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启 ‖ 时雨春风——先师顾羡季先生的课堂教学艺术

四十五六年以前,我在天津师范学院(河北大学前身)读书的时候,有幸从师顾随(羡季)教授,听过唐诗、宋词、元曲以及“佛典翻译文学”等课程,课下登门求教的机会也不少,自己虽然鲁钝,但也获益良深。顾先生不仅是学者,而且是才子,是诗人,更是一位课堂教学的艺术大师,夙以“台风”之美蜚声学界。台风就是讲台上的风格,指的是羡季师在课堂上特有的风度神采。顾先生讲课,时而清谈娓娓,洞幽发微;时而议论滔滔,妙语连珠,听者如沐时雨,如坐春风,非只在学业上得到滋润生发,而且还会感到一种独特的艺术享受,留下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顾先生讲课的情景。他从容步上讲台,用亲切的目光向学生们环视了一下,并不开口讲话,拿起粉笔在黑板的左侧写了四句陶渊明的《杂诗》:“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插一句:初见先生秀丽遒劲的书法,一下子就使我倾倒了。)然后,从这四句陶诗生发开来,讲了一篇精彩而别致的“开场白”。大意是说,新中国的大学生得到了党的关怀培养,时代条件优越,进步成长很快,而自己呢,也要急起直追,提高思想,搞好教学,使学生喜闻“长者”之言,有所获益。这是一篇政治思想性相当强的讲话,对时代的赞美、对学生的期许以及先生对自己的严格要求都包含在其中了,而里面的一线幽默之感则是我经过了多年的咀嚼回味才逐渐觉察到的。羡季师经常把他在课堂上说的类似的“闲话”自嘲地戏称为“跑野马”,其实,我们最爱听,因为他把古书读透了,“闲话”所说,正是最精辟的见解、最生动的学问。

有一次,先生把他新填的一首《临江仙》词,在黑板上抄出了半阕:

春去不须生感慨,青年即是青春。万花如海复如云,一番相见了,更作一番新。

随即自作讲解:说是前一天下午,他漫步校园,特意去看同学们课后的体育活动,见到青年人朝气蓬勃,日新月异地飞速成长,心里非常兴奋,以致夜来无眠,作词加了赞颂。由此可见,先生对他从事的教育事业、对他培育的青年学生是多么的热爱,自己乐在其中,也就不知老之将至了。这一点,在我初次和老师单独接触时,更有深刻的感知。那时,先生住在宿舍区东北角上的一座旧式楼房里,树木掩映之下,环境倒也清幽。一天晚上,我去登门请益,走在路上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还把准备好的自我介绍的话语叨念了几遍。上了几磴台阶,在一间侧厅的门框上见到了写在白卡片上的“顾随书房”四个小楷字,轻轻敲了敲房门,随即,先生亲自把门打开,未容我张口,先生即招呼说:“你是王双启,欢迎,欢迎!”老师居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顿时即有受宠若惊之感,师生之间更加贴近了。原来先生早已熟读学生名册,逐渐询问查对,已经认准了不少人。

老师在书房里,谈话的范围更加宽广,文学之外,京剧和书法涉及尤多。有一次谈到老师的老师沈尹默先生的书法,老师随即从身边的书橱里取出好几个装裱精美的册子给我看,那是木板外壳的“经折装”,全是沈先生的墨迹,多是书札,还有题签,老师是片纸只字也要精心保存的。其中有一本词集的书名题签,大概是“留春集”吧,老师当时请沈先生写,沈先生在一幅笺纸上一连写了四五个,供老师挑选,老师把挑剩的、用过的又都裱在了一起。沈先生写给老师的书札,更是精妙之极,每于不经意处出现神来之笔。其中有一通,沈先生在署名之下把花押式的“顿首”二字的末笔写成了“悬针”之式,拉得很长,直贯纸底。老师指点着说:“我就怕沈先生这个顿首,你看看,你看看,多么厉害!"倾倒赞叹的言语口吻竟是这般的新颖奇特。从这样的琐事之中,我看到了羡季师待人接物之一斑,是完全当得起“敬业乐群”这句老话的。

顾先生讲的课,多属“韵文”范畴,讲解古典作品,他喜欢用一个“说”字,我体会,“说”比“讲”更灵活,更宽泛,能放能收,抓住特征,深入重点。顾先生说诗、说词、说曲,尤其注重作品的形象之美和声韵之美,这里面充分显示了先生的独特见解和深刻感受。说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先生特别强调“呜呼”以下的结尾几句,指出其中用“Wu”韵的字非常之多,连续之下,呜呜作响,最后用一个人声的“足”字收住,恰似高山滚巨石,咕噜咕噜,滚到山脚,戛然而止。滚得凶猛,停得沉重,声音之中充分表现了诗人的强烈感情。再如,一套曲子,最后三个字的声调是“去平上”,也是声韵美的体现。《西厢记》里的“载得起”、《高祖还乡》里的“汉高祖”都是实例,后者更是妙语天成,“祖”字上声一挑,简直是给刘邦勾出了一幅“三花脸儿”。

