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人，從麻醬拌麵到離騷
原创：石磊
沪语改写、朗读：顾敏
初夏日脚，得了一眼永康个名产，五指岩姜，一匣子甫臨市个新姜，嫣然粉紅，鮮得賽過靈芝仙草。抱著海呆呆叫看了幾眼，原來姜迭个物什，竟然擁有迭能嬌嫩高甜个前世。一清早起来，心狠手辣勒榨好个一杯果汁裡，摆了一寸新姜進去，平平無奇个果汁裡，一记头有了神气，立起来，久久勿散，勒溽濕悶熱裡，像一柄揚眉出鞘个劍，果然是好物什。然後剝一只开水裡撈起來个大肉粽，蘸蘸綿白糖，慢慢叫吃，吃好最後一口，奇巧春彥个電話打進來，妹妹啊，儂早飯吃過了伐？兄妹們个無軌電車，初夏日，直接開進劉旦宅先生屋裡。
劉先生是我大哥，对我老宽容，伊脾氣大，沒幾個人好跟伊講閑話。劉先生屋裡規矩邪气大，待人接物，簡直有宋人遺韻，贊是贊得來。劉先生到了晚年，樣樣物什侪戒脱了，戒得乾乾淨淨。先是拿煙酒戒脱了，再拿茶也戒脱了，再後首來，畫圖也戒脱了，偶爾寫寫字，到最後，寫字也戒脱了，勿寫了。我到劉先生屋裡看伊，伊只做一樁事情，看報紙，一張《文匯報》，看幾個鐘頭，伊搭我講，伊連中縫侪一字一句看。我滿吃惊个，劉先生年輕辰光，是多少歡喜畫圖个人，常庄勒自来火盒头浪畫速寫。人老了，蕭疏起來，可以搿能萬念俱灰，一切侪勿勒眼睛裡，妹妹，搿是啥境界？
白居易迭個人，滿囉嗦个，有一眼眼神經病个，樣樣事體要沒閑話尋閑話寫首詩个，勿是首首侪像《長恨歌》《琵琶行》噶好个，有常仔寫得清湯寡水也有个。伊有兩句詩，我背給儂聽聽:
薄有文章傳子弟
這句還好，沒啥稀奇，後面一句麼，老魁了:
更無書札答公卿
蛮神抖抖，蛮氣派，蛮對我山東人脾氣。
妹妹，今朝搭儂講講我兩個小弟子好伐？
兩個上海小人，鶯聲滴瀝讀離騷，滿贊个，搭儂講講。天氣滿好，妹妹儂出來走走好伐？電話覅打了，隔半個鐘頭，阿拉思南公館碰頭好伐？勿急勿急，妹妹儂调件好看个衣裳，我等儂。
半個鐘頭之後，搭春彥坐勒空無一人个思南公館，清晨个露水，还挂勒樹葉浪。
我有個學生，王衛，讀書勿哪能用功个，安徽人，眼光好个，老早老早，伊就看中徽派建築个老房子，人家勿要个老房子，伊統統去拆了來，收藏起來，前前後後，收了一百多套，勿得了。我比伊有文化，但是我沒伊有眼光。眼光搿種東西，妹妹我搭儂講，勿是後天个。我記得伊早年收一套徽派个狀元樓，只别過一萬塊，現在儂試試看？伊還收過一套四川伊面个老房子，明末清初个，全部是楠木个，結棍得來。王衛待我交關好，我七十歲生日，伊搭我講，老師，儂到我搿搭來過生日。伊有個聞道園，弄得蛮好。伊日天呼朋喚友，到聞道園裡寫字畫圖弄白相，夜裡王衛拉了一小卡車焰火來，勒勒廳堂前头个水面浪，放焰火搭我祝壽，放了足足一個鐘頭，妹妹，我開心啊。
王衛有個小女兒，叫寶寶，伊个辰光還小，十歲还勿到，阿拉大人白相，寶寶勒園子裡到處串來串去，皮得像只兔子。迭個小人，畫圖畫得好，膽子大，我搭伊一道畫寫生，我還沒想好哪能畫，伊已經一半畫好了，我畫勿過伊，伊畫出來个畫，像大師級个作品。我一直講，人个童年，蛮像人類个童年，呒沒被污染過，出來得元氣淋漓，一鋤頭下去，挖出來个，統統是天才。妹妹，搿種東西，我邪气看重，迭種小人，我老尊重，伊是我个小師傅。
一日天我勒寫字，寶寶跑過來搭我講，爺爺，侬教我古詩好伐？
我看看小人，搭伊講，學伊做啥？沒用个。是侬媽媽叫侬來搭爺爺講个？
寶寶講，勿是，爺爺侬教我好伐啦？
我搭小人講，古詩老難个，窗前明月光，清明時節雨紛紛，搿種簡單个沒勁个，爺爺勿教个。
寶寶搭我講，爺爺侬教我最難个。
我搭寶寶講，爺爺要教，就教李白杜甫个師傅寫个古詩，老長老難个，大學生再學个。
寶寶講，爺爺，我就要學最難个。
我倒蛮吃驚，搿小人，一眼眼大，人麼矮结结，皮膚黑側側，眼睛锃亮，主意大得勿得了。我就答應伊了，教伊讀屈原个《離騷》。寶寶馬上搭我講，爺爺阿拉勿要勒搿搭，小人帶我到另外一間小房間裡，走進去，格只小赤佬，茶也帮我泡好来，我倒被伊嚇一跳。
