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泉：诗歌的羽翼（Ⅰ-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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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清泉
Ⅰ
1
不是用繁复的言辞描摹事物，而是用语言去诉说精神的世界，去追踪灵魂的印记——言说不可言说，这是诗歌与其他写作最大的不同。
2
有这样一类人，总是尝试用自己的声音宣讲宗教，到头来只能成为琐碎的尘世思想的布道者——这些远离上帝的信徒们对自己看到的那个形象深信不移，于是上帝便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3
卡瓦菲斯的高度。语言回旋的动力。一首诗被阅读发动着，它仍在旋转，直到炙热的眼睛离开以后，心灵仍徘徊着不肯离去。
4
阅读路易贝尔特朗。深层的阅读。散文诗的秘密：一种不同于音乐的旋律，在两个灵魂之间悄然升起。
5
由于梦，遥远的事物被联系在一起：鱼在树林间游动。神秘，寂静，无法触及。
6
梦中的话语是神圣的，它清晰而明确，看不见说话的人是谁。
7
用我们已知的片段推断出全部的时间。
——历史只是在回忆和想象中存在的梦幻。
8
宗教之源，艺术之源。人类只有一个希腊。童年梦幻的起点，所有成年的梦最想回到的地方。
9
情歌的美妙之处：莫名的幸福感，迷途的欢乐。
10
将一个虚构的故事重复一千次，你就会听到迎面而来的呼吸声。
——并不是上帝，而是我们的心灵使这个世界变得复杂。
11
我们总能从不同的语言环境中找到自己的喜好，如同猫闻到腥味。
12
一句台词：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内心。
我们只能透过语言的表面，去发现那些狂躁与平静背后深藏的恐惧与颤栗。失去语言，我们就是盲目的。
13
我想读懂你的每一次心跳。
14
默温的一首诗。“月亮把白色的目光，投向他的哥哥雪国王。”
事物、心灵和忧伤的命运，就这样逾越了现实的疆界。
Ⅱ
1
在人生的中途，我们需要停下脚步，感叹命运，歌咏爱情。
2
忧伤的诗人感叹：永恒并不能使过去的东西再一次开花。
而贝尔特朗写道：我们都过有这样的日子，使我们无须向往未来。
我更愿意将这后面一句抄录在诗集的扉页上。
3
波德莱尔引用帕斯卡尔的说法——“几乎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来自我们不善于在房间里独处”，并认为要召唤那些心情慌乱的人回到沉思的斗室，而不是在出卖自身中寻求幸福。而在今天的现实中，一切热衷于展示自我的行为仿佛都与出卖自身具有了相同的意义。
4
“既然我的灵魂能这样快捷地旅行，为什么还要强迫我的肉体变换地方呢？
既然计划本身就足够享受，又何必去实现计划呢？”（波德莱尔）
一段独白。——我们诗歌的主人公在绘画的风景里想象着自己的生活。
当人们看到了自己容易满足的心灵，这个世界就会多一份可爱的宁静。
5
在过去和现实之间，人无法选择。由于时间的存在，它们成为背向而去的两个世界，而所有美好回忆的来由只是人们在时间之外找到了过去与现实之间的交汇点。——就像两个分别已久的人有一天相遇了，时间并没有使他们变得陌生，并不觉得对方是从遥远的过去走来，却像是从某一个昨天一步跨过来，——这一步，替代了漫长的岁月。
只是这一步并不意味着对时间的遗忘。也正是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时间的闸门将重新打开。
6
阿什贝利的一首诗，《在黄昏弥漫的天空中》，将全世界的河流联在了一起，一条河和另一条河，一样地流动着，却注定有所不同。
7
清晨的花园里，没有一丝微风。那是一棵粗壮的银杏，满树金黄的叶子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没有风，也没有什么震撼，那些叶子却径自落下来，惊的得不少过路人都停下来，观望，聆听。
这样一个深秋，落叶都让人心惊。
