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书法与绘画比较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美术馆展览审查委员会委员,潘天寿研究会副主任。
“唐法”,提出这个概念,很可能是受到“唐人尚法”说法的影响。“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等,说得很聪明,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它同时也是一种禁锢,限制了人们对不同时代书法特征的深入认识。
对一个时代的认识,用“尚法”、“尚韵”这样的词来概括,在某种程度上使人忘记了它的多面性。你说有哪个时代不尚“法”的?各个时代理解的“法”不同而已。作为一位书写者,对法度、技法没有相当的把握,是不可能走到前列的,也不可能创作出这个时代的代表性作品。一件作品的韵致、法度——今天我们还可以说它的含蕴、意义等等,都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
从技法的角度来说,会碰到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说唐代早期的欧阳询、虞世南,他们接受的实际是来自南朝和隋的影响,他们进入唐代的时候年纪都很大了——虽然他们在晚年写出了杰出的作品,风格也有所变化,但是他们所有的训练和他们对书法的认识、感觉的形成,都在唐以前。
我们用唐、宋、元、明来划分书法史上的时代,是为了叙述的方便。书法史极少数的时候有清晰的界限,大部分是一个逐渐演化的结果。唐代延续了几百年,人们采用的技法,经历了复杂的演变。
唐代行、草书墨迹留下的不多,狂草墨迹存世不到十件,其中有的作品水平不高,有的作品书写者的身份还有争议。书法史上,由于资料的不完备,很多时候演变的过程是被掩盖的。行书幸运的是留下了《祭侄稿》(图一)——还有些其它的作品,但都不能和《祭侄稿》相比。
图一 颜真卿《祭侄稿》(局部)
初唐楷书继承前朝遗产,对笔的操控集中在节点上,有意无意,形成提按、留驻的特点;到颜真卿、柳公权的时代,提按夸张,点画中部更显得简略,影响到后代的行书、楷书以及其它书体。——不必匆忙评价这种变化,首先要注意的是由此而区分出两个不同的书写体系:“楷前行书”和“楷后行书”。这里所说的“楷”,特指唐代楷书。颜真卿的行书与楷书不同,《祭侄稿》继承了“楷前行书”的特点,而欧阳询的《卜商帖》、《梦奠帖》与陆柬之的《文赋》(图二)与唐代楷书关系密切,后世行书那种注重关节、点画中部平拖直过的笔法即导源于此。
图二 陆柬之《文赋》(局部)
当我们说到唐代书写的历史进程时,“唐法”成为一种历史的概念。对“唐法”的考察离不开对整个技法演变历史的思考。“唐法”是整个技法史的一个阶段,也是一个内涵不断在变化的概念。这样来看问题,才能对“唐法”有一个客观的、深入的认识。关于这一点,我在《关于笔法演变的若干问题》里说得很多了。其一,有新意,这是我们仍然珍惜欧、陆等人作品的原因——后世少有能及者,但它无疑是一种简化,影响所及,江河日下,线条内部运动的简化不可阻挡,使书写的表现力受到损害。其二,它带来风格化的趋势。“风格”是一个无法确切定义的概念,严格地说,谁写的字没有一点个性?如果在风格之外再要求对技法、构成的开拓,极为罕见——人们慢慢地也就不提它了。后来,判断书家的成就,便仅仅以风格来衡量,书法史由此而改变了轨迹。
今天谈论书法,有一个关键词,这个词叫做“失传”。书法中有很多伟大的技术和要领丢失了。每一代人都承认这一点。它成为谈论书法的共识:今不如昔。颜真卿后世没有人能比得上,王羲之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是根本无法重现的历史现象。后世研究书法,都把“失传”作为默认的格式。——我们要记住,今天的书法史是不完整的,某些重要的东西早已流失。我说过“不会再有一个王羲之或颜真卿”,其中包含着我对完全重现历史的怀疑,但是对传统中的某些核心要素,我始终在探索中。过去一些年,研究、书写有所推进,今天说到这些,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大家都接受的事实是,书法中很重要的东西“失传”了。如果结合这个展览再仔细想想——《祭侄稿》就在你眼前,这样的观点是不是正确?有没有可能重新找到那些“失传”的东西?一旦找到,整个书法史的路线将彻底改变。——问题是怎样去寻找,怎样观察、思考,把那些“失传”的东西一点一点揭示出来。如果我们能做到——只要开始做到、做到一点两点,我们就绕过了漫长的“失传”的时代,把今天的书写接着那些伟大的传统做下去。第二,怎样做。现在谈起过去的杰作,人们都说“行笔流畅”“气息优雅”“生动”而“有韵味”等,但这些都是感觉的表述,对我们寻找失传的东西没有什么帮助。我们需要的是“当于目而有据”,就是能看见、能说清、能操作,只有到这个程度,才有可能找到失传的东西。书法史中留存下来的杰作虽然非常少,但毕竟有留存——某些最伟大的作品没有失传,失传的是我们解读的能力,以及获得其中重要技巧的可能性。既然作品在这里,如果我们恢复了观察、解读的能力,不就恢复了失传的东西吗?千余年来,我们偶尔在有才华的人身上窥见一点灵光,这是不够的。我工作室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古诗四帖》(图三),纤毫毕露——看着它,我想,当年写它的人对书写要领到底掌握到什么程度?——这位书写者自己不知道,他说不出来,后代也没有人去追究。
