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尔丘克中文版新作推出,她的文学世界实现了真正的“万物互联”| 此刻夜读

去年诺奖揭晓之后,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作品中文版加快了落地,在后浪出版公司推出《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云游》之后,第四部中文版小说《怪诞故事集》近期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今年该社还将陆续推出小说集《衣柜》、长篇小说《犁过亡者的尸骨》(即《糜骨之壤》)、散文《玩偶与珍珠》。

《怪诞故事集》直接译自波兰语原版。小说集由十个故事组成:森林里的绿孩子、“我”去探望做了变形手术的姐姐、每年都会在死亡后醒来的莫诺迪克斯……每个故事都发生在不同的时空中,从现代的瑞士,到四百多年前的波兰;从中国的寺庙,到想象中的未来。你永远猜不到下一页将会发生什么,但在怪诞之下又似乎潜藏着人类生活的蛛丝马迹。

今天夜读,带来关于这部小说集的介绍以及篇章选读。

捕捉逃避者

“她是位速写大师,捕捉那些在逃避日常生活的人。她写他人所不能写:'世间那痛彻人心的陌生感。’……她的文风——激荡且富有思想——流溢于其大约十五部的作品中。”这是2019年,瑞典学院将2018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时的授奖辞。

托卡尔丘克生于1962 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1989年凭借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最后的故事》《云游》《犁过亡者的尸骨》《雅各布之书》等;小说集《衣柜》《鼓声齐鸣》《怪诞故事集》等。

正如《世界文学》杂志主编高兴所言:“作者显然深信万事万物皆有灵魂,万事万物都有时间……在她的作品中,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魔幻和神秘气息,童话和神话色彩,在她的作品中构成了一种奇妙的混合。”

MONO app 制图

托卡尔丘克正是以她童年时便建立的对童话和神话的敏锐直觉、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为我们重新想象着波兰历史,同时也以科幻和寓言的形式解读当下的生活,呈现着后现代社会的荒谬之处,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孤独和疏离感。

托卡尔丘克善于在作品中通过融合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来观照波兰的历史与人类生活。此次出版的《怪诞故事集》正是对“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呈现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诺奖授奖辞)的最好诠释。这部小说集曾为作者赢得2019年度尼刻文学奖提名,中文版是迄今在中国出版的托卡尔丘克的第四本书。

《怪诞故事集》由十个围绕“怪诞”这一核心主题展开的故事组成:《旅客》讲述一次长途旅行中,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向“我”讲起他幼年时期经常在夜晚看到的一个诡秘身影;《绿孩子》发生在1656年的波兰,身为国王的御医的“我”旅行途中遭遇了两个通体绿色、缠着波兰麻辫的孩子;而《罐头》是一个以葬礼开始,又以葬礼结束的故事,由母亲去世后留下了形形色色奇怪的罐头引发出一个具有惊悚色彩的故事;《心脏》的主人公M先生在中国南方的一家医院里换了一颗新的心脏,在这颗新的心脏冥冥中的指引下,他来到了中国的一座寺庙;《变形中心》讲述了一个超现实的,带有科幻色彩的跨越生命界限的故事……

阅读这十个故事的过程,宛如打开了托卡尔丘克奇异的文学罐头,时而逡巡于三百多年前的波兰,时而漫游于当代生活中的都市,小说的时间跨度、空间跨度,以及在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多维度穿梭,无不呈现了托卡尔丘克非凡的文学视野。

如托卡尔丘克在诺奖演讲中所说:“世界的浅吟低唱被城市的喧嚣、计算机的杂音、凌空而过的飞机的轰鸣,以及信息海洋中那令人厌烦的白色纸片给取代了。”“今天的问题在于,我们不仅不会讲述未来,甚至不会讲述当今世界飞速变化着的每一个'现在’。”

本书译者李怡楠副教授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教研室主任,曾任中国驻波兰大使馆文化处三等秘书(2012—2015),并获波兰文化与民族遗产部长颁发的“文化交流贡献奖”。李怡楠是中国第一位、也是迄今唯一一位在波兰取得波兰文学博士学位的学者,她用波兰语撰写的专著《波兰文学在中国》获得了波兰“科哈诺夫斯基文学奖”提名。