顾先生以独到的见解论述古典诗词形象之美的例子,更是经常出现在课堂之上。例如,“说”到李后主的名句“一江春水向东流”,他是用作者的另一句子“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来做比较分析的,指出了前者的具体真切和后者的抽象模糊,从而出人意料地对后者做出了否定的评价。再如,“说”辛词“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两句,先生把时空、永恒等等一带而过,却重点抓住“红日”两个字,说它大,说它亮,说它在单纯之中显出了浑厚之美,并且举出当时流行的一部苏联小说中的类似描写以做比较,使听课的人们得到了一种全新的领悟,真是把古人笔下的形象之美“说”活了。

顾先生讲诗词,.该说的说透,该点的点到,“火候”够了,他把原作朗读一遍,学生们随即心领神会,茅塞顿开。先生非常擅长朗读,其声调口吻,不但是抑扬顿挫,而且是神情活现,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话说,就是要透出“精气神儿”来。听顾先生讲说,听顾先生朗读,都是课堂上的艺术享受,这种总体的感知,早已成为前前后后历届同学们的共识了。

作为一位课堂教学的艺术大师,顾先生教书育人,在讲台上辛勤耕耘了四十年,他的“台风”可以说“征服”了几代学子。人们都知道他口才出众,但对于他的台风的认识是不能停留在这个层面上的。要知道,口才好,能讲、会讲,这是个形式上的表达能力问题,而讲什么、怎么讲才是问题的实质之所在。还有,所讲课程的内容也不能只有充实的材料,更须以先进的政治思想作指导,以正确的理论观点作准则,才能符合时代的要求,才能达到高度的学术水平。所以,我认为羡季师的台风是他的课堂教学艺术的综合性的整体体现。约略分析,它的构成有三个基本要素,那就是品德、学问、才华。这与古人的“器识”文艺”“德、才、识”之类的要求和说法也是基本一致的。

顾先生从教四十年,一直紧跟时代的步伐,而且总是置身于前沿地带。20年代,他弘扬“五四”精神,推崇新文化、新文学,早年在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女中任教时,初登讲台就给青年学以巨大的启迪。当时有个叫陈瑛的学生,对顾先生非常钦敬,在先生的教导之下,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后来不久,她用“沉樱”的笔名在沈雁冰、郑振铎先后主编的《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好几篇“为人生而文学”的优秀作品,在现代女性进步文学的历史上留下了令人瞩目的光彩一页。抗日战争期间,先生留居北平,宁肯衣食清寒也不接受敌伪统治下的“国立”大学的聘书,砥砺民族气节,赢得国人敬重。新中国成立之后,先生虽已年过半百却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再度焕发了青春。他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努力学习革命理论,还不断从解放区文学以及苏联文学中吸取新的营养,他的充满新名词、新观点的心得体会经常以“跑野马”的方式穿插在课堂教学之中,使我们学生在思想上也深获教益。本文前边所引词句“一番相见了,更作一番新”,那是老师在赞美学生,可是我从一个学生的身份看,这两句词也应该还赠回去,因为它也是老师自己的自勉自赞之词啊!

顾先生学识渊博,对所教的课程内容早已烂熟于胸,然而每次上课他都要重新认真准备,写出讲义,发给学生。先生自己也讲过这么一番意思:同是一首词,今日所说与往日所说,不会完全相同,这是因为不同时期有不同感受的缘故。临上课前,往往于讲义之外又有新的增补,于是先生就把增补的内容写在小纸片上,而那小纸片,有时竟是香烟的包装纸,先生并不在意,讲课时随便拿在手上_,而我们坐在讲台下边,就清楚地看到了那“大前门”的商标图案。先生这物尽其用、不拘形式的小节,也作为他特有的名士风度之一斑,被同学们传为了佳话。

总说一句,顾羡季先生的台风、课堂风采、课堂教学艺术,绝不只是一个“技”的问题,而是早已达到超乎技而进乎“道”的高妙境界了。我听羡季师讲课,已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今日追想起来,仍然为之神往。拉杂草成此文,聊寄一段对先师的虔敬怀念之情吧。

1999年8月写于天津大学北五村

(选自赵林涛、马玉娟编《师者顾随),河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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