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青岁月(18)
1983年8月13日,大连残疾青年协会成立了。社会履历空白的我,成了有组织的人。残青协会给了我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填表,第一次春游,第一次看海,第一次作品变成铅字,第一次得到组织给的生日祝福,第一次参加笔会,第一次有了文学老师。在协会里我交到了相知一生的朋友。残青协会给了我梦想和追求,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成功的欢乐。我人生理想的根在这里。
同行的日子
2003年6月10日,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住进了大连市残联的天元宾馆301房间。
一个星期前,市残联的王荔打电话告诉我市残联决定出一本书,纪念大连市残疾青年协会成立二十周年,她让我写几篇回忆性文章,并要求尽快完成。我问她怎么这么急,她说以后你就没有时间了,你得参加这本书的编辑。从10号开始,你就来残联,封闭集中编这本书。
听说这事我顿时就兴奋起来了。二十年前大连市残青协会的成立是残疾青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许多残疾青年的金色年华是同残青协会联系在一起的。重温那段充满激情的生活,把那美好的记忆用书的形式保存起来,这真是一件最有意义的工作。
住进残联的宾馆,心情好激动。早在这幢大楼还在酝酿的时候,当时残联的头儿就向我们许诺过,我们将来会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完全按照残疾人无障碍要求设计的地方,完全向残疾人开放,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休息时间一起玩。这美妙的一天终于让我等到了。
但这幸福感刚刚露头就被王荔的几句话给扑灭了。她告诉我们,这房间只能住半个月,6月25日前必须把书稿拿出来。我们得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地干,不仅不能玩,就连休息时间也得搭进去。从现在起,不许随便乱走,不许闲人进屋,(也许应该加上不许和陌生人说话)。很明显,我们被“拘留”了。
以后的日子似乎混沌不清,因为我已经没有了时空概念,像一个小齿轮拧在一部巨大的机器里飞转,一切与工作无关的事情都淡化了。发生在301房间的事大部分都已湮没在脑海深处了,能回想起来的也是一些时序颠倒剪辑错了的故事。
我们仨
《同行七千三百里》成书之后,王荔曾得意洋洋地夸奖自己有眼光,挑了三个得力部下,说的就是我们仨。刚开始干时,我们三人分工如下:
张馨的任务是筛选资料。也难为她对残青协会的一片赤诚,协会的会刊、会服、会徽她一样不少地珍藏着,这次全都献出来了。她曾搬过四次家,不知扔了多少东西,只有这几样宝贝,走一步,带一步。李扬理事长送来了一大堆资料,其中有早期残青协会的文件、照片、登记表等。最珍贵的还是几个剪报本,上面整齐地粘贴着在那些年代里报纸上发表的有关残疾人的报道文章以及残疾人自己写的作品。由此可见,李扬真是个有历史使命感的人。他那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也可见一斑。虽然都是精心保存的历史资料,但也难免积了一些陈年老灰。有洁癖的张馨就坐在这些老灰里,喷嚏连天,爱过敏的鼻子每天都囔囔着。
燕卫的任务是输入文字。这家伙能干,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地十指翻飞,一股脑儿地往电脑里灌进了三、四十万字,噎得电脑吱吱乱叫,最后休克。由于速度过快,又是盲打,所以常常有错。有时见着一个离奇的错误,我们会把眼泪笑出来。不过,她的另一个优点弥补了这些。凡是她过手的资料全都有条不紊地放着,一有疑问,马上就把原稿递了过来。到后来,积累的文件越来越多,分类也复杂起来,校对过的、没校对过的,领导过目的、没过目的,打印过的、没打印过的……不但纷繁复杂,而且一会儿一变,难为她的小脑瓜儿能把这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们背后叫她“管家婆”。
我的任务是打杂,头儿让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填补空白。很多时候我躲在卫生间里工作,只有那里是最安静的地方,又是“三上”(厕上、马上、枕上)之一,很适合干这种事。没事干的时候就做校对,打电话约稿。这活让我体验了一把“狗仔队”的感觉,约稿时穷追猛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有一次,王荔让我们找张嘉树写篇文章,谁人家一整天失踪,手机关机。可是我们还是不屈不挠地接力电话骚扰,终于在深夜11点的时候逮着了他,硬逼着他第二天把文章做出来。还有一次让金爱平修改文章,她当时正在学校监考,出不来。我就把摩托车开到她学校门口,让她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坐在我的车上把文章改完。依我的本性,绝不强人所难,这都是王荔逼的啊。王荔却满脸委屈:我为谁啊?!