乃麽開始了。我認認真真準備了一本老好个冊頁，每堂課，教四句，教小人認字，讀音，解釋拨伊聽，還要拿《離騷》搭屈原个背景，弄只故事講拨寶寶聽。第一課是勒聞道園上个，後首來是每個禮拜六早浪，寶寶个媽媽，送伊到我屋裡來上課。
有趟上好課，我請寶寶母女下樓吃中飯，隔壁只台子上，是我樓浪鄰居，一對小兄妹，滬法混血兒，妹妹嘉函來搭我講，阿好跟寶寶一道來學《離騷》？搿對小兄妹，我蛮歡喜个，平常走廊里碰着，小人舉止老有教養，就答應伊拉了。我再準備了一本冊頁，拨嘉函兄妹，一式一樣，每堂課，帮伊拉寫好字，一字一句教。每堂課，總归要上個三刻鐘个樣子，兩個小人，拿《離騷》背得清清爽爽。下了課，兩個小人，皮是皮得來，勒我屋裡奔進奔出，搖椅浪搖搖，拿我噴花个水壺，到處噴，迓到我个電腦房間裡，看見台子浪一副歐洲帶回來个水晶象棋，兩個小人著國際象棋去了。我个房間裡，有了搿兩個小人，終於有了天真，有了生命，有了活潑。一首《離騷》，我教了三年半，從兩個皮小人，教到伊拉長大一眼、勿大皮了，妹妹啊，我好像終於做了一樁蛮好个事情，除非有一天《離騷》，也要被打倒，我想想，好想勿大會吧。後來搿幾年我開畫展，開幕式浪一個保留節目，就是我搿兩個小弟子，十齡童小人，寶寶搭嘉函，背誦《離騷》拨大家聽，妹妹啊，鶯聲滴瀝背離騷，贊伐？其實搿幾年，妹妹我搭儂講，我過得蛮勿開心个，搿種勿開心，勿是銅鈿賺勿到勿開心，也勿是科長做勿到勿開心，是搿個社會，我有眼挡勿老，伊種勿開心，我失望來。教兩個小人讀《離騷》，是我搿幾年裡向，做得顶顶開心个一桩事体，我常庄心裡向，倒蛮盼望禮拜六早眼到，真个，妹妹。《離騷》是根橡皮筋，儂現在十歲，讀讀背背，交關有味道，儂以後到了九十歲，再讀讀背背，照樣滿有味道。人生麼，像爬山，爬到啊里一格，看見啊里一格个風景，講啊里一格个闲話，妹妹儂講對伐？
屈原是個天真个男人，也是個神經病，相信了勿應該相信个物什，讓我蛮感動个，屈原弄到後來弄勿下去了，只好投江去了。有一年，交关年数前头了，黃永玉請我搭女兒小奕到湘西鳳凰白相，爬到一座偏僻兮兮个山坡上，往下看看，老清澈个一條江，江水裡，浮勒一頭死脱个小豬猡，我看了一歇，跟黃永玉講，儂看儂看，屈原屈原。笑煞了。
《離騷》教光了，我開始教伊拉《古詩十九首》，《古詩十九首》蛮樸素，蛮古風，正是正得來，小人讀讀蛮好个。買了兩本馬茂源个書回來，一樣準備了冊頁，寫寫，畫畫，講講。結果麼，講了一首，煞五妖怪來了，斷了六親，沒辦法往來上課了。
寶寶迭個小人，極聰明極聰明，學堂裡老師教个清明時節雨紛紛，伊好拿了嘴巴裡盤來盤去，顛三倒四，重新弄首唐詩出來，無法無天沒規沒矩異想天開，靈得勿得了，想到搿種小人，我勿敢做事体了。
中浪十二點半了，催春彥回去陪太后吃飯飯，春彥摸出一方小硯台塞拨我，端硯，妹妹儂沒文化，勿肯寫字，搿個端硯麼，小幽幽，儂擺了手邊，當煙灰缸滿好。妹妹，雖然婚姻沒啥意思，儂男朋友還是要好好交去尋一個个，啊里天儂嫁人，我油墩子哥哥，總歸備份小小个嫁妝拨儂个。
搭春彥分手，也餓了，順带便到雁蕩路味香齋，吃碗麻醬拌麵填肚皮。味香齋一眼眼大个國營店堂，搭一對谈朋友个年輕人拼了一只台子吃麵。男小喂埋頭吃了一筷子拌麵，大聲嘆了一句，适宜适宜，搭女小囡講，牛肉湯儂吃伐，我可以續碗哎，我是搿搭个VIP。我聽了暗暗好笑呀，搿男小喂，比春彥還會講闲話。過脱一歇，跑堂阿姨送了一小碟炒辣醬澆頭來，男小喂看看我，我搖摇手“勿是我个”，男小喂想了想，阿姨待我好來，送拨我吃个。然後，抬頭瞄一眼坐勒賬台浪收款个阿姨，阿姨朝伊點點頭，男小喂開心了，真个是阿姨送拨我吃个，揀了塊小肉送到女小囡碗裡，女小囡笑了。男小喂講，上個号头，我來吃麵，看到阿姨們戴个口罩太蹩腳了，看勿過去，跑到車子裡，去拿了一包口罩送拨伊拉，N95个。
darling，上海小囡，吃麵，背《離騷》，倒是真个生生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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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 编辑：渺渺