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我演程婴
《赵氏孤儿》的程婴,是个非常鲜明动人的形象。幼年演《搜孤救孤》时,就对这个公而忘私、舍己为人、大义凛然的人物,有了很深的感情。1959年,我们北京京剧团排演了《赵氏孤儿》。故事情节基本上脱胎于元曲《赵氏孤儿大报仇》和传统京剧本《八义图》,现在剧本删除繁琐,剪裁冗赘,理清眉目,突出了主题思想的人民性和正义性,已经面貌一新,符合时代的需要,达到古为今用。因此就要突破旧的表演方式,重新刻画程婴这个人物。演出过程中,在表演上还不断进行加工修改,今后也还要继续锤炼,以期进一步提高。我把表演程婴这个人物的体会写在下面,和大家共同商讨。
程婴是春秋时晋国上卿赵盾的门客,一个无职无权的庶民。赵盾身为丞相,规劝晋灵公要治国理民,不要残害百姓、荒淫无道的晋灵公,在奸佞宠臣屠岸贾的逢迎蛊惑下,纵容屠岸贾陷害赵盾,强加个奸臣的罪名,把赵盾全家三百余口尽行杀害了。程婴目睹这种是非颠倒、肆意屠戮的事件,激起强烈的义愤,尽管身为庶民,也要尽其一切可能,为这件冤案辩说明白,以除却害国害民的屠岸贾。他舍弃亲生的儿子,送置死地;历经艰苦屈辱的漫长岁月,直到须发尽白:这种坚毅不拔,至死也要伸张正义的性格,极可爱又极可贵,程婴这个人物贯穿全剧,成为表现主题思想的中心角色:演好程婴,突出他的性格特征,既要深入挖掘角色的思想灵魂, 又要设法以鲜明准确的唱、念、做等表现出来,完成剧本思想主题赋予的任务。
我对程婴这个角色深入熟悉以后,就考虑在戏中的表现手段。全戏十四场中,有程婴的八场戏,人物扮相,从中年到老年,从头上到脚下,穿戴什么式样、颜色,才符合人物身份和观众美感欣赏的需要;唱腔、话白的语气、声调怎样;我又根据情节和人物情绪,设计了不同的八个上场和八个下场:使什么身段,怎样运用手,眼、身、法,步,才能完满地表达人物思想感情;在什么身段里用什么锣鼓,来烘托人物感情和舞台气氛。安排好这些,就有了塑造人物形象的外在条件、演戏不能单凭外在条件,还得有支配舞台行动的内在依据,心里得有戏。演出这几年,我把程婴这个人物的内心活动,在八场戏中分别归结为:焦、智、勇,慎,假,愿、痛、欢。这八种不同感情的翻腾变化,在不同对象和不同环境中,又衍生出更加复杂错综的思想活动。但万变不离其宗,在这八个字的推移演化中,突出程婴的主线 —“义”。
现在就分场地具体分析一下。程婴在《报信》这场开始出场。前三场交代了晋灵公纵容屠岸贾对赵盾的陷害,屠岸贾已经领了旨意,去抄杀赵氏全家、赵盾的儿子赵朔身为驸马,和庄姬公主居住驸马府,对这件事情还一无所闻,程婴眼见这天大的冤枉,残酷的屠杀,唯恐赵朔也遭到杀害,心中万分焦灼,刻不容缓地要赶到驸马府,以便让赵朔有所准备。这一场就是一个“焦”字,始终围绕“焦”字做戏。出场前唱一句[两皮导板]:“昏王他把旨传下!” 要把心如火焚迫不及待的情绪传达给观众,唱到“下”字出场,表现程婴是自远而近急忙走来的:我做出慌不择路,脚步急促,不管路途坎坷不平,只想快快赶到的样子。离驸马府不远,不时细心地回头张望一下,观察路上是否有人跟踪。这一串身段是出场前焦灼心情的继续发展,没有出场前的“焦”,就没有出场后的“急”。出场前是自己知道,出场后就得让观众看到。接着,继续加快脚步,唱散板:“要把赵氏满门杀,急急告知赵驸马,” 这样,程婴焦灼急迫的感情,就全带上场。
程婴走到驸马府门,府内太监迎上来,忙问:“程先生,你……“下面的话未出口,我连忙摆手拦住:这样重大机密的事情,此时没有必要和他说出,所以我进门后才唱:“此时无暇把话答:”接着,念一句:“快快请出驸马!”我见到驸马急促地告诉他:“老丞相不知为了何故,被屠岸贾一剑劈死,如今抄杀你满门来了!” 这段话白有三层意思:一,你父亲无辜被杀;二、你的全家也要遭到杀害;三、屠岸贾一定不能放过你们夫妻,迫在眉睫,应该即刻想法逃命吧!我在这里着重第三层意思。因为前两层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第三层是事情尚未发生,有避免的可能。既然暗地来报信,当然希望他们能够逃得活命。这场戏也正是顺着这条线索向下发展的。我念这段话白,用高音快节奏,声调急促,显示程婴怒愤不平而又对赵朔关心。若是对赵朔表现出一般的关照,像探子报道军情,报罢转身出帐,就算交差,那就不是程婴了。那样,程婴也用不着“焦”,也显不出“义”。所以庄姬公主出场以后,听到凶信昏倒,要去找兄王辩理;又感到在暴君面前难讨公道,劝赵朔一个人逃命,赵朔不肯;公主又担心屠岸贾知道她有孕不会放过……
这一段戏中,我的焦灼情绪从未中断,我看着他们夫妻的面容,听着他们的谈话,我的双眉紧皱,不时微微摇头,又伸开手指在额前轻轻点动。这几个小动作,乍看起来,好像是独自思索搜求对策,其实不止于此。深挖一步就是:我程婴掬以满怀同情,深为他们的遭遇痛心疾首,在这个大难临头的局面下,不能袖手旁观,如有用我程婴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是办法又在哪里?