图三 张旭《古诗四帖》(传)(局部)
今天我们可以去做这个工作。一点一点发掘。我做了差不多四十年,有不少发现,但人们不怎么留意,因为他们处在另一个书写系统中,视而不见。不是唐代影响了我们。谁继承了颜真卿的血脉?——大致的形状而已,细节差不多已经抖落干净。那个“受”字末笔的笔法(图四),谁看出过、把握过?千余年来无人见出。人们受到的影响是民国、清代、明代——到明代已经是佼佼者了,再往上真不好说。
图四 《祭侄稿》中的“受”字
注意末笔下侧轮廓中部向外凸出的一段弧线,这是“绞转”笔法所产生的特殊效果我说说当代的可能性。印刷条件的改进使我们获得前所未有的便利,思想方法的改进使我们能够把感觉扎扎实实地朝深处推进,并且能够开始做出清晰的陈述。所有有兴趣的观察者都有可能做进一步的思考。我面对的《古诗四帖》放大精印本,当然与原作有差异,但是众多细节已经呈现在眼前——这可不是博物馆的展示能替代的。朝夕相对,看了想,想了看,对于一个敏锐的观察者,他就有可能进入到作者技术与构成的核心里去。——当然,仅仅发现是不够的,他还要把领悟到的书写出来。失传的技艺必须要有人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现在也已经开始出现。但对它的认识和传播仍然需要时间——也许是漫长的时间。就像1992年,一位书法界的朋友问我,探索性的书法创作进展如何?我说,大家都还是原有的观看方式、原有的判断标准,即使现代书法创作中出现了杰作,你也看不出来。到今天,这种情况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并无改变。如果观察、思考的方式不改变,《祭侄稿》再读一千年,也不会有新的发现。大家已经习惯了一种观察方式,用那种方式是看不出失传的“古法”的。如果说,我们已经呈现出某些早已失传的“古法”,那真要颠覆人们的“三观”。假如我说的是对的,并且从某一点开始,我们还在不断获取,整个书法史的骨架就改变了,就跟千百年以来人们所认识的书法史彻底不同了。它的含义、走向,所包含的精神内容,便有了质的变化。日本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和上海的“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的出现,都是这种改变的征兆——人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一点什么,于是想重新梳理我们熟悉的历史——对于渴想深思者,这种展示实际上是对重塑观念的极大支持。假如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一个伟大的书写者,他当然蕴含着王羲之,但不会跟王羲之一样。——然而,要读出其中的历史和新意,对观察者也提出了前所未有的要求。日本人提出“后王(铎)胜前王(羲之)”。艺术史不存在“胜出”的问题,但王铎确实在王羲之之外贡献了很多(图五)。他的出现提醒我们要重新定义书法史和书法家。优秀的书家除了气息好、修养好,还必须有才华、有想象力,在书法的视觉和构成上有独特的贡献。
图五 王铎《临阁帖》轴
书写者对书法史的贡献要仔细鉴别。比如董其昌贡献的是风格,而王铎提供的是结构和用笔的方式——他并不缺少对风格的贡献。他们是两类书家,从书法史的推进来说,王铎无疑更重要。如果我们不这样区分,就没法界定一位书家对历史的贡献。每个人都是“气息好”“有个性”,区别何在?必须说清楚,这一笔跟那一笔的意义之所以不同,它们又是怎样对历史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历代绝大部分人的书写,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时势造英雄”。每个时代的书法,实际上是那个时代书写方式和观念的产物,而杰出的作品往往是众多因素作用的结果。比如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图六)——苏轼从这个时代得来的技法,加上个人的修养、性格、文学上的造诣、对人生的体验等等,才造就了这件杰作。
图六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
其他的人能不能超越这个时代的局限,获得一点超出这个时代的东西,例如在宋代而获得一点晋人的技巧?——偶尔有,如米芾,他真的获得了一点;王铎,如果我们仔细寻找,也获得了一点。凤毛麟角。但这一点也不足以造就伟大的作品,不足以造就《祭侄稿》和《丧乱帖》(图七)。
图七 王羲之《丧乱帖》
后来的时代,大家都临摹《祭侄稿》,天知道是用什么方法临的。——例如董其昌,他不过是用自己的习惯在抄写颜真卿的文辞,但是董其昌在他那个时代是佼佼者。他比别人多出那么一点点,所以别人认为他最聪明、最有才华。至于董其昌技法的主体部分,不是从颜真卿那里来的,而是从他周围的人、从他那个时代来的(图八)。
图八 董其昌行书《李供奉赠怀素草书歌卷》(部分)
当你不需要那样去钻研杰作,就已经成为一个佼佼者,有名望、有地位,你还会去做什么?你不会去竭尽全力寻找那种大家都认为已经失传的东西。没有动力,也没有必要。人们认为你就是顶级的书写者和解说者,你所做的就是“书写”的全部含义。于是一代一代,都仅仅忠实于自己那个时代,而与伟大的书写相去日远,宛同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