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点检查 ◎文/山东 曹 廓6249
一
一年一度的全市中学综合评估检查开始了。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在苗校长看来，这种检查不亚于一场热风暴，让他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因为暑假后他就像飞机临了机场，到了安全着陆的关键时刻。
周一上午，他去县教育局参加了全县中学校长会议。教育局大肚子常务司局长、第二第三副局长、分管各口工作的科长，分别从形而上角度、微观角度、专业角度，对检查内容作了权威性解读。午饭后，“敢于拍板”的一把手高局长从宏观角度作了全面总结。高局强调，此次检查是抓阄选点，评估不过八十分的校长一律降职；不过七十分的校长，就地免职；前三年选点没到位的学校，这次市检查组百分之百莅临检查。
苗校长心里像被人狠敲了几锤。他是八中第一责任人，东城县八中恰好前三年选点检查没到位，因此最担心评估检查出现差池，以致于在临退休时折翼坠尾什么的。
检查内容分好些大项，大项里又包括众多小项，仅评估文件就有两万多字。他把自已管的学校与评估内容粗略一对照，就吓一大跳，竟然有诸多缺项。最主要是安全方面破电线、泥土路问题与素质教育方面各种记录问题，都存在严重问题，这很是让他添堵。
县里会议一直开到太阴打磕睡时才结束。
回到八中，他连夜召开了校领导会议。苗校长深谙管理之道，一个高明的领导，管理的重心不是管住人，而是在于提高人的内动力;他不能自已拿出弥补漏洞的办法，这样就会生出弄虚作假之嫌。应该让下属自己“想出”弥补的办法。像处理这种满天星斗样的事务，一个人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于是他把分好任务的文件，分发给学校业务、政教、后勤三部门领导，鼓励人人发言，献计献策，然后把任务层层落实。学校领导会议又开到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浓得扯不开的时候。
苗校长散会到家，仍反复思考检查的事，把临时想起的两个问题，马上记到了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一晚上惊醒好几次，他感觉像有人用锋利的匕首朝他右脑袋使劲刺两下，接着又有无数针尖直刺头皮。他知道偏头疼又犯了，坐起身子直拍脑袋。
妻子嘟嘟囔囔：“睡吧！我看你真没个正型，连头痛都成了偏的，快成神经病了。”
二
周二早晨，苗校长安排，学生都停了早操与自习，全员行动打扫卫生。
早饭后，苗校长如坐针毡，他真怕市检查组给他来个“当头炮”而措手不及，因为学校迎检准备工作尚有盆口大的漏洞。
上午八点，一辆黑色轿车与一辆银色汽车停在学校办公楼前。苗校长心惊肉跳地领全校领导迎上前去。原来是县教育局三个督导员与镇宣传委员、抓文教工作的镇长来了。苗校长对领导的大力支持表示备感荣光。
九点钟，司局长来电话说，今天抓阄抓住了一、二、三中，要求苗校长利用这一天时间，把八中迎检工作全部做到位。苗校长舒了口气，心里直庆幸得了个弥补缺失的机会。
他们一行人马上深入第一线督促指导，先到了学校教务处。教务处“总课程表”两旁挂满了写有各种规章制度的镜框。业务校长、教务主任正领着教研组长制定“第二课堂活动计划”，誊写“家长访谈记录”“教师业务活动记录”；政工处，政工校长、政教主任领着班主任填写“学生工作各项活动记录表”“学生跳高跳远百米赛成绩表”“学生社会调查活动表”……后勤处，后勤主任领着勤杂人员在道旁树上悬挂红布标语，“热烈欢迎市综合评估办公室领导莅临指导”的横幅红标在阳光下折射出了熠熠光彩，赤色光彩映红了靠近条幅的片片绿叶，为学校增添了几分喜庆气氛。
总务校长按苗校长授意，向镇领导郑重反映，校园内部分电线老化(其时校建归镇政府)。人们瞧去，沿围墙上架的皮电线确实像干死的蛇身，露着节节银色的“骨头”。文教镇长当即表示，回去马上汇报，力争尽快解决。
总务校长又反映，从教学楼与宿舍楼去餐厅的土路一下雨泥泞不堪。人们望去，那两段人字形土路像懒汉的两条长着疮疤的光腿，疤疤瘌瘌的。镇宣委说，要相信镇领导一定会给个满意的答复。