此时比来时的心情更加焦灼缭乱,及至宫女卜凤提醒一句:“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晾他不敢加害;只是这产生的婴儿恐怕难逃毒手吧?“正在毫无希望之际,这句话启发了我,想出来一个办法、把上面的情绪连贯起来,连搓两手,跟着右手弹髯,左臂托髯。内心是:怎么?连婴儿也不能逃脱毒手吗?万恶的屠岸贾啊!既然如此,我定要把婴儿救护下来!一经决定,毫不犹豫,连忙说:“驸马,如今你一家被贼陷害,令人痛恨,我有意等公主分娩之后,将婴儿抱至我家抚养,将来也好与你赵家报仇雪恨!““报仇雪恨”四字,一字一顿,要念得响亮清彻,有如敲击悬磐,声声震耳,一腔怒愤,倾泄而出。
赵朔对程婴如此急人之难,敢于冒死肩负重担,非常感激,连忙行礼。我答礼后唱:“乱臣贼子人人恨,可惜我无力杀贼身!”两句唱所表达的意思是:“屠岸贾这个贼我是恨透了,虽然我无力杀贼,也要尽我的力量,做我能做的事情。“可是转而一想,还是不妥。愿望是好,但处在屠岸贾和宫廷势力之下,岂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的精神忽然一紧,脚步随着移动,身上脸上都显露焦急之态,唱一句: “只是宫门太严紧!”这句话既是自言自语,又是向公主说明。是啊,宫门森严,庶民怎可随便出入,能不能进宫是一道最大的难关。此时的程婴不单心情焦灼,而且陷入焦思苦虑之中。婴儿能够救出,将来就有报仇除害之望;婴儿不能救出,简直不堪设想。
场面起[乱锤],烘托着场上人物纷乱不安的思绪。我移到台右,他们移到台左。位置移动,一则为下面的戏做准备,二则表现大家都转来转去想主意。不管什么动作,都要表现个心情,才显着顺当不勉强。我这时并未放弃寻找对策的念头,精神毫不松弛委顿。我左看,他们在危难处境下,无计可施焦躁难耐的神态,更激起我的义愤。我右看,表示凝神思索。又向前看,两足连连转动,将头点了几下,这就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心里说:好了,有办法了! 我紧接说出:“公主不必着急,待等公主分娩之后,就在宫外张贴榜文,上写'公主得下不治之症’太医束手无策,召草泽医人进宫调治。那时我揭下榜文,应聘进宫,将婴儿盗出,你看如何?“
这段话白,是在焦思苦虑一筹莫展的时候发现的良策,因而精神格外振奋。念白中脚步略有移动,配合揭榜等手式,声调稍显急促,表现内心激动。音量不能太大,表现事情的缜密而严重。既已商定,只等日后行事了,这时,场内人声喧嚷,表明屠岸贾已经逼近驸马府。我急忙出门张望,赵朔催促我快快逃走。舞台上气氛极为紧张,我不能稍有迟缓,必须立刻离开。只说了一句话: “如此,告辞了!”说罢,立刻出门。这里,如果出门后就快步下场,未尝不可,但我觉得感情不够饱满,演戏要把人物心里的事演出来,让观众觉着真切,令人相信,才会引起观众的共鸣,产生对人物遭遇的关心。
所以我不直接奔下场门,是在出门以后,立刻转身,回头观看。内心有两个用意:一,我承担救孤重任,必须走开;可是从此一走,就和赵朔成为死别,不由得回头一望。二、看看屠岸贸的兵丁距离还有多远,是否被他发现。然后右手连续翻舞水袖,面部显出难过和匆遽的神色,这都是渲染急于离去又不忍离去的那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最后,将髯向左摆出,心里说:“屠贼,等着瞧吧!”于是急忙下场。上场时恨不得立刻赶到驸马府,下场是急于离开驸马府,中间还着了不少急,这都落在一个“焦”字上。
《盗孤》一场要表现程婴的“智”。