忙人王荔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被王荔的一声惨叫惊醒了。这时的王荔,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地上,凌乱的头发向四面八方支楞着,本来不大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十足的山村傻妞。接着她扔下手中的电话,发疯似的忙碌起来。两只脚在散乱一地的纸张、文件里乱蹦,截肢的右臂也在上下飞舞想给左手帮点忙。
从她那呻吟般的低语里我知道了有人给她来了个电话,告诉她:本来定于星期天的研究生论文答辩改在今天上午进行,让她赶快赶到考场。可她还根本没做好准备。这些日子,她不光为编书、出书东奔西走,还要负责联系张欢迎参加世界聋人小姐大赛、谢延红横渡英吉利海峡及亚欧部长会议期间残疾人协调工作;大连市残联四代会的筹备,还有组联处的日常工作……有时真让人怀疑这一只手的王荔怎么能抓起那么多的事情?无论如何强悍,可毕竟精力有限啊!不过,不管怎样焦头烂额,她总能把工作如期完成,不服不行。
然而在工作场合英姿飒爽,活力四射的女强人在卧室里就不一样了。一进门,她就把尖头高跟鞋甩得远远的,大呼脚痛。吃了饭,洗了澡,她就成了一滩泥。她还想打起精神来看看稿子,审查一下我们白天的工作,看她那痛苦挣扎的样子,真让人不忍心。王荔睡觉真安静,睡相很老实。蚊子怎样骚扰她都一动不动,连呼噜都不打,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留在白天。
慌归慌,乱归乱,走出洗漱间的王荔马上换了模样。头发柔顺了,嘴唇红润了,眼睛明亮了,脸上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们的女强人又新鲜出炉了。临时出门,她又把那双尖头高跟鞋穿上了。虽然顾不上吃早饭,肚里空空;虽然脚被夹得生痛;虽然论文还没有精雕细刻过,但她还是神气十足地走向考场。后来怎样,她没讲我也没问,忙得忘记了。我想肯定是过关了,天道酬勤嘛。
只有一件工作王荔做得是那么的不情愿。那是上峰指示,经费有限,必须将这本书的内容砍掉一半。当她从已编好的书稿中往外抽取文章时,她心痛得没着没落,好像是从自己身上割肉一样。那一字一句凝聚了我们多少心血啊,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我们的头儿
说到头儿,别以为是说王荔,更大的头儿在后边。残青协会的创始人吕世明虽然已经离开大连做了省官、京官,但听说我们要出本有关残青的书后仍十分关注。在王荔几次同出版社联系免费书号没有拿下的情况下,我们的大头儿雪中送炭,给我们弄了一个免费书号,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他寄来的资料让我们如获至宝:他把与江泽民主席合影的珍藏版照片以及十五年前残疾青年协会首次与家属团活动合影的照片送给了我们,并提出十多年前在《人民日报》上曾有一篇介绍残青协会的文章,书中一定要收录。
听王荔说李扬理事长时时刻刻在盯着我们呢。文稿中每一点瑕疵都难逃他的眼睛,人家是摆弄文字的老手,眼光毒着呢。每天晚上,王荔都把当天处理好的文稿打印出来,送到楼上他的办公室给他过目。第二天拿回来的时候,每张纸上都留下他仔细审阅的痕迹。大到历史事实,小到标点符号,细大不捐,锱铢必较。看着被他画满圈圈点点的稿件,我有些疑惑:这需要多少精力啊,他每天那么忙,哪来的时间。因为他总在晚上九点以后过问书的事情,我们从未在头半夜睡过觉。
头儿的官升得越大,为残疾人办事的能力就越大,他们的大手更有力量,哥儿们姐妹们就等着沾光吧。
逐客令
封闭起来之后,照王荔那意思我们得与外界隔绝,哪儿也不许去,什么人也不许见。这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可以管住自己,不见天日也罢(住进不久,宾馆开始装修,窗外搭着脚手架,拉着安全网,为减少干扰,窗帘总得拉上),坐穿牢底也认了。可是不让别人来访就不容易了。
有一次,市肢残人协会主席纪斌带着水果来看望我们,刚进门说了几句话,王荔就说:“心意我们领了,你没事就走吧。我们没有时间陪你。”说得我们目瞪口呆。
有了这个先例,我们怎敢留客?就算有朋友因为公事来访,也不敢多谈,办完正事,马上遣送出境。
天下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听说我们在残联里住着,就特意让妈妈用轮椅推着她登门造访。这样的朋友怎么能抹下脸来往外撵呢?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老友重逢自然有满腹话儿要倾诉,可是时间地点都不允许啊。不幸的是这位朋友没有注意到这些,令人恐怖地打开了话匣子。于是尴尬的场面出现了。她在那儿掏心掏肺地说,我在那儿有意无意地听,眼瞅电脑,手握鼠标,心里琢磨着遣词用句,嘴里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凭良心说,我怠慢了朋友,却没有耽误工作。然而不幸的是,王荔回来了,逮个正着,眼见得圆脸都变长了。