8
秋天的阳光如此明亮，尽管空气中已经透出几分寒冷。
我体验着这个季节冷静的热情。
9
诗歌是人类永恒的梦想，让我们在黑夜之中不再恐惧。
10
世界是巨大的迷局，诗歌在寻找答案。
11
史蒂文斯写道：夜色很美。上帝很好。
他此时的心情也许与你相同，只是采用了不同的表达。
12
写作是一件奇异的事情，我们不愿说出的，不敢说出的，和不知道怎样说出的，我们都会去写出来。
写作是超越心灵和情感的方式，是灵魂和生命的方式。
13
——为什么要写我们的爱？
——让它们消失还是不朽？
我在一部电影里听到这样的对白。
有一天我写道：写作让我们不落泪，不伤感，在岁月里沉静。
14
人内心的情感就像一座王朝的历史。一个世界日渐强大，另一个世界慢慢衰退。
永恒不是那些经历漫长岁月却不会倾颓的建筑，而是留在时间深处的故事和诗歌。
15
我们如何在复杂的故事中讲述爱情？
深陷入爱情之中两个人，就是树影下的两个孩子，在忘情的嬉戏中不会去注意他们身边的一切。
16
北方。花园凋零。三叶草的微笑。坚强的绿色。
17
我读诗，幻想着这样一个遥远的三月。
“他们躺在床上，听着音乐。
它们薰香了枕头，湖水，一个女人的笑声。
风轻轻吹着，抚摸三月的花蕾。
年轻的树来回摇动。”（罗伯特·勃莱）
Ⅲ
１
对于现实的某种合理性，诗歌总是绕道而行。诗歌只会在梦境中模仿现实。
２
诗歌不会远离对神话的热衷，神话是人类最初的梦境。
３
正如所有写作都不能背离某种文学传统，诗歌也在梦幻中向传统靠近。
４
叶芝谈到创作的首要原则：诗人在其最佳作品中总是写他的私人生活，……他从不像在早餐桌前与人交谈那样坦率直言，而总是有些如梦如幻。小说家或许可以描写其偶然的经历、混沌的事件，但诗人就不可以，……他只是自己梦幻的一部分。
５
诗人不厌其烦地描述爱情的追逐和逃避，最终到达某种毁灭或消亡的结局。奥维德将一切变化都归于神力，——神并不能让爱情死而复生，只是让它们在诗歌中永恒。
理性的诗歌会直接揭示人类情感的宿命。
６
对于超现实主义而言，走得最远的诗歌也并不会背离现实和情感。
罗伯特·勃莱仍然会说：“我们不能带着我们不能命名的事物逗留在爱情之中。”
７
诗歌不仅仅是灵魂深处的风暴，也无论诉说对象是什么，只有歌唱方式的不同，——内心宁静的谣曲，还有哀伤悲悯的挽歌，用心唱出的都是好诗。
8
如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赞美诗的时代早已经结束。所有教堂的颂歌都是来自过去的古老篇章。
同样困扰我们的问题：如果永恒的追问必须延续，我们将如何赞美？
9
在终极的诗歌中，诗人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在爱的绝望中赞美。他会在最深切的痛苦中找到最为美好的表达方式。
10
诗歌的责任：为超越经验的事物命名。这也是语言向人类想象力发出的挑战。
11
事实上上呼喊事物姓名，本质自在其中，——这就是歌唱所能还原的世界的本质。
12
“诗必须不断地回到它的裸露状态，揭示尚未实现的一切”。（默温）
13
“……一朵花自遗忘中升起，我的声音排除所有的轮廓，……它是所有花朵里找不到的，一种意念，芬芳的，音乐般升起”。（马拉美）
14
象征主义之后的文学让古老的修辞学失去了原有的效应。
15
诗歌被不断误解。正如我们一再地犯错，误解和误读一直存在于我们的生命和诗歌的历程之中。也正是这样，我们才拥有了对世界不同形式的表达。
16
似乎只能用诗歌本身来诠释诗学，也只有诗歌自身才是最恰当的表达方式。叶芝引用奥顿的诗：
＂这月亮的美
没有历史
它是完美，很早就存在
如果后来的美
拥有任何特征
它曾经有一个爱人
现在有了另一个＂
17
诗歌充满神秘的气息，永远有如月亮的背面。
18
成功的诗歌必将经历由个性的写作到信仰的写作这一过程，对一切苦难的沉思迫使诗人超越时代，去寻求某种不变的东西，到达“一个没有任何鬼魂和任何一点爱的引诱的国度”，“这样的国度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叶芝）。
Ⅳ
1
我们具备学习另一种语言的能力，同样我们可以具备通过另一种语言了解诗歌的能力。
2