前一场《报信》中程婴的办法是说的,这场就是做的,程婴甘冒绝大风险,在行动上如无机智,要想从屠岸贾严密监视之下救出孤儿,谈何容易。唯其困难,要闯入这样罗网密布的险境,心境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如果程婴丝毫不显紧张,如入无人之境,那就不合情理。可是程婴又不是理亏心虚,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那样提心吊胆慌慌张张:他胸中秉持正气,无愧于人,毫无利己之心。
我认为程婴的“智”,就是在不利的条件下,巧妙地瞒过宫廷内外的耳目,安然地离开深宫,实现既定的计划,达到救出孤儿的目的。他是得加以提防,又要保持镇静;他要避免任何破绽,还要做得若无其事,真正像个入宫治病的“草泽医人”。所以在表演上要掌握分寸、这些内心感情从人物出场前,就要有充分准备,出场后的每一步行动中,都要蕴含着这些思想活动,逐步向观众交代出来,才能圆满地表现程婴的“智”。
宫女卜凤在场上把两个小宫女支开,已为程婴进宫清除了耳目,铺平了道路。太监在场内传:“草泽医人进宫啊!”我在场内答话:“领旨!”这两个字要念得高、亮,微显急促,因为在宫外等了一个时候,究竟能否进宫,心中捉摸不定,忽地听到传旨,当然要立刻高声答应。 念完“领旨”立刻出场;出场不能走直线,毕竟宫廷深院路径曲折,所以我向右迂回走了几步,脚步略快,不能慌张,要显沉着,快中有稳。不然,被人看破就会坏事。在接近台口时,回过身来张望,没人。再转身和卜凤碰面。卜凤一见忙说:“程先生,你可来了!”我此时不能答话。因为卜凤这句话不像面对揭榜进宫的“草泽医人”,显然是和共谋大事的人说的话。这句话被外人听去,就要全盘皆输。我连忙摆手又回头扫望,这两个动作不能太大,好像只让卜凤看到。摆手和扫望是同时的,意思是:别谈,谨防走露风声。
进门后我才略微把心放下,念一句:“快请公主!”念完,放下左肩的药箱。公主抱着孤儿,见到程婴就悲痛啼哭、我向公主摆手,又用一个手式向卜凤示意,卜凤会意,急忙出门去守望。我体会程婴此时的心情,眼看母子被活活拆散,非常同情;不过程婴以冷静的头脑克制住感情。我面部表情,就是强忍痛苦。摆手劝阻公主,纵然万般委屈,切不可啼哭出声,以免招惹灾祸,这才示意卜凤去守望。如果我不做这些表示,不但不能表现程婴的聪明机智,还不能把宫廷内外受屠岸贾严密监视的气氛点染出来。
公主哭诉一阵,又跪下行礼,我答礼,然后一同站起。接着我有一段唱,唱道:“将婴儿当做我亲生抚养—”把“亲生”唱完,顿住,留个空隙,再接唱“抚养”,唱腔拉长,为的是强调“亲生”和“抚养”,让公主了解我的心迹,突出这句话的分量。
刚唱完“抚养”,婴儿在公主怀中突然啼哭起来。我猛然一惊,将髯向右甩出,向公主摆头,意思是请公主赶快抚慰婴儿,千万别让他哭下去。然后指着婴儿,接唱一句:“婴儿他……哭得我胆战心又慌!”唱词中的“他”字,唱得断断续续,要把心头剧烈跳动,身体微微颤抖吃惊的神态表现出来,大人啼哭尚可劝阻,婴儿啼哭无可奈何,这无异招唤屠岸贾前来杀人,怎能不惊。
公主忍痛,刚要把婴儿放进药箱,程婴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大事,忙问:“公主,我将婴儿带出宫去,日后他长大成人,你母子以何相认?“程婴确有深谋远虑,何日母子重逢,很难预料,如果年深日久,相逢不能相识,那真是一件有始无终的事情。公主答:“孤儿胸前生有三颗红痣,以做凭证!”我的眼睛一亮,心里说:“太好了!”连忙答应:“噢,我记下了。”我迅速弯腰背起药箱,快步出门。
略微了望一下去路,公主在后面要送,我稍斜身,连连翻摆右手水袖,制止公主不要出来,以免被人看破。不能忘记,公主是得下“不治之症”的!我在翻摆水袖之后,顺势将右袖扬在肩上,头也不回直奔宫外。这个下场身段,不能做得迂缓迟慢,要轻捷利落,因为唯一目的是将婴儿救出宫去,对公主再做任何表示都是多余,稍有迟缓都显着程婴不“智”。
摘自《戏曲艺术》1980年第02期 马连良 口述 刘辛原 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