱麻呢?他在轿内紧张地思索着。

知府衙门,灯火通明,一应执事差役全都站班整齐,高廷瑶与刘师爷,王文案在签押房内一阵密议,然后升堂,首先传李财江。

“抬起头来,”高廷瑶逼视李财江,“逃犯姜虎已经抓获,你与戴全福有何冤仇,要如此诬害他?”

李财江傻眼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高廷瑶,呆了半晌,方垂头道:“小人与戴全福并无冤仇,是张小三与他有冤仇.”

高廷瑶心中别地一跳,敏锐地感到,疑案的症结恐怕就在这里,便不动声色地“顺藤摸瓜”:“张小三与戴全福素有宿怨,趁机诬害,嫁祸于人,难道你们也都要官报私仇,而诬他为首犯么?”

“回大人的话,在曲江县大堂上,当众读出张小三的招供,说是戴全福领头抢劫杀人,我等听说过张小三与戴全福有私怨,但见姜虎已经逃走,不知去向,这个戴全福又自家画押认作首犯,就都应声附和了。”

“逃犯姜虎什么模样?”

“高个子,噢,颈上还有一块大伤痕…...”

高廷瑶唤过一个差役,附耳低语,差役应声而去,不一会押上八个腰圆膀粗、身材高大的囚犯,都是蓬头垢面,戴枷铐锁,一并排跪着。高廷瑶令李财江上前辨认首犯,李财江一眼就认出了左边第三个是姜虎,差役撕开姜虎衣领,颈上果有刀疤一块。

此刻已是卯初,天色微明,时间紧迫。但这一回高廷瑶谨慎从事,不敢轻信李犯的口供,又将除张小三外的从犯逐一过堂。一经点穿,他们果然都“招架不住”,纷纷实供。确如李财江所言,戴某并未参与抢劫,姜虎才是真正的漏网凶犯。又令他们分别在八名囚犯中辨认姜虎,没有一个指错认误。高廷瑶令一干人犯当堂画押。

时交卯正,高廷瑶退下堂来,回到签押房,立传戴全福。又叫人替戴全福脱去枷锁,和颜悦色地发问:“曲江县抢劫杀人首犯已经抓到,你既然没有作案,为何要甘冒首犯,自寻死路呢?快从实讲来,本府为你作主。”

戴全福惊疑地抬起头,见高大人目光和善,知道不是诓骗,顿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小人是屠户,哪里是什么抢劫犯,'戴全福呜呜咽咽,哭诉冤情,“那天,在高升客栈里,小人正在清点收购猪羊的银两,突然涌进一群人,将小人锁拿到衙门大堂。县太爷便说小人夜间抢劫,拒捕逃窜,小人大声呼冤,县太爷便将小人上夹棍,小人抵死不认,县太爷叫来张小三,诬陷小人领头抢劫杀人…”

“你与张小三有何私仇?”

“张小三与小人同村。今年初,他家要迁祖坟,不知从哪儿请来个阴阳先生,满村地跑,最后竟看中了小人的家宅。小人家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槐树,几百年了,枝叶茂密,那先生说,这树下做祖坟,风水最好,保管发科发甲,丁财两旺,福荫子孙,百代昌隆。张小三仗着有一帮狐朋狗党,硬逼着小人搬迁。小人因是百年老屋,历代祖传,不肯迁家,张小三就怀恨在心,多次寻事,还扬言要放火烧宅……”

“此等情由,为何不向县太爷申诉?”

一句问话,又兜起了戴全福满腹冤苦,他哇地大哭道:“县太爷哪容小人开口分辩?立时将小人关进站笼,小人被弄得半死不活,熬不过,只得招了,横竖是个死,不如吃一刀爽快。”说毕,又痛哭不止。

高廷瑶不觉摇摇头,用大刑审讯犯人,没有不成冤案的。继而又恍然,自己当初复审时,提审对质的从犯,偏巧就是张小三,难怪问不出所以然来。再一转念,当初如若也像今夜这样,复审几个从犯,又何至于一错到底呢?高廷瑶自责自怨,懊悔不迭。

高廷瑶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本府复审时,你为何不当堂呼冤?适才夜审,为何还甘认死罪?”

“这….....小人……”戴全福低下头去。

“照直实说,本府不究。”

“回大人的话,小人只是想,从来官官相护,为民伸冤的包青天有几个?小人是画过押的,若是翻供呼冤,只怕反受大刑,自讨痛苦,即使大人菩萨心肠,也不过照例发回县衙重审,小人依旧落在曲江县太爷手里,必是加倍的拷打,无穷的苦楚,到头来还不是一死?呼什么冤呢?现在才知道大人是真正的包青天,大人若能救小人一命,小人子子孙孙感恩戴德……”

这席话,说得高廷瑶默然无言,汗背赧颜。自己平日也常以包青天自诩,其实,谁知道不知不觉间已错判了多少案子呢?高廷瑶抚慰了戴全福几句,令书吏录下供词,仍旧铐上枷锁,收监候命,最后,传讯张小三,核对口供。

“张小三,你的供词,可是实话?”

“若有半句假话欺骗大人,天打雷轰,碎尸万段。”张小三直起腰,贼眼溜转。

高廷瑶朝差役头一摆:“带进来。”

张小三转头一看,魂飞魄散,原来押进来的正是姜虎。张小三情知事情败露,连忙磕头:“小人该死,小人实说,小人求大老爷笔下超生。”

“你诬害戴全福,罪加一等。”

“冤枉呀,青天大老爷,真正冤枉。那县太爷硬要小人招出头目逃窜去向,不招就要动大刑,可怜小人实不知头目的影踪,又是皮包瘦骨,哪受得了大刑呀,不得不乱供一个名字,哪是存心陷害呀!”

“你要戴家宅院做祖坟,戴不允,就怀恨在心,趁机诬害,以泄私愤,是不是?”

张小三顿时软瘫下去,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答声“是。”

此刻,天色大亮,已是辰初时分了,一夜之间,终于查清了一件错案。但高廷瑶心头仍然十分沉重。复审疏忽,差点错杀无辜,而朝廷一旦追究查办,轻则降级调用,重则削职为民,自己做了十多年的六品通判,好不容易熬到四品知府,才个把月,便将……命运坎坷,仕途变幻,一至于此。想到这里高廷瑶不禁万分感慨,他捋捋长须,赶紧将案卷口供迭好,亲笔写了一个禀帖,概述曲折,自请处分,然后派人飞送总督行辕,不一会,带回总督手谕:“缓刑候旨。”隔月,朝廷下旨:

“曲江知县赵重轻信口供,酷刑逼讯,几致真凶漏网,着革职严办。广州知府高廷瑶虽复审不慎,然能知误改过,星夜纠错,及时平冤,殊属可嘉,免于议处。首犯姜虎就地正法,戴全福立即开释。张小三虽属从犯,诬陷良民,情实可恶,处以极刑。”

自此以后,高廷瑶名扬粤省,士民竞相呼他为“高青天。”但高廷瑶想起此案所以能够纠错,实在多亏阳山县知县周家俊及时押来逃犯姜虎,不然,戴全福人头落地,自己纵有天大本事,也是无济于事的。因而参见抚台、总督时,几次提及周家俊的功绩,称道周家俊耿耿公心,办事果断,实可嘉奖大用,然而上宪始终哼哼哈哈,不置可否。高廷瑶离任多年后,听说周家俊仍旧还是在那偏僻的阳山县,默默无闻地做他的七品知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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