我留意到史蒂文斯的一句话：英语和法语构成同一语系。这不是个有趣的说法，而是个科学的说法，诗人可以从语言学的角度思考跨越语言沟通的可能性。
3
诗歌完全是可译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语言只是同一种语言。
4
里尔克的法文诗让我感觉法语是一门简洁的语言，有人却告诉我法语是非常繁复的。但我仍然相信法语比德语更简洁，对比里尔克用不同语言写作的诗歌就可以看出来，——尽管我对这两种语言一无所知，——也许是他让法语诗变得更动人了。
5
译诗可以让一首诗在另一种语言中更加动听。
6
诗歌翻译是一种再次写作，但不是完全出自译者主观的重新创作，——必须想象诗人在用你的语言说话，或者你在用他的心灵说话。
7
好的译诗同样是可以信任的。
糟糕的译诗如同加错了调料的美味，甚至还要糟，——就像精美的食材被粗劣地加工，让我们根本没法知道它们原来的样貌和味道，——读者如何还会有好的胃口？
8
无论译或者写，一首诗诞生的过程同样微妙而复杂。对于一位多产的诗歌翻译者，我们不难想象，他会在匆忙之中忽略掉多少诗中隐藏着的重要的东西。
9
阅读一首好诗。它会在陌生的心灵中发出永久的回响。
10
诗歌不会放弃抒情性，一首好诗从未放弃过抒情。
诗歌写到最后就是诉说人类共通的情感，也必然回到最基本的抒情方式。
诗歌的表达始终会采取一种时代共同的、人类普遍理解的方式。
11
诗歌的音乐性：古老的诗歌在今天已经丧失了许多天然的音乐性，一支语言奏响的曲调就显得非常难得。若想用语言构造音乐，就要避免太多理性和过于生硬的词句入诗，尽量采用易感可触的说法，——音乐正是这样感性而多义，才会留下更多旋律让人倾听。
12
有韵的诗以一只盒子关上的咔嗒一声而完成，因而它具备了两个主题：诗人的思维和韵律自身。——叶芝这样描述。
每一首好诗都是如此。诗歌的抒情性使它具备了某种内在的韵律，但不会都是表现在统一的韵脚上。
13
一首好的现代诗有着严格的自律性，这种对情感表达和内在韵律的控制让那些古典诗歌看起来更像散文。
14
一种语言的音韵很难在译诗中保留和再现，但仍可以通过诗歌内在的韵律完美地还原它。
15
卡瓦菲斯的诗歌无论被翻译成何种语言，那种特殊的内在韵律都能得以保存，不会与他人的作品混淆。
16
“诗人总是被一种声音所困扰，他的一切诗句必须与这个声音协调”。（马尔罗）
每个成熟诗人的声音都是固定的，翻译成其他语言也很难从根本上改变。一个诗人独特的声音成为他不可替代的个性。
17
相对语言形式，诗的表意性仍然是第一位的。我们在诗歌中有时会听到一种含混的语调，表达的意义却十分清楚。
18
一首好诗不会惧怕翻译，它同样可以用各种语言完成。
19
汉语的表义文字确实与任何拼音文字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现代汉语的语法结构却是来自于拉丁语，这一点确定了两种语言之间特殊的亲缘关系。
20
至少对于现代汉语而言，汉语诗歌可以实现与各种语言的完美沟通，尽管试图用另一种语言翻译一首唐诗看起来的确很难。
Ⅴ
1
“美丽的句子往往是诗歌的敌人”。（保尔·瓦雷里）
必须把一些“不适合”从诗歌中剔除掉。有时一个句子会显得太美好，——只因为它太过美好而显得不适合，——但这并排除你以后会在另外一首诗里再次遇到它的可能。
2
优美的修辞是横在能指和所指，即所说和所听（言说和意义）之间的一条鸿沟。而修辞应该成为桥梁和通道而不是城墙和阻碍。（博尔赫斯）
3
诗歌可以从模仿入手，模仿并不妨碍创造性。开始的时候也许还是似曾相识的句子，结尾时已经是一首全新的诗。
4
恰当的语调可以消除复杂情感的痕迹。一首诗中可能含有太多的想法，平淡的喜悦掩饰了一切。
5
诗歌并不拒绝略显生硬的方式和过度直接的语气。……尽管室内有些寒冷，座椅并不舒适。早餐很好。另一些句子缓和了它们。
6
一个车站会让一列火车慢下来。它只是经过这里，并没有完全停下来。
8
闪亮的铁轨在阳光中融化。平缓的道路由此上升。
9
观赏月亮：你会感觉它是一个精美的圆盘或者是一张苦涩的笑脸。想象有时并不基于已有的理解，它只是一瞬间的心情。
10
比喻和象征：比喻和象征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隐喻也不是象征。但一首充满比喻的诗可能比较容易达到一种象征的意味。