她在为《怪诞故事集》撰写的序言《怪诞中的温情关怀,碎片中的宏大想象》中如此解读:“托卡尔丘克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当今时代的特征:过往权威势衰,乱象丛生,新现象的数量和发展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在这样一个匆忙的世界之中,个体的寂寞,怪诞又异常真实。”

罐头

选读

她去世的时候,他为她办了场像样的葬礼。她所有的女性朋友都来了。那些又矮又胖的女人戴着贝雷帽,浑身散发着樟脑球的味道,穿着镶海狸鼠毛领的大氅,仅露出了脑袋和苍白的脸。当被雨水淋湿的麻绳绑住的棺木被缓缓送下,她们轻声整齐地啜泣,然后成群结队走向公交车站。她们手中的雨伞,犹如一个个穹顶图案。

就在那天晚上,他打开了家里的吧台,她在那儿收着自己的文件。他东寻西觅……只是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钱?股票?债券?或许是一张养老保险单,就是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有黄叶簌簌落下秋景的广告宣传的那种保险。

最后他只找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储蓄帐簿,还有父亲的党员证。父亲在1981年安然离世,坚信自己的信仰是形而上学的永恒秩序。他看到了自己上幼儿园时画的画,收在一个带橡皮绳的纸质文件夹里。他有点感动。他从没想到她还收着他的画。他还看到一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用蔬菜、鱼、肉、水果做罐头的菜谱。每种做法都独立成页,每种罐头的名字都包含稍许润饰意味——饮食词汇也是需要美的。“带芥末的辣味菜”“德拉安娜腌南瓜”“阿维尼翁沙拉”“克里奥尔牛肝菌”。有些菜名起的有点儿标新立异:“苹果皮果冻”或者“糖拌菖蒲”。

这让他产生了去地下室看看的想法。他已经好多年没去过那儿了。但是她,他的母亲,很喜欢在那儿待着,他也从没觉得奇怪。当她觉得他看电视球赛的声音太吵,而她的抱怨又越来越没用的时候,他就能听到钥匙相互碰撞、接着门被撞上的声音,然后她就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那时他就会觉得这下天下太平了,开始毫无干扰地干自己最爱干的事儿:干掉一罐罐啤酒,盯着两伙穿着不同颜色上衣的男人追着一个球,从球场的一端跑到另一端。

安迪·沃霍尔《金宝汤罐头》,CC0图库

地下室看起来格外干净。这儿铺着块又小又破的地毯。哦!他记得在小时候就有这块地毯,还有一个长毛绒沙发,历历在目。这儿还有一个带底座的落地灯和一些大概不知被读过多少遍的书。然而,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摆满了罐头的一排排架子。每个罐头瓶上都贴着不干胶标签,上面写着他在刚才那本菜谱上看到的名字:“斯塔霞夫人腌黄瓜,1999”“随口青椒,2003”“佐霞夫人猪油”。有些名字听起来很神秘,比如“干馏四季豆”——他实在想不出,“干馏”是什么意思。罐头瓶子里发白的蘑菇、多彩的蔬菜以及血红的辣椒,激发了他对生活的渴望。他急匆匆地翻找着那些罐子,却没从罐子后找到任何股票或现金。看来,她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他扩大了自己在她房子里的生存空间——现在他把脏臭的破衣服丢的到处都是,地上堆起了喝过的啤酒罐子。他时不时去地下室,拿箱子装一些罐头上来。他用一只手就把它们依次打开了,然后拿起把叉子,把里面的东西叉出来吃。啤酒和花生,或是咸味饼干棒配腌辣椒,又或是像婴儿一样又小又嫩的酸黄瓜,那滋味妙不可言。他坐到电视机前,思考着新的生活状态,获得的新鲜自由。他有种感觉,好像刚刚高中毕业,一切皆有可能,更好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然而他已经不小了,去年已经过了五十岁的生日。但他却觉得自己很年轻,就像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