县督导员反复强调，对于这次评估检查要高度重视，软件硬件都要抓；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下午三四节课，八中全校停课，全员迎检。苗校长与办公室主任小马巡视检查。各分管校长、分管主任在各自岗位上指挥，班主任领着学生忙活，教师继续干着没忙好的事务。
办公楼一楼大厅里，贴满诸如“光荣榜”“规划”“校歌”之类的图片。大厅廊道两边，新摆上了学生书法、绘画及各种手工制作品。不知是美术老师还是学生临摹的达芬奇名画“救世主”，特别是那只右手交叉的食指与中指，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立体感。
“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有人在打扫卫生、摆放器材。“图书室”“阅览室”有人在擦拭桌凳、摆放图书。教室里，女生整理书、扫地，男生擦玻璃窗、擦门。寝室里，学生在生活教师带领下，拖地板，整理被褥、衣物……
教室前走廊上，一个男生站凳上举着长竹竿绑的条帚扫顶上的蜘蛛网，由于离天高了那么一点点，怎么也够不着，想一走了之。苗校长发挥了个高优势，要过竹竿扫下蜘蛛网。他严厉地说：“迎检无小事，半点问题出不得！”吓得学生直吐舌头。
过道、操场、花畦，处处人声……
学校各部门对苗校长的指示落实很到位，苗校长欣慰地点点头：众人补漏缺口平，安全着陆有保证。
晚饭后，为了安全起见，苗校长还是急着想得到检查实况的第一手材料，便接连拨了一、二、三中校长电话。一二中校长没接，三中校长接通后不说话，能听见有讲话声。直到晚上十点才与县一中教务主任通了电话。主任喘着粗气说，查得很细、很严……
苗校长胸口一阵疼痛，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暗暗安慰自己，让人焦虑的时光就是一阵飓风，很快便会过去的……
三
周三上午八点，督导员按时来八中督导，并带来昨天评估结果，一、二、三中全部过关，二中分数最低，也过了八十分。苗校长暗暗祈祷，能保住八十分就万事大吉了。
九点钟，司局长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刚才抓阄抓的是七、八、九中，快，做好迎检准备！”
苗校长心“突突”跳起来。让小马催促三个副校长，赶快安排好自己的分管工作，特别是讲课老师、卫生、伙食、安全……他缓口气，吃几粒丹参滴丸，又想起来，忙让小马派几个学生看看办公楼前有无“偷袭”来的纸片。
十点钟，司局长来电话说，市检查组长临时决定，今天检查四、五、六中，以便收到“突袭”效果。
苗校长松了口气。但他并不喜欢这种声东击西的“突袭”，他盼检查快点来，查过了悬着的心也就落地了。他问司局长具体检查细节。
司局长说，检查组对照文件上规定的内容一项不漏地查验。具体流程：听取汇报，实地查看，抽卷调查。他传达了高局长最新指示：对检查到的内容，务必落实到位；卫生无死角，安全无漏洞;特别注意调查问卷……
苗校长问，能确定明天来八中不？
司局长说，极有可能明天检查七、八、九中。又强调，对于正常检查不用太紧张。
苗校长手颤抖着倒出一粒速效救心丸，把它压到舌根下。他得高血压冠心病好几年了，每逢学校综合年检时，更是药不离身。他让小马通知校委会领导来小会议室开会，让大家再次对照文件查缺补漏。他特别强调了高局安排的注意调查问卷问题。
总务校长说，电线老化与两段道路泥泞问题如果不解决，会被扣十分。苗校长打通了文教镇长电话，强调了老化电线与泥路段问题的紧迫性、重要性……文教镇长说，已经反映给了书记与镇长，一定会有切实有效的措施。
为防疏漏于万一，苗校长极不情愿地下令，下午三四节全校再次停课，做迎检工作。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才能得到丝丝宽慰：人都忙着呢！
于是校园内又是一派繁忙景象。
他与小马仍巡视全校。老师焦急地问：“校长，啥时检查呀？让人提心吊胆的。”
“可能明天。眼下紧张点，把舒服留给日后地下休息时吧。”他勉强笑笑，随即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见一只纸飞机像只鹰隼，盘旅着划过廊柱，落到不远处开得正艳的花畦里。苗校长大发雷霆：“谁投的？会扣二分的！”