比喻往往是由此及彼的一种抒情，象征却是两种不同事物的精神对应。在充满浪漫气息的作品里，“我”的情绪洋溢其中，读者一旦进入语境便会产生共鸣而感动；象征之中叙述主体的情绪会藏得很好，好像事物本身在说话。这是微妙而有趣的差异。
11
崇高与沉静：崇高感往往会起始于远方，沉静则总是归于内心。在崇高感经常被怀疑为不太真实的今天，沉静成为更容易被读者接受的一种美好，——一首诗在结尾处沉下来，更为宽阔想象在阅读中展开。
12
诗歌的丰富性并不取决于我们头脑中的知识，而更多在于想象。这种重要在写作和阅读中会同样显现出来。
13
诗歌中对于自然的反复描摹犹如一次次写生练习，也正是如此，一首诗往往会成为另一首诗的变奏。
16
从林间小屋回到城市的寓所，我们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到处都有鸟鸣，——这种声音只是在那些特殊地点的清晨让人记忆更深。
14
世界在我们面前安静下来，像一幅画，可以慢慢细心观赏。有时它会站起来，向我们奔跑，而我们不得不在慌乱中避开。
15
对一首诗完全没有记忆的原因只是没有深入地阅读，——这与我们在梦里读到一首诗，醒来时完全忘记会有所不同。后者那样完美却全无记忆，尽管我们在梦里曾经大声朗读过。
16
当我们在现实之中无法与某人交谈，同样的交谈也无法在梦境中进行，——我只和对方说了两句，已经醒来了。
17
无意义的争吵之中往往会包含两个命题，而我们手中只是各自拿了一个。
18
每一天中都会有最适合写作的时间。只是我们会因为行走、观看、做梦或者交谈错过了它们，真正能够坐下来的时候也许更适合去看一场电影。结果我们发现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19
昨天的一切都已经整理好，最后一页也翻了过去。除了一首完全忘记了内容的诗。尽管我知道它会在哪里，现在并不是寻找的时间。
一只蜗牛在墙壁上缓慢爬行。
Ⅵ
1
如今影响我们睡眠的早已不仅仅是鸡叫这一点杂音，——城市里自然的鸡鸣我们已经很少能听到了。
我们无法对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倾听。
2
行云流水无细节。
3
有一种夸张一点的说法：好诗是不移一字的，译诗也是这样。
修改一首诗也是写作重要的过程，——开始写时未必想得很清楚，这个过程会让你的想法最终固定下来。
4
有些短诗集中了诗歌的精华，但有些只是断章，——真正好的短诗尽管简短却可以表达完整的诗意。
5
过于感性的诗歌会缺少回味，即便有读者愿意去玩味，它仍然没有可以深入的肌理。
6
很多人都曾有幸让诗歌进入自己一生中某个阶段的生存境遇，他们写下的诗篇刻画了不同的诗歌人物——诗人自己。
7
散文诗更像是一种诗人日记，当你沉浸于一种分行的营造之时，另外一种清晰的旋律潜伏在你的语言中。
区别于传承古典韵律的作品，散文诗可能更接近我们今天说话的方式，——一种更为现代的诗。
8
诗句肯定是指向意义的，但这种指向会有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不只是漂浮在文字表面。
9
事物透视到底，就是虚无。但由意义到虚无，是一个心灵探索的过程。诗歌的镜子就是这个过程的见证。
10
哲学确实只应该作为诗文来写。——维特根斯坦这样总结自己对哲学思维的态度。
11
维特根斯坦哲学中某些论断的绝对化往往被视为其缺点，但恰恰也是他的独创性——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的哲学更像一种是诗化哲学和艺术哲学。
12
诗嘎然而止，而声音会发散出去。
13
词语是事物的精髓。（萨特）
14
诗歌的意象会有跳跃性，但转换必须合理。好的句子会让意象在情感上奔涌，不然只是单纯的锻句。
一首好诗绝不是让人猜谜。
15
尽管诗歌写作不会排斥语言实验，但写诗绝非语言游戏。
16
试着把每一首诗想象成写给好友的一封信，又不总是同一位朋友。但这封信是会被邮局打开的，假如他们什么都看不懂，或者觉得很费力气才能读完，那么这首诗就不及格。（奥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