从此以后,我们301的房客脸上一律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见人爱搭不理,让人以为编本破书不知自己老几了。有几个朋友在轮椅篮球队训练,就住在二楼,我们却不敢和他们有什么来往。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值班,有人送来一个大西瓜,吃不了,又怕坏了,就给他们房间打个电话,问他们吃不吃西瓜。他们很高兴地说:“马上就上去吃。”吓得我连声说:“别,别,我送下去吧。”我们在电梯门口完成了交接。
我的手机始终关机,一些让我拉活的老客户从此断了音信。
红樱桃
有一次,王荔在大东沟的朋友送来一些红樱桃。王荔分出一些让我们尝鲜,犒劳大家。
打开包装,我们不由地惊呼起来,如此精美的樱桃我们见所未见,尝所未尝。只见一个个鸽蛋般大小,玛瑙般颜色,岂止秀色可餐,简直不忍下口。我们将这小小尤物托在手心,像对待艺术品一样把玩欣赏了好一阵。把它送入口中,心中竟有些愧疚,仿佛暴殄天物一般,但马上被那美妙滋味陶醉了。就这样我们边欣赏边赞叹边用牙齿怜爱它们。
这样吃法,实在耗费时间和精力,一大堆活儿还在等着哪。吃完一盘就不好意思再吃了,马上开始干活。还剩下一袋,就放在桌子旁边。王荔还说想给女儿送一点尝尝。说实在话大家还甜嘴麻舌地没吃够。但是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过了一个星期,偶然发现桌子旁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曾经鲜艳夺目,光彩照人的红樱桃已经变成了红泥巴。
301房间
残联的宾馆确实很舒适,处处无障碍,连浴缸周围都安着把手,为残疾人考虑得很周到。住在这里,我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方便。但好景不长,住进不久,宾馆就开始了外墙装修。窗外搭起了脚手架拉上了安全网,工人在窗前走来走去忙碌着。砸墙声,电动工具的嘶叫声不绝于耳。
有一次,张嘉树来电话,让燕卫在他的文章上做一些修改,他口授,燕卫记录。燕卫接过电话,什么也听不清,只有窗外的噪音震耳欲聋。我打开窗子对工人喊:“停一会吧,我们打个电话。”那工人好像并没有听清我的话,迟疑了一两秒又打开了电钻。真是气你没商量。燕卫和张主编的通话只好互相吼叫了。
由于换塑钢窗,连纱窗也换没了。六、七月份炎热的天,我们面临两难选择:不是捂大汗就是喂蚊子。这里的蚊子与众不同,特勇猛,大白天就敢往人身上扑。只要它看准了谁,怎么也得叫你出点血。夜里,你以为蒙头大睡,就能让蚊子另谋高就吗?错!它可以整宿守在你的耳边,苦口婆心地教导你:无私奉献慈悲为怀。直到你耐不住闷热,或是善心大发,主动伸出胳膊,让它吸个饱。
可怜的张馨,皮薄肉嫩,正合蚊意,裙子下面成了蚊子的聚餐之地。就连忙碌不停的手上也抽空让蚊子咬几口。
我比较幸运,皮糙肉厚,咬几口没关系,连个痕迹都不留。而且只要有o型血的人在场,蚊子基本不理我。有一次,我得意忘形地宣布:“以后找朋友,专找o型血,可以替我喂蚊子。”不料,燕卫听了,怒目圆睁,恶狠狠地说:“以后你不会有朋友了。”我晕倒。
301房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走进时,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走出时,我们捧着一本三十万字的大书——《同行七千三百里》。
(写于2003年)
我为书中每个栏目写的导语:
再回首
青春岁月,阳光旅程。欢乐与苦涩共舞,希望与追求同歌。回首来时路,汗水洒满的路已花木葱茏,孜孜以求的梦想已渐入佳境。昨日的砖石成就了今日的大厦,昨日的星光汇聚为今日的辉煌。二十年的时光流逝,不变的是自强的旋律,二十年世界更新,永存的是真情的回忆。珍藏我们拥有的爱,永不忘记;开辟通往远方的路,永不停留。
风雨无阻
通往春天的路怎能没有风雨?流向大海的河怎能没有曲折?正因为经过了风雨,春色才如此清新;正因为经过了曲折,河水才一路欢歌。怎能因风雨而停止追求的步伐,怎能因曲折而放弃梦想的天国?病残不是怯懦的借口,青春就是奋斗的理由。风雨无阻,百折不挠,我们用不屈的脚步告诉世界:我们来了。
你我同行
有我执着的追求,就有你坚定的鼓励;有我艰难的跋涉,就有你无私的扶助。不再叹息小路崎岖,攀登路上有你陪伴,踏平荆棘成坦途;不再畏惧命运多舛,风雨之中有你相助,乌云散尽见彩虹。心连心,手挽手,阳光下,春风里,爱心托起我的梦――一路同行。
残
青
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