四
周四上午八点，县局督导员一下车就说，市检查组在五中查出了问题，估计五中最轻得挨通报批评。
苗校长紧张得出了一头汗，心中默默祷告：千万不能临退休再挨通报批评啊！他请督导员把把关，看八中还有无问题。督导员又把“皮球”踢回来，说文件要求很明确，高局要求自查自改。
九点钟，司局长来电话说，检查组去十一、十二、十三中了，明天一定去七、八、九中。
苗校长心里有些恼火，可他是个把乐观写在脸上，把烦恼埋在心里的人。当校长办公室剩他一人时，他才小声抱怨：“检查咋像“海葵”热风暴一样飘忽不定呢！”他真想躺下睡一觉，能一觉把检查“睡”过去，甚至抱怨，自已还没远古的类人猿生活在树上自在呢！
下午三四节，师生重复着昨天的故事。他与小马例行巡视。学生嘁嘁喳喳地问，校长，啥时检查呀？功课都落下了。他说，局长说明天一定来，功课以后再补吧。
晚饭时，司局长打来电话说，市领导明天上午或下午到你校检查。并传达了高局长的指示：一、明天学校一切恢复常态，不能让领导发现有任何迎接检查的痕迹；二、招待四菜一汤，不能破格，但一个餐盘可放三样大菜。
苗校长的心又剧烈地跳起来。他马上打通了文教镇长电话，再次强调了悬而待决的皮电线与士路问题，并说市领导明天前来检查，县里领导必定陪同。既然县领导陪同，镇领导就不能不到场。两人商量了招待用餐的地点，最后定在镇西“海滋味餐厅”，那里卫生，包间多，拼盘上档次。
快下晚自习时，苗校长接到城北区七、九、十中学校长的电话，叫他去县城北关的园林饭庄“哥俩好”餐厅聚聚。聚聚的目的是，集体敲定一下明天迎检方案。
苗校长忙叫小马开车送他到了园林饭庄。
餐厅里桔红色灯光非常柔合，柔合得能让人联想到莫扎特舒缓的小夜曲。
圆餐桌旁坐三个人。由于熬夜他们都有了国宝熊猫样的黑眼圈。菜已上桌，筷子躺着没动，那三人还等着苗校长这个城北区中学的“自然领袖”。
初夏阴沉的夜，添了几分温热。
苗校长故意微笑着脱下外套褂，小马接过来把大褂挂到墙壁衣钩上。大家坐下来，不住抱怨当校长难。苗校长啜口茶，用手理理偏分背头说：“幼儿园好混，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幼儿园吧！”说完苗校长笑笑，其实他这种笑只是个习惯性表情，很多时候与快乐并无必然性联系。
先到的三个校长请苗校长介绍迎检工作经验。苗校长谈了八中的做法，让他们都说说各校的做法，以便取长补短。大家边吃边谈，从检查说到了餐馆，从餐馆说到了招待领导的标准菜，从标准菜说到了通过迎接检查，确实促进了学校工作……
餐毕到家又是夜间十二点了，苗校长吃了几片治“三高”的药，躺下后仔细考虑着天明迎接检查的每一个细节。他有长期的实践经验，工作有时就像一部电脑，说死机就死机，因此他办大事前总是瞻前顾后的。
五
周五早上七点钟，市里工作的儿子来电话说，小宙壹大便干结，住进了市西关儿童医院。小宙壹是苗校长的宝贝孙子，他停下吃饭，询问了孙子的病情，说，让你妈先过去，今天检查完我马上去医院。他挂了电话，不放心，又给儿子打过去，对孙子住院作了多条“重要指示”：给孙子冶病是重中之重，与学校评估检查一样具有时效性，务必当成头等大事来抓……他用手捂住胸口，面色有些发白，忙挂了电话。妻子把一粒速效救心丸塞到他嘴里，唠叨着：“唉！校长座椅是皇上龙蹲呀？”。
上午八点，苗校长擦拭一下眼镜片，瞪起酸涩的眼睛看着三位副校长的汇报材料。县督导员来了，随后镇宣传委员与文教镇长也到了。苗校长让副校长倒上茶水，派小马去门卫室瞭望，叮咛小马，见市检查领导来了忙打来电话告知。
八点半钟，小马打电话说来辆轿车，他们忙起身走到楼梯口。小马又说，不用急，是镇政府通信员来了。一会，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送来两页加盖镇政府大印的公文。文教镇长看后递给苗校长。苗校长接过来看，一页写的是镇政府已派专人去采购电线闸刀等物，定于明天趁周末全部换掉学校破损电线。另一页写的是施工队在路上，明天将利用周末时间硬化校内两段土路。苗校长把公文纸递给总务校长说，检查时把这东西交给检查人员，文件规定对采取措施的问题会少扣分的。
九点钟，小马打电话说，来辆桔红色骄车。几个人走到办公楼大厅门口，小马又说，是县图书馆来送乡土教材，他已让教务主任迅速发给每位学生，不误市里检查。
