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图志 | 民国神童与外星人

民国时代,西方科学知识的传入,与旧有的世界观相互激荡,新旧交替的擦痕铿然有声,鲁迅在《科学与鬼话》中说:“捣乱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图说》。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乱作一团,又密密的插入鬼话……但讲天堂的远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记》,讲地狱的也不过钞袭《玉历钞传》。这神童算是糟了。”

鲁迅提到的神童,是指江希张。江希张(1907-2004),字慕渠,民国初年的神童,济南历城人,自幼聪慧异常,过目不忘。《三千大千世界图说》又称作《大千图说》,开头的小序中说:“神童江希张,山东历城江明经钟秀子也,生有异秉,一二岁而识之无,三四岁能弄翰墨,五六岁能注释经书,不费思索,下笔千言,且可译成外国文字,旁及四体书法、医卜末技,亦不学而精至。道、佛、耶、回各教经典皆能解注其奥。即最近时务科学诸书亦可解其大意。非有宿慧,曷克如斯”。

· 民国神童江希张 ·

神童的早慧,以及与年龄不相称的渊博,据说是源自所谓的“宿慧”。《大千图说》之外,还有《道德经白话解说》《四书白话解说》《孔子发微》《息战论》等书行世,其中《四书白话解说》风行,印行达百万册,士林争相传阅,康有为读后大为激赏,收江希张为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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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图说》刊刻于民国五年(1916),书中所写是宇宙形势,分作上界、中界、下界,按坊间传讲闻,江神童已然开了天眼,能够遍览天上地下,过去未来,这种蛊惑人心之说,在乡土中国颇有市场。

·《大千图说》书影 ·

江希张在《大千图说》中写道:“三界总形,如西瓜然,其中之子,则中界各星球也,其中之瓤,则中界各星球之空气与轨道也”,以西瓜作比喻,想来颇有道理。该书虽引入了一些现代天文学的知识,却也掺杂了大量中国传统中的糟粕,书中的“上界”,即道家神话中的天神居所,而“下界”,即民间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阎罗判官,牛头马面,刀山油锅,生前作恶之人,此刻正在地府中受到酷刑的摧残。而“中界”则相当于今人所认知的宇宙,除了太阳系之外,还有北极星系,南极星系,宇宙的图景渐次呈现。

· 三千大千世界示意图 ·

· 太阳星君 ·

在太阳系中,太阳最为明亮,书中说太阳“自转而不动移,乃恒星也”,但紧接着却说“其热力极大,人不能生,故太阳星君居焉”,并附一幅太阳星君的画像,袍服冠冕,俨然帝王之尊,现代天文学的知识之上,又叠加了神仙之说,呈现出新旧观念混搭的局面,科学在本土化的过程中,难免夹带些中国的烙印,这位不怕高温的太阳星君,俨然是个尴尬的角色。

· 火星人 ·

· 木星人 ·

· 土星人 ·

· 水星人 ·

· 金星人 ·

至于各大星球上的外星人,则更是奇诡。康有为在《大同书》中曾流露出对外星人的神往,江希张在康有为处看过《大同书》,或是受了影响。《大千图说》所绘外星人的形貌,除了三头六臂的畸形之外,更多的是长了翅膀,从双翼到多翼,数目不等,还有的头上长角,俨然鬼形。不难看出,《山海经》对海外神异国度的想象,为《大千图说》提供了一种可借鉴的样本,只不过《大千图说》把这种模式搬到了宇宙空间,整个宇宙都在其体系关照之下,昔日的殊方异域之国,如今改作了星球,虽掺入了现代天文学的知识,但实质几无大变。比如水星人平均身高五尺,说话像鸟叫,住在山洞中。金星人有双翼,能在空中飞行,入水火不伤,平均寿命五十岁,其文字刻在金刚石板上,足以不朽。火星人身高一丈,说话像老虎吼叫。木星人尚未开化,还处于蒙昧时代,以生吞野兽为食。土星人是高智慧生命,智慧如神,生活在洞穴中,以水果为食物。遥远的天王星和海王星则没有人居住。

· 天笞星人 ·

· 天箫星人 ·

· 天鼓星人 ·

· 天笛星人 ·

· 内阶星人 ·

· 摇光星人 ·

· 三师星人 ·

而在更远的北极星系,也有外星人的踪迹,其相貌更为奇特,三师星人“胸有小空,可以入绳”,显然是受到了《山海经》中“穿胸国”的影响。天床星人站立时提起左脚,走路时用手揪着自己的双耳,“见其同类则笑,一人笑则群与之共笑,见猛兽则怒,一人怒则群与之共怒,种种奇态,不可胜数”。摇光星人“一手一目,有尾有角”,鼻子上有尖锐的锥,用来防身。在南极星系,有形似蝙蝠的天笛星人,又有树上筑巢的天鼓星人,而天箫星人六耳二翼,一手,一尾,头上独角。

· 摇光星人的文字 ·

· 天笛星人的文字 ·

这些外星人多半发明了属于自己的语言文字,虚构出一种语言,则更显出作者的虚构天赋,煞有介事地发明一种文字,用以佐证外星人的存在,同时又印证了作者的渊博。在写下这些记号时,他如有神助,仿佛外星真有这般文字,而他也坚信不疑。所示的文字,无非天、地、山、水等单字,旁注皆为汉字。为了造出这些文字,且不相重复,也确实费了些心思。这些外星文字又多为象形文字,以火星文和天笛星文为例,几乎与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无异,只不过形状稍作变化,可见,中式的外星文明想象,仍有些难以跳脱的窠臼,其破绽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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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图说》刊行后,次年(1917)的重刊本《自序》中说:“小子以十岁乳臭童儿,讵敢直言无隐,为世所攻击”,可见其处境之不妙,鲁迅等人的攻击,无意中为《大千图说》的流传做了助力,时人都欲得此书一观,《大千图说》的风行,或也正因其怪诞的奇趣,早在一百年前,就有人开始想象外星生命的状貌,并有着包罗宇宙的野心,繁复而又不乏精致的结构设定,终于在内心深处虚构出一个宇宙。

《大千图说》的种种谬误自然不可取,但作为一部罕见的外星人图谱,其略显笨拙的想象力显得诙谐而又可爱。晚年的江希张对该书矢口否认,称该书是他人冒名之作,借神童之名牟利。真相是否如其所言,已成为一桩悬案,难以稽考。

· 《大千图说》里的地球研究 ·

不过,我更愿相信《大千图说》出自一个孩童之手——当科学普及之时,少年时代的一场梦幻已显得不合时宜,新旧观念交接处的卯榫已然松动、剥落。曾几何时,纸页上的外星人在暮晚的穿堂风里飞动,生有双翼的外星人,似要振翅飞去。这场大梦,醒来时却已颇觉荒唐,这一切,只宜当做是昔年旖旎的梦境,这梦曾与现实互渗,真与妄的边界曾在这里暧昧不清。

遥想一百年前,在济南历城的江家老宅里,长夜里踱步于火柴盒似的庭院,一个孩童正在仰面观天,星月之光把他的脸照得白而亮。或许,世界,宇宙,外星生命,只不过是一个九岁孩童心头稍纵即逝的幻象,而我们正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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