尽管母亲死后留下的最后一点钱马上就要花完了,但他认为他还有时间来做出正确决定。他可以先把母亲留下的遗产吃干喝净。大不了可以只买面包和黄油。当然还有啤酒。然后他可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为这个事儿母亲已经絮叨他二十多年了。也许他会去找个职业介绍所——肯定会有工作给他这样年过五十的高中毕业生的。甚至他或许会穿上那身母亲熨烫妥帖、和配套蓝衬衫一起挂在衣柜里的浅色西装,去城里转转。只要电视里没有任何足球比赛节目。

他自由了。可是没有了母亲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哒拉声,那种他已经习惯了的单调声音,和她那一贯低沉的嗓音:“你能不能别看电视了?去交个女朋友。你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你就不能自己找个房子住?这里住两个人太挤了。每个人都结婚生子,旅行,野餐,你呢?我又老又病,还得养活你,你怎么就不害臊?先是你爸爸,然后是你,我得给你们洗衣服,熨衣服,买东西。这个电视机害我睡不了觉。你一看就看到天亮。你整宿整宿地都在看些啥?就不烦吗?”她就一直这么絮絮叨叨,于是他买了一副耳机。问题解决了。她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了,他也听不到她唠叨了。

现在他又觉得太安静了。她曾经整洁摆放着玻璃橱柜、铺着漂亮桌布的房间,堆满了空包装盒、罐头瓶和脏衣服,渐渐散发出一股怪味——发出恶臭的床单、舌头舔过的锡罐上长出的霉斑产生的气味。那房间完全封闭,从不通风,可着劲儿腐烂、发酵。某天,他想找条干净毛巾,在衣柜底下又发现了一批罐头。它们被藏在一堆床单和羊毛线团下面——地下军,第五罐头阵列。他仔细打量这些罐头,和地下室那些相比,它们的生产年份显然不同。标签上的字都掉色了,多是1991年和1992年的,偶尔也有个别年代更久远的——比如1983年的,还有一瓶1978年的。这瓶应该就是怪味的主要源头。金属瓶盖已经生锈,空气进到了瓶子里,瓶子里的东西都分解了,变成不知道是什么的令人恶心的不明悬浮物。他忙不迭地扔掉了。

标签上反复出现类似文字,比如“黑加仑酱腌南瓜”或是“南瓜酱腌黑加仑”。还有几瓶颜色已经发白的小黄瓜。还有几瓶罐头里的东西,如果没有标签上的文字说明,都没人能看得出来是什么了。腌蘑菇变成了黑稠的果冻一样的东西,果酱结成了黑块,肉酱干成了一小块。他还在鞋柜和浴缸下面发现了一些罐头,也有一些在她床头柜里。他诧异于她居然藏了这么多罐头。她是背着他藏吃的,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早晚有一天要搬走,所以给自己预留的储备?还是说,这本就是母亲留给他的,她觉得自己会先离开——毕竟一般妈妈都没有儿子活得长……也许她想用这些罐头给儿子的未来提供一个保障。他看了看其他罐头,既感动,又恶心。

他看到了一瓶放在厨房水池下边写着“醋泡鞋带,2004”的罐头——这本应让他不安。他看着绕成一团,漂浮在不明液体中的棕色鞋带和黑色的多香果颗粒。他觉得有点难受。仅此而已。他回忆起,当她老是盯着他的时候,他就摘掉耳机去浴室。这时她就从厨房里冲出来,拦住他。“所有雏鸟都会离巢,这是自然规律。父母需要休息。整个自然界都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折磨我?你早就应该搬出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她啜泣。当他试图悄悄绕过她,她就抓起他的袖子,声音也变得更高更尖。“我应该有个安详的晚年。你放过我吧!我想要休息。”这时他已经进了浴室,锁上了门,开始想自己的事儿。当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还想再次抓住他,可是这次更没了把握。然后她慢慢地在自己房间里没了声音,仿佛她哭诉过的痕迹都消失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故意将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让他没法睡觉。

但是谁都知道,妈妈爱自己的孩子;这就是母亲的天职——爱和原谅。

(《怪诞故事集》[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 著,李怡楠 / 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5月版)

文章授权自“KEY可以文化”公号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社、诺奖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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