十点钟，苗校长不放心，隔着玻璃窗往大门口看，见来辆米黄色汽车，忙打小马手机询问情况。小马说下午过周末，有个家长想提前接走学生，家有喜事，想让学生赴宴。苗校长说不行，检查期间绝对不行。
十一点，小马来电话说，来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学校电动栅栏大门前。
苗校长说，别慌张，骑白马的不一定都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看仔细点！
小马说，车不开门，也不落蓝窗玻璃，只一个劲按喇叭，估计是市检查组人员。他们忙下二楼迎到办公楼门前广场。
广场上，红绿交错的仿古莲花纹地板砖，镶着黄色双道停车线，对古色古香的办公楼起到了极佳的映衬作用。廊道上写有“欢迎指导”字样的红色条幅又平添了一道亮丽风景。
黑色骄车径直开到办公楼前广场。
几个人忙围上去。司机下来车，用右手护住车门楣。一双穿着锃亮皮鞋的双脚先放到地板砖上，而后一个五印锅大肚子艰难地挤出了车门。看到他，让人极易想到儿童电视剧里的变形金刚。
镇宣传委员与文教镇长马上迎上去与他亲切握手，并连声不迭地说:“欢迎领导，光临指导！”
“五印锅”亲切地点点头：“都是自家人，不客气！”
苗校长急步走上前去与他握手，向他分别介绍了镇领导与三个副校长，又转身向大家介绍了“五印锅”，说这位领导是县教育局极有魄力的司副局长。
司副局长向大家传达了高局长指示，这次市里下来是选点检查，检查组本来定的七、八、九中，由于八中在县城最北端，就临时换成了十中。今天检查完那仨学校，就去其他县了。
人们都出了口长气。苗校长也长长出了口气，心里像卸去一块巨石，谢天谢地，自己不会被免职了。可他轻松只有几秒钟，又增添了另一种不安：全校师生连续四年迎接评估检查，都没被检查过一次。特别是今年，大家郑重其事地准备了四天，又没来人。像一个剧团，演员反复排练一出戏，结果没来观众，演员产生失落感是极自然的事。再从迎接检查工作本身考量，先是大张旗鼓，结果不了了之，难免给人一种虎头蛇尾的印象。
“五印锅”说，市评估检查组把余下的检查，委托给了县教育局，高局长又派我与督导员评估检查八中。八中是县教育局信得过单位，我们也就不再检查了。
“别……”苗校长诚恳地说，“市里领导不来，司局长带领各位领导检查指导一下吧！”
在苗校长再三要求下，检查工作正式开始：教育局司副局长挺着“五印锅”肚子在前，三个督导员紧随其后，而后是镇宣传委员与文教镇长，再后面是八中三位副校长。苗校长走在司副局长左侧引路，办公室主任小马在五米远的前面开道(有检查都这样)，他间断的咳嗽代替了鸣锣。
铅块般的乌云布满天空，楼道的热风让人憋闷。
一行人雄纠纠气昂昂地先检查了教师办公室。已是上午第四节课了，没课的教师仍坚守岗位，或埋头写着教案，或细心批改作业(平时学校准许第四节无课老师回家做饭)。
一行人顺着楼道从教室前经过。教室里上课的教师态度严肃，声音提高了两分贝。学生腰板挺直，目光斜视，斜视的余光全都流露着异样的光波，那分明是演员有了观众的欣慰。
检查队伍一路检查下去。他们沿着“懒汉的一条泥腿”来到了宿舍大楼，几个寝室管理员站在新摆的花卉盆景的楼梯口，微笑着弯腰作个“请”的姿势，象极了泰山上的迎客松。
检查队伍沿着“懒汉的另一条泥腿”，到了食堂餐厅。炊事员全戴着白帽，蒙着口罩，身穿白大褂，气质压过了正规医院的医护人员。地板光滑的餐厅里，桌凳整洁。操作间，炊具干净，饭菜飘香……
在上午放学前十分钟，检查人员大汗淋漓，终于严肃地完成了这次重要的检查，然后乘车到了镇西“海滋味餐馆”，按规定用了四菜一汤。
饭后送走了领导，苗校长松了口气。
突然炸个惊雷，那暴雨似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下……
苗校长随即又生出一种新的焦虑，他想起了住院的孙子………此时手机响了，门卫报告，他巡逻发现，想回家吃宴的学生跳墙时触电……
苗校长一下瘫在地上。
三天后他被免职。
中国作家网2021、07、14号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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